我已经说过,除非我们大多数人都成为基督徒,否则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基督教的社会。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不对社会做任何事情,直到遥远未来的某个想象中的日子。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同时开始两项工作——(1)看看如何将「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具体应用于现代社会;(2)成为那种知道了就去做的人。现在,我要开始思考基督教关于好人的观念是什么——即基督教对于人类机器的规格说明书。

  在讨论具体细节之前,我还想提出两个更一般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既然基督教道德宣称自己是让人类机器恢复正常的一种技术,我想,你也许想知道它与另外一种似乎也作出类似宣称的技术——即精神分析法——之间的联系。

  现在,你需要非常清楚地区分两件事:精神分析学家实际的医学理论和技术,以及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年,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和其他人添加的一般哲学世界观。后者——也就是弗洛伊德的哲学——与基督教直接矛盾,也与另外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年,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科医生)直接冲突。此外,当弗洛伊德谈论如何治疗精神病时,他是以本领域专家的身份说话;但是,当他进一步谈论一般的哲学时,他是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说话。因此,明智的做法是,在一个领域尊重他、倾听他的意见,在另外一个领域却不——我就是这样做的,现在更愿意这样做。因为我发现,当他离开自己的领域,改谈另外一个我有所了解的领域、即语言时,他是非常地无知。但是,除了弗洛伊德和其他人所添加的哲学内容,精神分析本身与基督教一点也不矛盾。它的技术在某些方面与基督教道德重叠,如果每个牧师都对此有所了解,那也不是一件坏事;但它们并非一直一路同行,因为这两种技术在做完全不同的事情。

  当一个人做出道德选择时,涉及到两件事。一个是选择的行为;另一个是他的心理装备向他提供的各种感觉、冲动等等,这些是选择行为的原材料。这些原材料可能有两种:要么可能是我们所谓正常的,可能包括人人都有的那类感觉;或者可能包括由于潜意识中出现了问题而导致的极不自然的感觉。因此,对真正危险的事物的恐惧属于第一种类型:对猫或蜘蛛的非理性恐惧属于第二种类型。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属于第一种:男人对男人的变态欲望属于第二种。精神分析所要做的,就是除去这些不正常的感觉,也就是说,为人的选择行为提供更好的原材料;而道德只与选择行为本身有关。

  这么说吧。假设有三个参加战争的人。一个人具有任何人都有的对于危险的普通和自然的恐惧,他通过道德的努力克服了它,成为一位勇敢的人。让我们假设另外两个人因为潜意识中的问题,产生了夸大的、非理性的恐惧,再多的道德努力也无济于事。现在,假设出现了一位精神分析学家,治愈了这两个人:也就是说,他把他们都恢复到了第一个人的状态。这时,精神分析的问题就结束了,道德的问题开始了。因为这两个人既然已经被治愈了,就可能采取完全不同的路线。第一个人可能说:「谢天谢地,我终于摆脱了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总算可以实现自己的理想——为国尽责了。」但另外一位可能说:「嗯,我真高兴自己在炮火之下,也能保持适当的冷静了。但是,当然,这不会改变那个事实:我还是决定先照顾好自己,尽可能让那个家伙去冒险。确实,感觉不那么害怕的好处之一,是我现在可以更有效地照顾自己,并且可以更聪明地向他人隐瞒事实。」这种差异是纯粹的道德差异,精神分析对此无能为力。无论你如何改进这个人的原材料,仍然还有其他东西在发挥作用:那就是这个人在提供给他的原材料上,所作的真正、自由的选择——要么把他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要么放在最后。这种自由选择,是道德唯一关心的事情。

  不良的心理材料不是罪,而是病;它不需要悔改,而需要治愈。顺便说一句,这点非常重要。人类通过外在的行为来判断彼此,上帝则通过他们的道德选择来审判他们。当一个对猫有病态恐惧的精神病患者,出于善意,强迫自己捡起一只猫时,在上帝的眼里,他很可能比一个心理健康、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人更有勇气。一个从年轻时就已经变态,被教导残忍就是正当之事的人,如果显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友善,或者冒着可能被同伴嘲笑的危险、避免做一件残忍之事,在上帝的眼里,他的行为可能胜过你我为朋友舍命。

  反过来说也可以。我们当中一些看起来很不错的人,实际上几乎没有发挥自己优良的遗传和教养,这样的人实际上比我们眼中的坏人更坏。如果我们受制于不良的心理条件,接受了糟糕的教养,又掌握了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1900-1945年,纳粹德国党卫军首领,大屠杀的主要策划者)那样的权力,我们能保证自己的行为不会那样吗?这就是为什么基督徒被教导不要论断人。我们只看到一个人在他的原材料基础上的选择所产生的结果,但上帝根本不是根据原材料来审判他,而是根据他运用原材料的行为。一个人的心理构成,很大部分可能源于他的身体,身体死了,所有的东西都会随之而去,而那个真正核心的自我,那个作出选择、那个根据这些原材料作出最好或最坏的选择的东西,将会赤裸站立。一切我们认为属于自己、但实际上是由于良好胃口的好东西,都会从我们中的一些人身上消失;一切由于疾病或体弱产生的讨厌东西,也会从别人身上消失。然后,我们将第一次看到每个人的真实面目,将会大吃一惊。

  这样,就引出了我的第二点。人们往往把基督教道德看成一种交易,上帝说:「如果你遵守这么多准则,我就奖励你;如果你不遵守,我就惩罚你。」我不认为这是看待它的最佳方式。我更愿意说,每次你作出选择时,你都在把你的核心部分、也就是作选择的那个自我,变成了与以前有点不同的东西。纵观整个人生,通过无数次这样的选择,你一生都在逐渐地把这个核心的东西变成一个天堂的受造物,或者地狱的受造物:要么变成一个与上帝、其他受造物、自我和谐相处的受造物(译注:这并不是说人接近完美了才能进天堂,而是让基督在自己里面越来越显大,参见《腓立比书》第1章20-21节),或者变成与上帝、其他受造物、自我处于战争和仇恨状态的受造物。成为前者,就是天堂,也就是喜乐、平安、知识和力量;成为后者,则意味着疯狂、恐怖、愚蠢、愤怒、无能和永恒的孤独。我们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向前者或后者迈进。

  这就解释了我过去常常对基督教作家感到困惑的地方。他们似乎有时候很严格,有时候又很宽松。当他们谈论纯粹思想的罪时,好像它们无比重要;当他们谈论最可怕的谋杀和背叛时,好像你只要悔改,一切都会被赦免。但我已经发现,他们是对的。他们所考虑的,始终是行为在那个微小的核心自我上面留下的痕迹,这个痕迹今生没有人能够看到,但每个人都必须永远忍受——或者享受它。一个人的地位,可能会导致他的愤怒引发成千上万的人流血;而另一个人的地位,可能导致他无论多么生气,只会招来嘲笑。但是,愤怒留在灵魂上的痕迹,可能在两者中几乎相同。两者都对自己做了一些事情,除非悔改,否则下次受到诱惑时,将更难避免愤怒;并且当他陷入愤怒时,会使愤怒变得更糟。如果两者都认真地转向上帝,都可以再次捋直核心自我中的扭曲部分:从长远来看,如果不这样做,两者都注定要灭亡。事情从外面看来的大小,并不真正重要。

  最后一点。 请记住,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正确的方向不但会获得平安,还会获得知识。 当一个人变得更好时,他会越来越清楚地了解仍然残留在自己里面的邪恶。 当一个人变得更坏时,他会越来越不了解自己的坏。一个中等程度坏的人,知道自己不太好:一个彻头彻尾坏的人,认为自己很好。真的,这是常识。当你醒着的时候,你了解什么是睡眠,睡着的时候却不知道。当你的头脑正常工作的时候,你可以看出计算中的错误;当你犯这些错误的时候,却看不到它们。你可以在清醒的时候了解什么是醉酒,喝醉的时候却不知道。好人知道善、也知道恶,坏人既不知道善、也不知道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