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可以去「三自」聚会吗?

什么是「三自」

  1950年以前,西方宣教士首先提出中国教会应该实现「三自」,意思是:

    1. 自立:由中国信徒治理、牧养教会;
    2. 自养:由中国信徒负担教会的费用;
    3. 自传:由中国信徒传讲福音。

  1950年以后,「三自爱国运动」所提倡的「三自」却是一种政治运动,意思是:

    1. 自治:教会的内部事务独立于国外宗教团体,但必须接受本国政府的控制;
    2. 自养:教会的经济事务独立于国外政府和宗教团体,但实际上倚靠本国政府的供养;
    3. 自传:完全由中国传道人传道、解释教义,但必须适合本国政治的需要。

  进入二十一世纪,许多信徒已经不太了解「三自」的历史,以为今天的「三自」和五十年代不同,盖了许多教堂、印了许多圣经,看起来非常兴旺,所以难免产生以下问题:

    • 三自的讲道比家庭教会更正规吗?
    • 在三自信主的信徒重生得救了吗?
    • 海外教会可以与三自合作吗?
    • 家庭教会应当与三自和解吗?
    • 信徒可以固定去三自聚会吗?
    • 信徒可以偶尔去三自听道吗?
    • ……

  以上问题都值得我们深思,但却没有一刀切的简单答案:正如并非所有的家庭教会信仰都纯正,也不是所有的三自教会都是自由派。在作出具体的判断之前,首先要认清「三自会」的新派神学背景,其次要对「三自」的三个层面进行具体分辨;既不要对「三自会」有错觉,也不要对「三自教会」里的弟兄有误解。

三自会的「神学思想建设」是新派神学

  1998年底,「三自会」(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的领袖丁光训先生(1915年9月20日-2012年11月22日)出版了《丁光训文集》,开始推动「中国基督教神学思想建设」。丁先生在金陵协和神学院多次强调「谈神学不应该脱离政治,有时神学是精细的政治」(《丁光训文集》第1页)。他的文章清楚地表达了「神学思想建设」的新派本质:

  • 《谈基督徒一个思想深处的问题》(一九九六年在五个宗教东北座谈会上的发言)

时至十九世纪、二十世纪,许多外国传教士来到我国,他们之中不少人急于吸收中国人信教,把因信称义和天堂地狱联系在一起。我国不少人也因为上天堂心切,跟著接受,因信称义的信息就变了样:上帝不问你有没有仁义的行为,不问你是自私了一生还是为了大众服务牺牲,只问你生前信了还是没有信如果生前信,那么不管你多么自私害人,卖国卖友,死后还是进天堂享永福,而如果生前不信,不管你为别人为社会作过多大的贡献,死后必送入地狱,那儿有永远不灭的火。他们鼓吹道德无用论,说上帝看不中人的善行。他们就是这样否定了福音的伦理道德内容,把上帝说成为一位自私的(信我就好,不信就恶)不分是非善恶的上帝。这当然不是《圣经》的上帝观。现在我国基督教有越来越多的信徒觉得这种只讲信不讲行的观点难于接受。像一位牧师一封来信告诉我说:『我的良心不允许我再宣讲不信的人死后下地狱的话。』原因很简单,他看到不少没有接受基督福音的人,像张思德、雷峰、焦裕录等等,表现出舍己为人的品格,为他人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是高尚的,我们怎么忍心说他们今天是在地狱里呢?」(《丁光训文集》286页)

我相信,基督所彰显的上帝是一位爱的上帝。在上帝其他一切属性之上和之先,是他的爱的属性。这一上帝观不允许我把他看得如此残酷粗暴,竟然会把千千万万的人一一送入地狱永火。我们一个大城市里仅仅一个妇产医院一天二十四小时就会把多少新的生命迎入人世,父母的喜悦是难于描述的。上帝明知世人中的大多数生前不会成为信者,却每时每刻仍旧在把新的人创造出来。如果其中大多数几十年后等待著他们的是地狱永火的话,这就不是爱的上帝了,这更像是我国民间信仰里令人害怕的阎罗王了。我们基督徒是不是受到了这种信仰的影响,才会这样去想像我们的上帝?科学家爱因斯坦指出,从惧怕的宗教发展而为道德的宗教是宗教演化史上前进的重要的一步。」(《丁光训文集》287页)

「(在引用太25:31-45之后说)可见在最后审判的时候,上帝不是问你曾经信或不信,他是看你对贫困无告的人们抱什么态度。这就是说,上帝关心的是伦理道德。我们的上帝的心胸是那么宽广,那么富于爱心,他不会因为有些人没有信他,就把他们抛入地狱。这是一段十分重要的经文。我国基督教至今有人不重视这段经文,读到这段《圣经》轻轻翻过。我国四十多年无数人们在努力从事的正是拯救贫苦无告的人们的一项大工程,要使他们摆脱贫困,进入小康、再进入富足,这不正是同这段《圣经》相一致的吗?」(《丁光训文集》288页)

  • 《调整宗教观念的呼唤》(1998年9月4日《人民政协报》)

「从本世纪二、三十年代起,金陵神学院一直是一所接受较多新思想的基督教高等学府。它一直被认为是『新派』,通过它的出版物、教师和毕业生,它的确向中国基督教灌输了新的血液。可是近几年来,它的这一作用越来越少,而教会里一些非常落后的神学观念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占领了学院的阵地。试举一例,基督教中有人热衷于渲染天地末日将临,这一渲染也进入了金陵。说什么爱滋病蔓延,说明这是上帝对人的惩罚,是耶稣再来和世界毁灭的预兆。如此等等,这种宗教观念似乎不涉及爱国主义,但事实是,如果天地末日就要到来,那么爱国主义,社会主义,三自爱国,建设祖国,……等等从何谈起?接受这种宗教观点的神学家对祖国祸福怎么还有一点感情?」

要利用今天的有利政治条件,促进宗教观念本身的变革,使我们的变化不仅仅停留在政治发言和表态上,而表现在淡化宗教中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社会的东西,同时强化适应社会主义社会的东西。我们各教都可以探讨,那些不适应社会主义社会的东西,有的立即排除,有的逐步排除,而将那些适应社会主义社会的新观念加以发扬光大,使宗教面貌一新。」

  • 《老的神学思想要有所调整有所更新》(1999年3月5日《人民政协报》)

「老的神学思想得有所调整,有所更新。那些过去从信仰引申出来的某些不适合社会主义社会的东西,应当不讲,至少应当淡化,同时要尽可能从信仰引申出有益于社会主义社会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今天正在提倡的神学思想的调整。试举一例:圣经中有不少段落都讲上帝关心、爱护、祝福整个人类,包括其中信基督的和不信基督的。这是正常的宗教信仰。但是教会里有些人以信仰纯正自命,强调信与不信的矛盾对立,说信的人可以得救,死后可以上天堂,不信的不得救,死后下地狱。据此,他们就极力传教,劝人信教。这就使基督教变成信教与不信教群众对立的宗教,这就和社会主义不相适应。正在建设中的中国自己的神学必然不能容纳大肆渲染信与不信矛盾对立,破坏中国人民大团结的神学观点。

「马克思、恩格斯下面一段话给我们不小的理论支持:『随著每一次社会制度的巨大变革,人们的观点和观念也发生了变革,这就是说,人们的宗教观念也要发生变革』(马、恩全集第7卷240页)。我们期望几年之后,中国基督教的神学面貌可以焕然一新,能较好地适应我国社会主义社会,在国际基督教中也能起到光和热的作用。」

  • 《一个中国基督徒的上帝观》(一九九三年十月于马尼拉在菲律宾协和神学院的演讲)

「今天,当我说耶稣基督启示了上帝的时候,我主要指的是他启示了上帝的爱。过去我曾热衷于肯定耶稣的神的性格,现在我感到更重要的是肯定上帝像基督那样的爱的性格。对我来说,爱是上帝的第一属性。上帝是爱。」(《丁光训文集》107页)

「我把无神论者和我们自己都看为上帝创造工程里的半成品,我们都在变化过程中。我认识不少无神论者,他们正在真诚努力建造一个更合乎人道的社会。他们对上帝的否定实在是对人群的肯定,他们的无神论是对宗教界人士所泻染的错误的上帝观的批评,这一批评每每是值得我们同情的。他们否认其存在的上帝是怎样一位上帝呢?这个上帝是专制的宙斯,他因为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取得火种从而提高生活质量而用锁链把他锁在山上。这个上帝是专制的阎王,他派遣差役把人间犯了错误的人投入地狱永火作为惩罚。讲人道主义的无神论是人们寻求人生高超意义的一个方式。为了发展高超的信仰,他们可能是我们的同盟者。我们大可和多种人道主义者联合,来反对一切降低人的尊严和阻止人的解放的种种偶像崇拜。」(《丁光训文集》109页)

「上帝期待着新人类的出现,并在为此工作着。他们出于自由意志,愿意与上帝合作创造真善美以及一切有价值的事物。上帝的爱不带强迫性,它通过教育、劝说和和圣化开展工作。在上帝的创造进程中,世界和我们迄今为止都是半成品,通过这一进程,世人由被动地服从命令转变为自愿地回应爱的召唤,也就是说,从必然王国进到了自由王国。」(《丁光训文集》112页)

  • 《降生与超越》(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南京金陵协和神学院的神学演讲)

「一个人能够有罪恶意识,承认自己是罪人,并不意味他是弱者。正因为他看到了上帝的高,才意识到自己的低,而这个低正是超越的起点,说明他听到了超越的呼召,接受了超越的挑战。罪恶意识就是意识到并不是一切都很好,它应当升华而为忧患意识,就是忧天下之忱。只有以这个为出发点才能谈改善和提高。这就是说,感觉到心灵里的空虚,认识到罪恶的实在,害怕人生的虚度,淘望摆脱空虚感、无意义感,这一切不一定就是消极颓废的,这一切正是超越现状,让生命得到解放和实现的前提。」(《丁光训文集》第265页)

  • 《中国的神学群众运动》(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在东京立教大学的演讲)

「一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小学生初学识字,读的就是《三字经》,它的第一句话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了解了中国知识界的这一背景,那就容易理解,中国基督徒在承认人的罪性和有限性之余,为什么不愿意走得更远,无视人身上的上帝的形象,或无视圣灵在世界上的运行,以致轻易去接受『全然败坏的公式』,或者同意尼采把人类看作『地球表皮上的一种疾病』。」(《丁光训文集》第25页)

  • 《来自解放神学、德日进神学和过程神学的启发》(一九八五年)

「现在有的基督徒传起道来,或者写起文章来,把亚当在人们身上的烙印说得那么深,比基督的恩惠的烙印还要深。保罗不是这样想的。德日进特别强调基督的恩惠。我们整个人类同基督的一体,大大超过人类同亚当的一体。基督给人类的好处大大超过亚当给我们的害处。恩强于罪,新亚当的恩强于老亚当的罪。福音的信息是上帝的爱,是基督的恩典。原罪不是福音。原罪已经伏在基督的原恩之下。」(《丁光训文集》第202-203页)

  • 《在加拿大一所神学院的讲话》(一九八五年三月)

「中国基督徒最近几十年的经历使我们容易倾向于这样看待人类。如果基督是一个满圆,我们就是或长或短的圆弧。我们都是半成品。绝对和相对之间并不是断开的。(《丁光训文集》第53页)

  以上摘录表明,三自会「神学思想建设」的本质,是借助政治的力量,把三自教会的信仰改造成西方的自由神学,并且「不讲、淡化和排除」一切不适合当前政治需要的内容。例如:

    1. 不讲「信与不信」的界限。
    2. 淡化「罪、因信称义」,提倡「因爱称义」。
    3. 排除「末日审判、基督再来」。

  《丁光训文集》被三自会誉为「中国神学史上重要的里程碑」,内容确实非常复杂:掺杂了人本主义的人生观、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自由主义的神学观,混合了英国怀特海的过程神学、法国德日进的进化神学、拉美的解放神学、美国的普救论和西方的新纪元思想。其实只要对比一下《认识神》,丁先生与真正神学家的差距就一目了然。他的思想没有一样源于中国,却被三自会称为「有中国特色的神学思考」(《天风》1999年第1期),并作为三自神学院的必读教材。因此,我们应当谨慎分辨三自传道人的生命和信仰,不能只听他们所讲的,还要搞清他们所「不讲、淡化和排除」的;不能只看学历,更要确定呼召。

三自会的「基督教中国化」是政治化

  丁先生去世后,新的政治领导人开始强调「宗教中国化」。 2014年8月,国家宗教事务局指示:「基督教要与中国社会相适应,就要实现从『基督教在中国』向『中国基督教』的转变。从此,「基督教中国化」正式成为三自会的主要使命。2017年,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徐主席发表了《从中国基督教历史看其适应主流文化的本质》,清楚地说明了「基督教中国化」的政治化本质:

最彻底的中国化应该是宗教教义的中国化。基督教中国化应走的路是在教义的诠释、教规的修订、神学的思考和形式的表达几个方面。其他的基础性工作还包括汉语圣经的重译、《基本要道》的新编、《要道问答》的充实等。所以,在『化』字上,我们还有许多功夫可做,特别是在神学思想上,必须吸纳中国的文化传统,借以形成中国化神学的表达,这将是重中之重

基督教中国化从根本上讲包含政治上认同、社会上适应、文化上融合三大要素,三者缺一不可,而政治上认同则是首要的。中国化不是简单地吸纳点中国元素,而是更深层次地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虽然有神无神的差异可以放下,以达到政治上团结合作、信仰上互相尊重,但是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持拥护走社会主义道路是不能变的,三自爱国运动的开展实际上也是政治认同的选择。

「中国的基督教必须让人知道,自己是不同于西方的基督教,是认同自己国家和道路的基督教。当代中国基督教可以说又走到了极为关键的十字路口,做出正确的政治选择,这一点非常重要。

  2017年12月,《推进我国基督教中国化五年工作规划纲要(2018-2022)》提出了五大任务,但「教义教理的中国化诠释」却进展缓慢。如果说丁先生是借助政治力量、有技巧地推广他的新派信仰,新一代的三自会则是一无技巧、二无信仰,只会生硬地执行政治任务:

  • 2019年11月26日,中国基督教协会吴会长在政协座谈会上承认:人才匮乏,缺乏一批既具备良好传统文化修养,又有较高神学造诣的人才,致使教义教理的中国化诠释等基础性工作进展缓慢……」
  • 2020年9月23日,徐主席在《中国基督教发起三自爱国运动70周年总结》中承认:教会人才总体缺乏,成为办好教会的短板.…..」
  • 三自会「教义教理的中国化诠释」所需要的人才,既要符合政审要求,又要具备神学造诣,还要掌握「不讲、淡化和排除」的技巧,难度确实很大。这从千呼万唤出不来的《新约导论》可见一斑:
    1. 2010年12月20日,中国基督教神学院校教材编写研讨会拟定了《新约导论》教材的编写大纲和进度,给八位神学院教师分配了编写任务。
    2. 2011年12月29日,全国神学院校教材《新约导论》编写组第三次研讨会宣布:「《新约导论》教材初稿已基本成形。」
    3. 2015年1月27日,两会神学院校教材统稿会再次宣布:「《新约导论》的初稿已经基本完成。」
    4. 2019年11月26日,吴会长在政协座谈会上报告:「《新约导论》即将完成。」
    5. 2021年初,两会在《中国宗教》季刊上誓言:要在2021年「完成《新约导论》并举行相关培训。」
    6. 2022年底,还是没有完成……

区别对待「三自」的三个层面

  通常所说的「三自」包括三个层面:1、三自会(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和中国基督教协会);2、三自教会(被三自会控制的教会);3、在三自教会聚会的信徒。对这三者需要区别对待:

  1. 三自会并不是教会,而是官方设立的世俗组织,致力于以爱国代替爱神、用宗教服务政治。他们执行官方的宗教政策,控制教会的信仰、人事和财务,目的是改造和限制教会,阻止教会政教分离、单靠基督、实现真正的「自治、自养、自传」。在政治气氛宽松的时候,基层三自会对教会的控制可能比较开明,但并不代表三自会的宗旨有所改变。
  2. 三自教会的情况,因时因地、各不相同。越是大城市的教会、越是高层的领袖,受到的控制越紧,而基层的教会则相对容易抵制或脱离控制。有些教会是被掳巴比伦的百姓,在外邦人中挣扎求生;有些教会是不守本位的童女,失去了向基督所存纯一清洁的心;有些传道人口里尊崇神,心却远离祂;有些牧者在夹缝中事奉,竭力持守真道。但是,只要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虽然暂时有些好处和方便,终究要付出妥协和说谎的代价。在多年「不讲、淡化和排除」的审查与自我审查之后,许多三自教会的讲台只剩下「人文关怀、伦理道德、心灵慰藉」,靠仪式维持气氛、借感情笼络关系,用公益慈善代替作光作盐,从金灯台沦为易碎的花瓶。即便如此,在「宗教中国化」的大环境下,也难免遭遇各种拆毁。
  3. 在三自教会里聚会的信徒,有些是因为软弱、有些是出于无知、有些是缺少选择、有些是委曲求全。虽然神也「在以色列人中为自己留下七千人,是未曾向巴力屈膝的」,但在「基督教中国化」人人过关的压力下,忠心的信徒很难继续虚与委蛇;是去是留,恐怕迟早都要按照三自会的要求「做出正确的政治选择」。

三自爱国运动六十年的思考

  本文写于2010年9月23日,作者李克(1923-2018年)曾任北京缸瓦市教堂牧师、北京基督教三自副总干事。李克从1951年开始在缸瓦市堂传道,起初积极参与「三自革新运动」,后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重新认识三自、否定自我,退休后撰写了许多有关三自内幕的文章。本文发布于此,仅作为三自内部人士的见证,供读者参考。

政府为灭教而发起三自爱国运动

  历史规律不可抗拒,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改革开放、与时俱进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总结了历史教训,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历史问题不可回避,如中美关系、中苏关系,从抗美援朝到文化大革命等历次政治运动,给国家人民造成极大的灾难?可以用「六十年的辉煌」来概括吗?

  基督教的三自爱国运动也运动六十年了(1950-2010)。当年的人物已经都基本过世了,新一代教牧人员包括政府管理宗教干部,对三自爱国运动的发起和发展都不甚了解。我们应当对它的历史进行思考。

  政府发起「三自爱国运动」。基督教自立、自养、自传是借用词,消灭基督教是重要目的。共产党成立之初,1922年在苏共指导下,发起了消灭基督教运动长达六年之久。

  1950年5月,周恩来总理三次召集以吴耀宗为首19位基督教代表人物,开始摊牌。周恩来以「基督教与帝国主义侵略相联系……」,为基督教在政治上定下了基调。教会必须独立自主,割断与帝国主义的联系,建立三自的教会。周恩来的讲话迄今为止,仍然是基督教三自会的基调,也是官方对教会的理论基础。周恩来重申「20年代曾有过一次规模很大的非基督教运动,对帝国主义利用基督教所做的坏事……清算一下」。他进一步推出两个凶狠的威胁:要除掉教会中的害群之马,教会内部要展开自我批评清理内部。三自运动实际是20年代「非基运动」的延续

  从1950年至「肃反运动」先后逮捕教会中最有影响传道人倪柝声和王明道等人,因「反三自」不参加三自便被打成反革命被判无期徒刑。1972年据《香港时报》发文,根据大陆156种报纸、57种杂志作出一个确切的统计。1950年至1953年的三自革新期间被监禁的基督教徒约六万人,在1957年至1958年被判处的共10,690人,1957年至1958年三自会领导的反右期间被划为右派的基督教徒不计其数,其中被处决的有2,230余人。

归顺三自的教会在文革前被控制

  三自革新运动成立之后,政府对基督教进行了一系列的领导、管理、限制的措施:

  1951年4月16日至21日,政务院(即国务院)文教委员会宗教事务处在北京召开「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基督教团体会议」对基督教团体进行登记注册,纳入政府领导、管理。当时因王明道不属于接受美国津贴的教会,王明道拒绝参加会议。当时三自会领导人、青年会中的地下党员刘良模在会上指责王明道是反苏反共分子。大会要求基督教参加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三大革命运动。大会期间开展对外国传教士和中国教会团体领导人进行控诉。控诉进行高潮时,有人提出:「这些人该杀不该杀?台下有人喊了一声,该杀!」。从此基督教在全国开始了控诉运动。

  1952年,政府对基督教工作人员开展思想改造运动,在全国各地没有正式成立三自会组织之前,政府给基督教成立一个临时性的组织,「北京基督教保卫世界和平抗美援朝三自筹备会分会」。在北京,政府选派王梓仲牧师(日伪、国民党、共产党三朝元老)为会长,还派实权人物萧静为总干事,陈文润、赵复三、阚学卿等人,他们都是在男、女青年会工作的地下党员,负责领导教会,对教会工作人员进行思想教育工作,组织经常性学习,听时事报告,了解政策法令,动员广大信徒抗美援朝、捐献飞机和医药用品,动员信徒在「革新宣言」签名等活动。

  1951年夏在亚斯理堂(崇文堂)第一次组织北京市全体教牧人员和部分信徒集中五周学习班。这是一次试探性的学习,了解教牧人员和信徒对三自革新的态度。然后选派一些「思想进步」的人,撤换各教会原来的负责人,又选派一些思想积极有影响的人,参加学习土改工作,培养三自会的骨干分子。

  1952年8月组织北京三自革新集中学习班。全市教牧人员分三批参加学习,这是一次重大的思想改造举措。由北京市委统战部、国务院宗教局、团中央和中央统战部、公安局派出大批干部成立工作组,直接领导学习。

  • 学习内容:以爱国主义为主题,认识解放前后生活对比,认识基督教与帝国主义的关系,认识宗教政策和基督教会的前途及三自爱国运动的重要意义等等。
  • 学习要联系教会和个人与帝国主义的关系,控诉帝国主义传教士的罪行。解决亲美崇美、反苏反共思想,在大会和小组中进行批判和自我批评,最后评估每人的学习成绩,进行政治过关。
  • 学习班除了以王明道为首的反三自教会之外,全市教会及团体工作人员都先后参加学习,政治过关。总计人数346人,通过学习,思想改造,政府取得了预期效果。

  1953年6月12日,在崇文门亚斯理堂正式成立「北京基督教三自革新学习委员会」(简称学委会),会址设在东城府学胡同燕京协和神学院内,政府派王梓仲为学委会主席,萧静(女)为总干事,王毓华(女)为三自干部,张应洁牧师为办公室主任。学委会主要任务:组织领导全市各教会及团体工作人员进行经常性的时事政治学习,参加社会各种政治活动。

  1954年3月28日至4月2日,在上海召开全国基督教三自革新运动筹委会,同年7月22日,在北京灯市口公理会大教堂召开「中国基督教全国代表会议」。大会为了争取全国教会不同宗派参加三自,决定取消「革新」二字,正式定名为「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基督教全国会议前后,王明道反三自成为政府主要的矛盾。政府希望争取王明道参加三自运动,利用他作为三自领导人。所以政府对王明道的政策是「争取、争取、再争取」。全国会议之前,政府派教会著名的牧长们去登门请王明道参加全国会议,都被王明道拒绝了。

  1955年8月7日,王先生做了最后一次讲道,题为《人子被卖在罪人的手里了》,当晚王明道夫妇二人及18名信徒一同被捕。10月29日,当局宣布一切「三自」以外的基督教活动均属非法。从此,不参加三自的,均定为非法和被捕的罪名。随后三自会在各地发动声讨王明道大会,凡支持同情王明道的信徒均以「王明道分子」的罪名被捕。王明道自己在狱中经受14个月之后,终于支持不住了。于1956年9月签署了警方拟定的一份悔改书,而获得释放。只要签个检讨,承认错误,就可以洗脑过关了。王明道出狱后,自觉如彼得一样背主,并在人前否认基督,他经过一年多的修养、反思,在一个清晨,那一对年老夫妻携手到公安局对警察说:「那份悔改书不代表我的信仰和立场,我特来否认我的签名」。后来王明道又第二次被捕,被判无期徒刑,他的妻子被判18年。

  1979年改革开放之后,很多知识分子希望早日平反,而王明道、吴维尊这样的传道人出人意料地拒绝出狱。政府只好用各种欺骗的手段连哄带骗拖拉地扔出监狱。就像当初把他们扔进监狱一样。1979年邓小平访美时,美国总统卡特点名要求中共释放王明道。邓小平答应年底之前解决此事。警方告诉王明道,只要做个服从改造的态度,就放他出去。王明道说:「我是无期徒刑,除非政府认错,不然我只有死了,才能出这个监狱」。据说,后来邓小平指示:「不管认不认罪,一定要在年底前放出去」。直到1980年春节前夕,狱方万般无奈,只好将王明道强行架出监狱,在他身后关上大门。因为「反三自」被打成无期徒刑的在北京还有袁相忱、郑如岗、陈善理等人,因共产党的法律「反三自」就是「反革命」。王明道先生出狱后,于1991年安然归主。王明道先生既无罪释放,应当无事了,但北京的「三自专家」王毓华于2002年继续写文章批判王明道,将王明道与李洪志、达赖并列为同样罪名。

  1957年12月,政府和三自会对基督教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北京全体教牧人员及男女青年会、燕京协和神学院全体教职员共二百多人,集中在府学胡同神学院每天学习,至1958年7月15日学习结束长达七个月之久。社会主义教育学习明确提出中国基督教在中国近代史中是为帝国主义侵略服务的,从政治、经济、文化、思想都属于剥削阶级范畴。基督教的教牧人员和一切工作人员,必须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在七个月的学习中,揪出以三自主席王梓仲为首的右派有45人,占全体学习人数的四分之一。右派分子都是根据政府和三自会内部审定的。

  • 运动后期,政府为了进一步「诱蛇出洞」,实行「向党交心」,号召向党交出内心的隐私,表示向党忠心,并承诺不扣帽子。一些教牧人员经过1952年的学习教育,对个人历史都已经清算过,还要向党交出内心隐私。基督徒很天真,习惯于「顺服在上掌权的」,有的人甚至妄自菲薄地交出一些莫须有的思想活动。所谓「不扣帽子」,这是一种欺骗,实际都按反革命论处,后来文革期间被打得死去活来。
  • 运动之后,全体教牧人员马上被赶到东郊农场劳动改造,有严重政治问题如右派分子等被赶到南苑农场,老弱病残者下放到城里工厂劳动。1958年正逢大跃进年代,劳动强度极大,他们甚至跪在田地里爬着劳动,再加上吃不饱,很多人身体浮肿,带病坚持劳动,教牧人员原来都住在教会公房,因既是剥削阶级,不可无偿住公房了,都开始按规定缴纳房租,降低教牧人员的生活标准。
  • 没收教会房产。在58年以前北京教会原有70多处教会,解放后已经很少有信徒进堂礼拜。在运动中提出反浪费,礼拜堂不可闲着无用,教会的房产应当支援社会主义建设。于是将大批房产移交房管局,无偿地支援文教和工厂使用。各宗教的房产都如此照办,佛教的房产最多,各宗教的房产被政府机关和干部占用、拆除、转让。他们认为占用宗教房产顺理成章。三自干部也认为帝国主义遗留的房产归回人民使用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出卖教会的财产,正是爱国主义的表现。所以后来在落实宗教房产问题上至今遗留许多后患,无法解决。
  • 政府为了对外政治需要,58年之后,北京保留东西南北四个教堂,东城保留原灯市口公理会教堂,后因无人进堂,浪费,大堂即转让给学校。以米市大街原圣经会为米市堂,由蒋冀振、赵复三、单天乐负责堂务工作。西堂保留原中华基督教会西四缸瓦市堂,由刘仲和、李克、林祥增负责。南堂保留原卫理公会珠市口堂,由张应洁、杨周怀、阚学卿三人负责。北堂保留原聚会处为宽街教堂,由闫迦勒、石泽生负责。这四堂的人选都是政府特选派的主要人物,他们没下去劳动,负责各教会的善后清理工作。其中有四人是多年在教会中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者,如赵复三、萧静、陈文润、阚学卿等人,其他是在教会中有影响和政治可靠的人。

  北京基督教经过社会主义教育的重大变革,教会的人事、财产、教务完全纳入政府和三自会一元化的领导管理,彻底成为政府的「官办教会」。取消教会不同的宗派名称,成为统一的「联合礼拜」。北京燕京协和神学院被取消,合并到南京金陵协和神学院。北京保留的四个教堂,都由三自会统一领导管理,每周仅有一次主日礼拜,人数寥寥无几,四堂的礼拜人数总共有100多人。教会就这样维持到1966年8月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教会彻底被消灭。

归顺三自的教会在文革中被消灭

  长话短说,文化大革命消灭宗教,对三自干部来说是「情有独钟」,他们认为三自将要完成历史使命,基督教将在中国历史中结束了。一个三自领导说:「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他们甚至想在文革中能够捞点什么政治资本。他们给红卫兵极力献策,成为红卫兵的「参谋」。几个三自干部组成基督教造反小组,在东单散发反基督教传单。「三自专家」王毓华撰写「消灭基督教三自运动声明」然后叫大家在「声明」上签名。印发传单,叫红卫兵出去串联向全国各地散发。王说:「三自运动是给帝国主义保教的保护伞,若没有三自,基督教早就被消灭了」。因为她掌管教牧人员的档案资料。她为红卫兵按每人的姓氏笔画编号,如犯人交给红卫兵批斗。在米市大街五号私设公堂,将「反动」教牧人员和信徒押到三自会,进行批斗,毒打致死,甚至批斗女传道人王哈拿的尸体。

  在红卫兵进驻期间,除了接受批斗,还要参加手工劳动,三自和教会既被取消,停发工资,每人只按12元的标准,发给生活费。

  1967年11月政府和三自突然下令,将所有人员赶到郊区西北旺基督教公墓劳动改造。由政府组成的天、基、佛、伊四教劳动生产基地。由三自干部要士璟、林祥增、吴廷萱负责管理劳动。这是彻底拆散传统家庭生活习惯,破坏家庭妻离子散,子女上山下乡,家中老幼无人照管,停发工资,贫困交加。政府一声令下,马上打理行装,奔赴西北旺,开始劳动改造。初期不许回家,没有休息日,白天劳动,晚上学习,继续进行批斗。在西北旺劳动首先削平坟头,推倒石碑,砸碑盖房,养猪种菜,建食堂,挖坟掘墓,栽种果树,开水稻田。

  1973年至1979年,国内外形势不断发展,政府开始恢复宗教活动。

  1. 为了安置每人的生活工作,首先补发工资,将「四教生产队」合并民政局西北旺果树队,纳入农场正式编制,由果树队发工资。根据各教恢复活动,有人回归原单位。
  2. 民政局在佛教广化寺成立「宗教人员管理所」,将老弱的神父、修女、比丘尼、牧师、传道人等组织起来,参加手工劳动,由政府统一管理。
  3. 在原米市堂恢复对外宗教活动接待点。只供外国人参加。由三自干部陈文润、王毓华、阚学卿和教牧人员殷继增、刘仲和、石泽生、王耀清负责外事活动工作,他们都是政治可靠的人物。

  当时基督教尚未正式恢复活动,我因病不能继续在西北旺劳动,调到广化寺宗教人员管理所参加手工劳动。77年调到天主教南堂工作,因参与外事活动,政府认为基督教教牧人员在天主教工作不利政治影响,又将我和其他教牧人员调到佛教雍和宫参加管理工作。

三自中的基要派认识到三自是灭教工具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否定了文化大革命,总结了历史教训,实行改革开放,国家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对宗教拨乱反正。开始恢复宗教活动,因反三自打成反革命被逮捕判无期徒刑的都将无罪释放,为右派平反摘帽子,文革时被迫返乡的开始回城。清理归还抄家物资,补发教牧人员的工资,经过十多年的浩劫,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人们在历史现实生活中,无法超越,有时身不由己,坏事也可成为好事。文化大革命成了反面教员,促使人们觉醒。我在文革前,因愚昧、无知受蒙蔽,犯了很多错误。文革初期还决心改造自我资产阶级思想,如此愚昧,有些可笑。但面对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砸四旧、消灭宗教,我感到极大的困惑,在社会现实教育中如梦初醒、开始反思,重新认识社会、认识党的领导、认识三自是灭教的工具,承认自己走错了道路,在神面前和人面前彻底悔改,重新奉献为主工作。

  我在文革劳动期间,对文革发泄不满情绪,在清理阶级队伍期间成为被打击对象,和杨周怀一同被打成「反文化大革命分子」。文革后宗教恢复之初,我又公开要求政府彻底为宗教人员平反:「1958年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宗教人员被打成帝国主义走狗和剥削阶级,降低生活水平。改革开放之后,政府当认真落实宗教信仰自由政策,要有个说法。不要把教会和帝国主义联系在一起……」。我的言论,在政府和三自会中引起轩然大波。他们认为,一个原来拥护三自的积极分子,如此反动,还能在三自继续工作吗?

  1980年7月13日,缸瓦市教会正式复堂,我原是缸瓦市教会正式工作人员。但因在文革期间对宗教政策有不满情绪,在教会恢复之初,又发出反三自言论,所以政府企图将我排除在教会之外。我向政府干部,以理力争,文革已经结束,国家已经进入改革开放时期,恢复缸瓦市教会,理当恢复我的教会工作,如今将我安置在佛教雍和宫工作,这是党的政策吗?政府干部自觉理亏,最后终于让我回到教会工作。

  1981年4月12日,在缸瓦市教会举行封牧圣典。三自会宣布:「按立已经在教会传道多年,但在剧变的历史年代里未获按立机会的传道人,特按立石泽生和李克为北京教会牧师」。这是解放后,北京首次封立圣典。

  同年三自会组织「青年团契」,为培养教会接班人,举办神学预备班,推选高英、秦虹虹等人考进南京金陵协和神学院。

三自内部要求取消三自运动

  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上海宗教研究所一些学者在福州开会。重新制定宗教理论和政策——《中国社会主义宗教问题》简称「中央19号文件」。同年六月在《红旗》杂志第12期上发表。这是改革开放后对宗教理论一次新的突破,令广大宗教界感到欣慰。文件重申「宗教五性」论(宗教长期性、群众性、民族性、国际性、复杂性),特别否定宗教鸦片论、文化论、阶级论等错误观点……」。文件还特别规定:「在宗教活动场所内以及按宗教习惯在教徒自己家里进行一切正常的宗教活动,如拜佛、诵经、烧香、礼拜、讲经、讲道、弥撒、受洗、受戒、封斋、过宗教节日、终傅、追思等等,都由宗教组织和宗教信徒自理,受法律保护,任何人不得加以干涉」。

  1997年10月,国务院新闻处又发表《中国的宗教信仰自由状况》白皮书规定:「对基督教教徒按照宗教习惯,在自己家里举行以亲友为主参加的祷告、读经等宗教活动(中国基督教习惯称之为『家庭聚会』),不要求登记」。

  1991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做好宗教工作若干问题的通知》即「中央六号文件」。提出:「依法对宗教事务进行管理,要加快宗教立法工作」。文件说明国家尚无宗教法,仍无法可依,这是国家法制落后的表现。

  以上几个重要文件都是党中央对落实宗教政策的规定,但至今不能兑现,这是为什么?

  已故的宗教界著名人士赵朴初,在全国政协九届二次会议上发言:「中华人民共和国实行以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制国家。充分说明依法治国的重要性。改革开放20年来,全国人大和人大常委会制定了340件法律和法律文件……,基本上做到有法可依。唯独在宗教方面,至今没有一个宗教法列入国家立法计划,把党和政府正确的宗教政策加以法律化、条文化,用法律规范社会和宗教行为,保护合法,抵制非法,打击犯罪,匡正人们对宗教『左』的偏见,规范政府宗教管理部门行政行为……。希望引起高度重视,提上议事日程。列入立法计划,争取早日出台」。

  在第九届全国人大(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上,丁光训主教在会上说:「我看到不少问题反映政府干部对宗教团体内部事务管理太多。在一些大问题上,都是他们说了算,影响党和政府与信徒群众的关系,需要加强调整」。又说:「要坚持实事求是路线,讲宗教长期存在……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必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如果多一些人理解这一点,那么就不会再去考虑怎么消灭宗教与宗教做斗争,就会更有利于全面贯彻党的宗教自由政策。」

  赵朴初和丁光训向党和政府提出意见,得到广大信徒群众的欢迎。

  改革开放不到四年,极左路线又开始抬头了。当时在教会中流传一些谬论,如「没有三自就没有中国教会」,「多一个基督徒就少一个中国人」,「如何顺服在上掌管的」等等。我针对这些邪说,竭力为真道争辩,另外将赵朴初和丁光训为宗教争取合法权益的发言写成简报发给一些同工和信徒,揭露政府和三自会的灭教政策。

  1988年5月19日,北京教会爆发反三自取消三自的呼声,使政府和三自领导感到极大的震惊。

  当时国内外的形势剧变,苏联帝国主义已经摇摇欲坠,国内召开党的十三大,提出党政分开,政企分开,当然政教也应分开。另外,在赵朴初和丁光训为宗教提出合法权益的发言,鼓舞了我们,我和杨毓东牧师共同策划了一次大胆的行动,我们首先邀请了殷继增、高玉宗、李仓森牧师,开会研究、统一思想,向政府和三自的领导举行对话,要求认真落实宗教政策,针对三自会的人事、财务等各项工作提出批评。我们带头向政府和三自领导进行民主对话。

  5月19日,三自会召开全体同工会商讨经济开发问题,我们趁机在会上首先发言,控制会场,提出改革开放,按19号文件和党的十三大精神认真落实宗教政策……。会场就如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大家情绪高昂,纷纷提意见,干部们没人敢反驳,无法控制了。殷继增牧师主持会议,提出继续开会,叫大家畅所欲言。会计提出账目混乱,收支不平衡。最后召开三自常委会通过决议,清查三自会财务,由我牵头组成清查小组,由杨毓东负责清查房产,重新建立三自会的规章制度。这次清查财务工作,由三自主席殷继增和宗教处长何乃维负责领导。

  1988年12月13日,全国基督教两会在上海召开会议,三自会主席丁光训向全国两会代表提出《理顺我们的关系》,提出取消三自爱国运动。

  丁光训主席说:「这次开会,要研究广大教牧同工和信徒十分关心的问题,那就是怎样理顺教会内部三自与教会的关系」。他首先总结了发起三自爱国运动的功劳和成绩……。

  「但三自不是没有缺点和错误的,而它的功劳是很大的。

  「三自运动的宗旨只是在教会中提倡爱国,提倡教会自立、自养、自传。三自组织向来被认为是一个政治性较强的组织。管理教会不在它的目标和任务之内……。

  「但到后来,三自组织在职能上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可以理解的。因当时朝鲜战争爆发,中外资金冻结,差会的补助停止,好些教会领导体制运动不灵,各级三自组织不得不开始承担起教会领导管理部门的某些职能。随着社会不断的政治运动,国家越来越强调高度集中一元化的领导。也影响到教会,教会的工作和领导不可避免的集中于三自组织。三自组织便成了教会之上的领导。它既不像教会,又不像政府的管理部门。许多同工和信徒不理解、讲不清,因此三自组织和教会关系不顺。教会不是社会一般团体,教会是信徒属灵的团体。是神的家,是圣灵的殿……。

  「正因为教会在教义中有崇高的地位,如果任何机构凌驾于教会之上,信徒在信仰上就会觉得不顺不畅,觉得别扭。教会的元首是基督的地位被取代了,心中就有压抑感。教会接受政府宗教事务部门和三自的领导,信徒听了很刺耳。这并不是因为信徒不爱国或不拥护政府。也不是外国信徒敌视新中国,这就是信仰的缘故。这一点是没有信仰的人无法领会的。

  「教会是永远长存的,经过改革运动教会的存在,而是那个运动,运动和那个组织应当是为教会服务的,到了一定时期应当调整运动的职能,是可以设想的。既然是三自运动原来的基本任务和目标已经基本完成,现在已经到了作出调整的时刻了。

  「为使教会得到更多的保养顾惜(弗5:29),必须用教会的办法来办教会,不是其他组织所能代替的。任何事物到了一定的时候,不作应有的改革,势必走向它的反面。它的促进作用将会变成障碍……。

  「三自爱国的目标是很有限的,它不能取代教会的职能……。

  「至于海外反动势力的渗透和非法违法等活动,那都是取缔的问题,是政府有关部门的职能。而不应是三自组织所能作的……,

  「既然三自的职能是很有限的运动,为什么不是更早提出这个问题?

  「一、是50年代后期全国左的路线日益抬头,教会受到极大的干扰和损伤……。

  「二、是拨乱反正以来,教会忙于收回教产,开建教堂等工作……。

  「三、是要经过充分的实践,才能比较充分地把握问题的所在。1980年成立「基协」,提出「三自」即是「三好」(治好、养好、传好),方可走向理顺的第一步……。

  「理顺教会内部的关系,同时必须理顺教会与政府的关系。否则,将是换汤不换药。要按党的十三大精神,调整政府和教会的关系。我相信可以期待政教分开的原则。将进一步得到贯彻。政府和三自组织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政府对他们「加强管理」云云是谈不上的。教会的人事、财产、经济、组织、行政、事工的自主权,应当充分给予尊重,不插手干预,按教会的办法办好……。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精神将会得到重申。并在基层和各级付诸实践。宗教界是党的诤友,有责任协助促成实现这些精神。

  「全国各地同工同道对关系不顺,早有察觉问题的存在,而且早有大量的议论。

  「对三自运动要不要有所改变?当如何改变?我们不急于作出结论。希望各位同工同道投入讨论。各抒己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神州大地上真正建成基督的荣耀教会」。

  以上摘要地介绍《论理顺我们的关系》,请参看全文《丁光训文集》347页。另据金陵神学院学生石某介绍:「12月丁院长给全院师生作了有关三自的报告,丁院长说:『三自运动将要结束了,但要保留三自精神,并要转变它的职能,可以成为教会服务机构,而不是管辖教会的三自』。丁院长报告之后,对保留三自或转变职能问题,同学们大胆地提出意见,大家都反对保留三自精神,因政府利用三自运动消灭教会。大家发言成为控诉三自的大会。他听说北京教会更先进,早就提出取消三自的呼声。」

  关于三自爱国运动的职能问题,众所周知,丁主教在前两年就向国内外发表「三自脚手架论」。盖楼房需要脚手架,当楼房盖成后,就当拆除脚手架,三自就是建设教会的脚手架。当前中国基督教已成为治好、养好、传好的「三好教会」,三自运动的职能该结束了。

  1988年三自两会的上海会议。如此重要,本当向全国各地教会传达,《天风》杂志是基督教唯一的喉舌,为何沉默了?而北京教会在上海会议之前就公开要求改革开放,取消三自。上海会议「理顺我们的关系」告白,是对北京教会同工的极大的支持。北京教会殷继增牧师将上海会议的文件拿出来,详细传达了上海会议的精神(这不是政府的意思)。

  1989年2月13-15日,北京三自在崇文门堂召开扩大委员会,传达了上海会议的精神,同工们学习了上海会议纪要和《理顺我们的关系》的重要文件。根据上海会议的精神,大家情绪激昂,畅所欲言。对政府的宗教政策和三自干部极左思想提出了批评揭露,三自干部感到压力,在小组会上没人敢反驳。我在小组会上特别引起关注。从国务院宗教局到市宗教局及三自干部都集中在我所在的小组观阵,我在小组会上用一小时左右发言。后来政府干部说:「李克在控诉三自」。三自干部王毓华在会上企图反驳,组长律玉符说时间已到,阻止了她的发言。日后王毓华写这段历史时,她说:

  「在政府不断落实宗教政策时,有人掀起更大的波澜。北京教会有少数人采取他们特有的方式和手段,在扩大委员会上,不满足给三自运动委员会抹黑,而是直接提出取消三自爱国运动的主张。强调三自运动任务已完成。现在是办教会的时候了,小组讨论上,各组都有压制反对取消三自爱国的言论和举措。压制的办法是对取消三自论者任其畅所欲言,使反对取消三自论者没有发言的机会。如反对取消三自者抢时间发言,就以时间限制不许往下说。而且对维护三自的人,扣上『既得利益者』的帽子……。还有人主张召开基督教代表会议,以便实现取消三自的目的」

  这是一场维护民主自由与三自会的一场斗争。在上海开始时,北京极左思想的代表起来反对取消三自。

  上海会议「理顺我们的关系」精神被政府认为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表现,李克反三自「大逆不道」是危险分子,要加强防范。

  宗教处副处长何乃维支持李克查账受到上级批评,从处级降到调研员,在政治压力下,心情不快,突然猝死,可能还不满60岁。

  宗教处调干部哈金启主管基督教。11月30日三自召开常委会。通过查账汇报,免去会计职务。哈金启以「三自太上皇」自居,对我呼其名横加指责,我当场反击,照样呼哈金启之名说:「常委会是教会内部会议,你没有资格参加会议,指手画脚是违反政策……」。当时会场很紧张,已无法进行。主持会者宣布散会,不欢而散。

八九年后三自会再次加强控制

  国内外形势剧变,民主气势高涨,89年发生青年学生民主运动,91年初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彻底结束。中国社会主义感到危机,极左路线开始抬头。

  1990年1月6日,北京市委负责人封明为做政治报告,提到东欧局势说:「罗马尼亚剧变是一位牧师引起的,他们游行是先到教会聚会……」。

  1990年4月11日,宗教处负责人姜立勋在外事工作会议上说:「当前,世界一切矛盾都是由民族宗教引起的……。」还特别点名赵复三说:「教会有一个大人物,六四期间叛逃国外」。这位大人物哪里是教会的人,赵复三是政府多年安置在教会卧底,是灭教的特工人员。后来成为政府的官员,六四期间他在国外访问,支持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的民主斗争,之后不不敢回国。

  1990年11月,《北京日报》和《天风》先后公开声明免除赵复三党内外和三自会的一切职务。

  1983年10月,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提出加强思想战线的领导,清除精神污染,对统战部门和宗教信仰继续施行限制、利用、改造政策,促使宗教早日消灭。中共中央19号文件和六号文件好景不长,俨然「昙花一现」,如今没人了解中央19号文件精神。甚至政府有人扬言,又把宗教说成是「第二次鸦片战争」,宗教是麻醉人民鸦片论的继续。我曾致函《人民政协报》要求大力宣传中央19号文件。

  1987年1月14日,我向丁光训主教汇报北京三自干部对教会工作限制情况,他们提出要简化圣诞节,不可庸俗化,他们粗暴地撕毁「庆祝圣诞」横幅。他们比政府干部还要左三分。令人不可思议。

  1987年3月,我向政府宗教部门郭处长,要求落实宗教政策,对三自会的工作提出批评意见,他表示理解。

  1989年北京医学院(北京医科大学)党委内部文件:「传达宗教工作会议精神,认为,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之后。境外敌对势力,把和平演变的目标集中在我国。向我们开展政治、经济、文化等全方位的攻势……,宗教渗透实质是政治渗透,所以全体党员要提高警惕,做好无神论宣传,在党委领导下,做好反渗透,反颠覆,反和平演变的三反斗争」。

  1991年59号丰办发:「中共北京市丰台区办公室丰台公安局:《放手发动群众,打一场取缔非法基督教家庭教会活动的人民战争》的通知,1991年11月7日。内容:领导重视,态度坚决,揭发骗局……。」

  党中央的19号文件和中共六号文件都成了废纸。中共中央从党内把宗教视为境外敌对势力,对宗教信仰视为「三反斗争」的对象,为取缔宗教活动「打一场人民战争」。所以政府的宗教干部和三自干部,他们沆瀣一气,对宗教活动变本加厉地进行打击……。

  1990年12月5日国务院召开全国宗教工作会议,江泽民、李鹏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1991年1月30日江泽民在邀请五位宗教领袖在中南海做客。1991年2月12日吴恩敏在《人民政协报》发表「略论宗教信仰自由政策」,都强调对宗教加强管理。

  几十年来,教会的人事、经济、财务甚至教务等都在政府领导管理现进行的,难道管理还不够吗?近来宗教管理部门提出「三定」,「十不准」新的规定。「三定」是定地区、定时间、定人数。还有十不准规定,不可跨区活动。宗教干部说:「如违反三定,就要把你们抓起来」。北京郊区公安局对信徒禁止聚会,销毁圣经、拘押信徒时有发生。1991年3月我国代表在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上讲:「中国一贯执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如果有信徒被抓,不是宗教信仰,而是政治违法问题」。这是欺骗国际舆论的发言。

  众所周知,首都在政治上是个极左的地区,北京违反宗教政策的事件司空见惯。有人戏称:「北京的宗教干部是『土八路』」。宗教处负责人沙之源说:「文化大革命错了,但砸教会没有错。北京是首都,在政治上不能随便开放,外地有的北京不一定有,如炒股等……。」

  「六四」事件,是一次全民性自发的民主运动,千千万万青年涌向天安门。各宗教神学院学生也行动起来,如佛学院开着大卡车,高举红旗,敲锣打鼓,缸瓦市教会也有一些青年信徒高举十字架奔向天安门,说真的,我们当时都很激动。但我和杨牧师都不主张他们去游行。一再劝阻,而遭到青年信徒的反对。因我们怕将来给教会带来政治麻烦。

  这次事件之后,政府对宗教的领导、管理、监督极左路线又开始了。三自主席丁光训为教会争取合法权益。于1990年9月6日,在七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五次会议上发言,重提1982年的19号文件。我当时将丁主教的发言稿打印发给信徒传阅,受到很多信徒支持、欢迎,丁主教在人大会上将《苏联一些学者对宗教和无神论教育问题的反思》的发言稿发给代表,希望国家吸取苏联的历史教训,可惜未能得到国家的重视。1989年6月28日,丁光训赴苏联进行学术访问交流,回来报告了苏联的教训。

  1991年4月5日,天主教傅铁山主教在全国政协会议上发言也提到:「东欧剧变后,有人说东欧基督教在其中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如果是事实,我们要从中吸取教训,反之这种说法会使人感到宗教是潜在的敌人及危险,因而对宗教设防。」

  1992年7月1日,丁光训在全国人大常务会议上的发言:「区别对待是中央精神」。他说:『我被形势所迫,做一紧急呼吁,要求立刻停止在我国蔓延的那股取缔风。不加区别地取缔所谓『未经批准』的宗教活动场所。不能因为群众信教就把他们当作专政对象,以为这样就可以消灭宗教。他们动用公安干部、民兵,使用电棍,撕毁宗教图像,没收圣经和书刊,监禁信徒,罚款,停水停电,停发救济款,拆毁房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首先要搞清一个宗教活动场所是正常宗教活动,还是披着宗教外衣的非法活动?我们反对不加区别,一概取缔的粗暴做法,这样打击实在太宽了。中共中央19号文件明确规定,坚决保护一切正常的宗教活动。而不是凭某些基层干部个人的意志和他们对宗教的好恶情绪消灭宗教」。

  1992年12月2日,在广州召开基督教全国两会主席、副主席、会长、副会长商讨全国两会的会务事宜。

  主要讨论如何理顺教会与政府的关系,各地反映宗教不自由现象严重,会议通过六条决议:

  1. 关于人事问题,当由教会自主,不得由政府将非教徒派进教会做三自干部。
  2. 选派神学生问题,当由教会负责,政府不得包办代替。
  3. 关于教务问题,当由教会自主,不可由政府批准。
  4. 关于经济房产,政府管理部门不得占用。
  5. 教会办企业所得利润当归教会所有,政府部门不得占用。
  6. 教会房产当归教会所有权,不得上交宗教处。

  国务院宗教局宛局长也参加会议,他说:「以上情况不是落实宗教政策问题,是违法问题,当按中央19号文件规定,不该出现违法问题」。

  1994年1月31日,李鹏总理签署145号令,根据《条列》规定发布《宗教活动场所登记法》,可查登记宣传提纲,了解为何登记和登记范围和条件。

  1992年8月29-31日,在南京举行中国基督教海外关系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会议纪要提出:

  「当前有些人动辄将国外渗透与正常的宗教来往混为一谈,这是观念上的混乱。不要安排或少安排邀请外宾讲道或参观农村聚会的,唯恐提供渗透机会。

  「会议讨论了,政府干部参与教会外事接待问题。考虑到政府对教会控制很严,三自是政府官办机构等流传很广。对迎送、陪同、座谈等活动,不宜有政府干部出面在场,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会议讨论了,东欧剧变,苏联解体过程中,基督教所起的作用问题。实际上,东欧凶、捷等国基督教领导人是拥护社会主义的,苏联东正教的反共态度,是因苏联政府长期不执行宗教政策,压迫宗教的做法导致的结果。这些社会主义国家垮台,主要是因经济上不去,干部脱离群众,而不是因为基督教进行和平演变的结果。

  「1989年春夏之交的北京政治风波中,我国基督教是一支社会主义稳定的力量」。

  这次外事工作会议。对「海外渗透」和「和平演变」问题,作了比较正确的引导。1989年9月4-9日,政府宗教处在佛教广化寺召集天、基、佛、伊各教全体工作人员「对天安门动乱」事件进行清查。宗教处领导姜立勋做动员报告,听取市委书记汪加求和李志坚的录音报告,进行分组讨论,最后有郭锡民处长作总结。他说:

  「政府认为『89六四』是一次动乱,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是国内外政治气候决定的,主要是企图推翻共产党和社会主义。要加强各教爱国组织领导管理,不许教会与三自对立,另立组织。对『理顺关系』问题有意见可以提。但必须加强对宗教进行领导管理,清查工作,要除恶务尽,不可姑息,教会不能超政治,不可否定党对教会的领导」。对缸瓦市教会牧师杨毓东、李克支持信徒参加天安门游行提出严厉的批评。点名佛教动乱分子伊法和缸瓦市信徒刘焕文。有点名缸瓦市年轻同工秦虹虹6月3日不见了,4日又回来了,过几天又跑了。要继续清查与反动分子的关系和反动言论,传谣,拦截军车及大量捐款者……」。

  「六四」之后,在教会内开始反资产阶级自由化。1990年10月11日,宗教处的领导在一次会议上未公开点名指责李克等人说:「北京有人发起『反三自风』,说三自多年没做好事,控诉三自,否定党的领导,今后必须依法对宗教加强领导管理……。」

  美籍华人宋能尔一行约定到缸瓦市教会访问,但迟迟未到,为什么?第二天见到陪同人员信达雅旅行社王总,她说:「三自会领导阚学卿牧师劝阻不可去缸瓦市教会访问。因李克和杨毓东将被开除,你们要坚持去缸瓦市教会,恐怕你的总经理也干不成了!」阚当时是三自会总干事,实权人物,甚至旅行社也要管?

  改革开放之后,朝鲜族信徒不断增加。1988年10月经宗教处批准,允许朝鲜族信徒在缸瓦市开设聚会点礼拜。「六四」之后宗教处领导下令主任牧师杨毓东赶走朝鲜族信徒,到崇文门堂与朝鲜族合并一个聚会点,由阚学卿「牧师」管理。杨毓东向宗教处表示拒绝说:「朝鲜族到缸瓦市堂聚会,是经政府同意的,作为牧师不能随便赶走信徒」。而朝鲜族信徒坚决不离开缸瓦市堂,在北京教会闹得沸沸扬扬。政府的干部认为,缸瓦市教会的牧师不与政府合作,又成了反对党领导的罪名。

  1989年3月,我撰文《促进「理顺我们的关系」争取教会的合法权益》,主要内容:针对「没有三自就没有中国教会」和「多一个基督教就要一个中国人」等邪论,我们应当说:「多一个基督徒就少一个罪人」。基督教在历史中,无法脱离社会的现实,但基督是教会唯一的根基,永不动摇。

  改革开放之后,「三自运动」出现危机,「三自专家」们为了挽救「三自」,提出三个理论:

  1. 三自是20年代继续论:上世纪20年代,早就提出基督教自立会运动,实际三自干部是不承认20年代的「三自」,如今为了掩盖政府发起领导的三自爱国运动,欺骗群众说「今天的三自就是20年代三自的继续」。
  2. 三自是教会的保护伞论:他们说:没有三自就没有中国教会,又说:没有三自,就不会顺利地恢复宗教活动。在文化大革命时教会被消灭,三自能保护教会吗?改革开放后恢复宗教活动是因「三自」才恢复的宗教活动吗?
  3. 圣经中有三自论:1985年金陵神学院教授陈泽民,为了挽救三自危机,他提出「圣经有三自」论。他说:圣经中虽没有「三自」一词,但有三自之实,正如圣经中没有「三位一体」之词,却有圣父、圣子、圣灵之实。

  「三自爱国运动」为什么出现危机?三自运动将近六十年的历史证明,它是灭教的工具。一提「三自教会」,信徒深恶痛绝,坚决不进三自会之门。新一代的信徒没人关心什么是三自,只有政府和三自干部们继续高举这面旗帜。丁光训为大局,提出「理顺我们的关系」,是为了叫「三自运动」体面地寿终正寝。

  「六四」之后,苏联解体,国家加强反渗透,反颠覆,反和平演变,将基督教当作潜在的敌人,对基督教加强管理限制。开始「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三自神学思想建设是新的灭教工具

  1993年,江泽民对宗教提出三句话:一、全面正确贯彻执行党的宗教政策。二、依法加强对宗教事物进行管理。三、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江泽民的「三句话」,成了基督教头上的「紧箍咒」,加强管理与社会主义相适应是消灭宗教的重要手段。

  • 1994年1月31日,国务院发布《宗教活动场所管理条例》,同时发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外国人宗教活动管理规定》强调外国人不得在中国公民中发展教徒,进行其他传教活动。
  • 2002年8月25日北京出台《北京宗教事务条例》,唐香山在《爱筵》上,评「北京宗教事务条例」,这是一篇好文章,我复印发给信徒传阅,提高思想认识。
  • 2004年7月7日,国务院57次常委会通过《宗教事务条例》,主要内容:强调政府对宗教事务依法进行领导、管理、监督、检查,违者罚款等等,教会完全失去独立自主的权利。
  • 另外,还有一些法规都是对教会进行领导、管理,限制向的规定。保护宗教法至今已石沉大海,不能出台。宗教信仰自由的权利,受到严重破坏。

  江泽民的三句话,政策、管理主要是使宗教与社会主义相适应。这个任务如何完成?据说政府对丁光训摊牌,施加压力,要求从神学理论解决与社会主义相适应,并许诺保留政协副主席终身待遇。可惜!「因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的名份」。

  1998年,三自会提出神学思想建设。丁光训宣称:「为了响应江泽民主席积极引导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的号召,积极地引导人们重视神学思想的政治引导。急切地要淡化、不讲、乃至排除宗教中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的东西。有的立即排除,有的要逐步排除……」。

  首先要排除「信与不信」的界限。丁说:「教会里有些人强调信与不信是矛盾对立的,说信的人可以得救,死后上天堂。不信的人不得救,死后下地狱。据此,他们极力传教,这就使基督教变成信教群众与不信教群众对立的宗教。是和社会主义不相适应的宗教,是破坏中国人民大团结的宗教」。

  其次他说:「要淡化因信称义,因上帝就是爱,不信的人也可以得永生。」接着否定圣经的权威,他说:「因为圣经不都是神的话」,否定上帝的圣洁、公义,歪曲神的完美属性,亵渎神的名「上帝是暴君」,「上帝是反动的」等等……。

  为了捍卫基督教的真理,笔者于2004年12月撰写了《为真理竭力争辩,剖析「神学思想建设」的真相》。

  上世纪基督教在中国培养了一批学者专家,如赵紫宸、吴耀宗、丁光训、刘良模、李寿葆、施如章、李储文、赵复三等。他们属于现代派的信仰,不相信圣经的基本信仰,他们在共产党影响之下,多人早已成为共产党员。他们在教会中都是三自会的实权人物。暗中执行灭教政策。赵朴初(佛教)、丁光训在全国人大、政协为宗教合法利益说了一些好话,那是当时社会思潮影响决定的,并不是为了信仰。

  江泽民提出要使「宗教与社会主义相适应」。必须从教会内部,从神学理论、淡化宗教信仰逐渐达到消灭宗教的目的。为了完成这一历史使命,非丁光训莫属。

  按丁光训的「神学思想建设」,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基督教的福音就自然消灭了。今天全国三自会的神学院都以丁光训的神学思想理论为基本教材。政府十分重视神学院校的建设。政府特派党代表进驻神学院进行指导管理。选派神学生必须经过政审,由宗教部门批准。北京曾有一位学生学习成绩优良,高中毕业后被学校保送大学。但她自愿奉献入神学院。政府宗教干部不自觉地说:「这么好的学生入神学太可惜了」。我说:「成绩不好的学生,才可以入神学吗?」这只能说明政府关心培养教会接班人的狼子野心。

三自上层已经不存在基要派

  最近有机会阅读吴耀宗之子吴宗素的文章:《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所知道的父亲吴耀宗》吴宗素已是80岁的老人,他继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堪称当代的学者专家,希望他对中国宗教事业作出新的贡献。在文章中,对其父和三自运动的历史作出公正的评价。提出许多鲜为人知的问题。如当初发起三自革新情况,和三自内部情况。中美关系,中苏关系和抗美援朝的历史真相等资料。他敢于为真理作见证,必蒙神喜悦。……

  笔者非常高兴见到吴宗素的文章,他能将许多重要历史资料的真相公布与众,令人耳目一新。

  有许多历史问题,我们至今仍蒙在鼓里。如中美关系,中共早就认为美国是一个可爱的国家,从未侵略过中国领土。在中苏关系问题,苏联是个老牌的红色帝国主义,它出卖中共、侵略中国。在抗美援朝运动中,使中国「赔了夫人又折兵」,使中国骑虎难下。为了抗美援朝,掀起反美「三仇」运动,为了反美,特炮制细菌战和沈崇事件的假象,欺骗人民群众。吴宗素特别揭露周恩来动员基督教领袖们发起三自革新的历史真相。和隐藏在男女青年会中的那些极左派共产党员,他们如何迫害基督教的。现在仍然活着的只有丁光训、沈德溶、罗冠宗和北京两会少数人,他们都已经90多岁了,还在苟延残喘。其他一些左派早已见马克思了。

  吴对他父亲的一生实事求是地说:「父亲想象中的社会主义是没有剥削……民主自由的大同世界。可惜这些理想只是中共夺取政权之前的宣传手段,执政后的现实和那些理想完全背道而驰。而且从未将上述理想作为奋斗目标。甚至将要求实现理想的知识分子和曾经为中共出过大力的民主人士,残酷迫害。可悲的是,父亲并没有认识到毛泽东统治下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三十年,是一个集封建、独裁、专制为一体的时代。他经历了饿死几千万人的『大跃进』,他深受『文革』不人道的斗争。但他依然为之歌功颂德,还以为以后会一步一步『登天』。」

  他说:「49年后,父亲被改造,被扭曲,被异化,不由自主丧失了自我。失去了那种为真理奋不顾身,为民请命的正义感……,只是为中共歌功颂德,涂脂抹粉。这是父亲的不幸与无奈,也是中国一代文化人,全国人们的不幸与无奈……」

  请看1994年《世界周刊》顾长声文《吴耀宗从「唯爱」走向「暴力」》对吴耀宗的评价:「吴耀宗既不是先知,也不是魔鬼,他的后半生是被毛泽东和周恩来利用的工具,使中国大陆成千上万的基督徒遭到以吴耀宗为首『官办教会』的迫害,被关、管、杀者比比皆是。大批殉道者可能还在阴间追着吴耀宗讨还血债呢!」

  圣经说:「不要自欺,神是轻慢不得的,人种的什么,收的也是什么」(加6:7),「基督是教会的磐石,凡掉在那石头上的,必要跌碎。那石头掉在谁的身上,就要把谁砸得稀烂」(路20:18)。历史证明,凡与神为敌者,都要受到惩罚,「砸得稀烂」。北京男女青年会中的极左派(共产党)赵复三、萧静、陈文润、王毓华等人,他们为灭教做出了「极大的贡献」。没想到赵复三这样忠实的共产党员,竟被打成反革命,结果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萧静在文革初期被红卫兵打成半死,投进烟筒中去见马克思了。陈文润成为政府高官的「第三者」,已90多岁,正在床上苟延残喘。有的人已经被神砸得稀烂了。

  21世纪是全球一体化的趋势,是建设中国现代化事业的关键时刻,民主、自由、人权是人类共同的愿望,邪恶的国家和恐怖主义是全世界共同的敌人。苏联帝国主义解体,中国改革开放,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关起门来搞社会主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已经运动六十年了,它对国家和教会起了什么作用,难道国家和三自干部不该反思吗?「三自运动」消灭宗教已经不起作用 。六十年基督教的发展,信徒从一百万至今已达一个亿左右,当然官方不承认这个现实。

  许多历史问题早已真相大白,社会许多学者对中国近代史和三自运动提出质疑,但仍有少数干部对「帝国主义利用宗教进行文化侵略」的邪说不放,改革开放不是权宜之计,必须针对历史一切冤假错案进行清算,还基督教在中国历史中的原貌。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所知道的父亲吴耀宗

  本文写于2010年6月,作者吴宗素(1930-2020年)是三自会创始人吴耀宗先生之子,信仰可能与其父相似,晚年移居美国。本文发布于此,仅作为三自内部人士的见证,供读者参考。

正文

  近年来,有不少教内教外的朋友问我:「你的父亲吴耀宗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在国内,他是基督教会的先知,是三自爱国的旗手;在国外,他是不信派,是出卖教会的犹大,双手沾满了基督徒的鲜血。你应当将你所知道的,客观真实地写出来,让后人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认识,他究竟是个历史人物」。言之有理。

  父亲的同辈人大部份业已凋零,和他有过接触,和他共事合作过的人己经不多。作为其子,也到了垂暮之年,我应该不为亲者讳,不为尊者讳,尽量客观地,如实将我所知道的写出来,备后人评价。一个人讲话写文章,难免会渗杂个人的观点立场感情,敬请读者垂察。

  当今的世人,大多对父亲己不甚了了。他是一个极富争议的人物,但却是一个留下深刻痕迹的历史人物。1949年中共政权成立后,父亲是笫一届政协常务委员,是宗教界首席代表。以后担任第一,二,三,四,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又是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会笫一任的主席,发起并推动三自运动。他也是中国人民救济总会(后改名福利会)的副主席。总会是宋庆龄用自己的基金一手创建,自任主席。(宋和父母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抗日战争爆发后,父亲参加保卫中国大同盟,就和宋经常往来。 母亲是医生,同时也在宋领导下投入难民救济工作,担任战地救护笫十六支队的队长。49年,中共攻打上海前夕,国民党要对宋庆龄下毒手。宋隐藏躲避,有病就派车来接母亲前往。49年开国大典,观礼券严格控制,一票难求,宋庆龄送来票两张,让母亲和我得以登上天安门观礼台。)

  从1949年起,直到79年逝世,这段时期的父亲,备受各方争议。这篇纪念父亲的回忆,只是他生平零星片断记录——但也许是重要突出的片断——根据我作为亲属平日的观察及公开发表的文章和书刊,而最主要的还是父亲本人的日记。父亲从十几岁就开始写日记,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几日,虽然略嫌简略,但数十年如一日,从末间断,毅力可见一班。 父亲去世几天后,上海统战部宗教处就派人来要求暂借父亲的日记。 国家组织来借,岂有拒绝之理。 四十几厚册日记就被取走,借条也不留一份。我退休后,想对父亲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有较多的暸解,要求将日记归还家属。 多年来,不断去信查问,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通过关系交涉,如石沉大海,从来没有正式答复。间接得到的回话简洁干脆:名人的日记属于国家的财产,不能归还。退而求其次,要求一份影印复本,也不可得。

  我国已与世界潮流接轨,成为世界大家庭一员。根据法理,日记是私人财产,百年之后,应归家属所有并保管。美国总统的日记归家属所有,蒋介石的日记归家属所有,父亲的日记亦应按惯例归还家属,况且当政者有暂借的承诺在先,岂能轻言寡诺,失信于民。此事悬而不能决,徒呼奈何。法治的真正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幸而我还保存一份父亲亲自整理的大事记。 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为了应付检查交待,重新翻阅全部日记,将重要事件摘要抄录。 此外,曾任父亲秘书多年的计瑞兰,打算为父亲立传 ,也从不同角度作了较详细的摘录,还有父亲文革时几十页的检查交待,可惜只遗留了一部份。 这些弥足珍贵的资料,就成为本文的基础依据。

接受基督教

  父亲怎样接受改变他一生的基督教? 这个问题不少人都有兴趣探索。1919年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五四」学生运动。中国的知识界在「新思潮」或「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提出打倒孔家店,提倡民主和科学救国。 这时苏联十月革命成功,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开始传入中国。在此前后,都出现反宗教反基督教的思潮。

  就在这个吋代背景下,毫无宗教家庭影响的父亲接受了基督教。 他在「自述」中是这样写的:「我从小就关心社会状况,关心国家大事,以救国救人为己任。」

  我认为「关心国事,以救国救人为己任」是一条红线,贯穿父亲的一生,也是他几次重大思想转变的深层动机。

  救国的途径多种多样:可以教育救国,可以科学救国,可以实业救国,更可以革命救国。但是父亲却认为基督教可以救自己个人,也可以救国,救人和救国可以并行不悖。使父亲谮然泪下的,是艾迪那几句话:「要救国,必先正其心,而正心之法,惟有信仰上帝之慈爱与能力」。

  接受基督教,从怀疑到信仰,是父亲一生重大的转变。父亲得救重生的经验,在以后的演讲和文章中经常提到,表达虽有不同,但精神却如一。几十年后的1947年7月,他写了「基督教与唯物论 , 一个基督徒的自白」刊登在《大学月刊》,对象是教会外广大的读者。此文一开始就介绍了自己信教的经验,相当生动、形象、深刻,那就是「登山宝训」给他的震撼力量。

  「是三十年前一个春天的晚上,我在一位美国朋友的家里,初次读到马太福音里的『登山宝训』。像闪电一般,这三章书好似把我从睡梦中震撼起来。我睁开眼睛,我看见一个异像,我看见一个崇高伟大的人格:尊严、温厚、深刻、锐利——他把握了我的灵魂,他几乎停止了我的呼吸。回到寓所以后,我快乐,我欢呼,我感动到流涙,我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异像说:『主,你是我的救主!』」。(见《黑暗与光明》笫76页)

  有人说他是「现代派」,我同意。有人说他是「社会福音派」,我也基本同意。

  有人说他是「不信派」,就要打一个问号,大大的问号。我无意卷入这场神学世纪之争。我只想说,世界是个多元化的世界,宗教是多元化,基督教也是多元化,个人具体的信仰真是千差万别。我们理应有宽广的胸怀,能够尊重、包容不同政治、宗教、伦理的差异。唯我独信,称与自已信念略有差异者为不信,是出自偏狭的宗派观念。对这些人,只有感到惋惜遗憾。

  父亲领洗成为基督徒之后的几年,他写道:「我成了一个狂热的基督教宣传者。我自己的确得到安慰,有了希望,关于宇宙和人生的许多问题,似乎都得到了解决。这样,基督就成为我的救主。我在青年会、教会、学校作了许多演讲,为我的经验作见证」。

  两年后,父亲作出决定,辞去海关的职位,参加北京青年会的工作。海关是个「金饭碗」,投考的人极多。1908年,该校第一次招生,报名者多达八百余人,最后仅录取二十余人,父亲亦是其中之一,当时他只有十六岁。父亲最初分配在广州海关,后调牛庄(今营口)。四年后,调到北京总税务司署,月薪是150大详,两个月后又调升至180大洋。1920年3月,他得到一笔两千多大洋的酬劳金,七年发一次,以资奖励。就是靠了这笔奖金,使他能够在1921年成婚。母亲杨素兰是一位医师,当时,女子学医是凤毛鳞角。她也是基督徒,是广州圣公会的教友。我的舅舅杨明新亦任职海关,父母这段一南一北的姻缘,就是他一手力促。

  离开海关的这个决定震动了亲友,因为很大程度影响了家庭的各个方面。海关薪水高,条件好,而青年会月薪只有一百大洋,而且还是特别照顾。亲友都感到惊奇,感到突然、惋惜和无法理解,甚至反对。父亲的三姊斡明这样说:「你的两个兄弟刚去世,遣下三个侄子在读书。两个妹妹尚末毕业,父亲已经七十多岁,谁来供养?」

  海关的上司也尽意挽留:「我们培养人材,只希望为海关服务,请你再三考虑。如果你家庭有困难,不妨调回广州,就近照顾。」 但是这都没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他对毋亲说:「耶稣为了救世人,被人钉上十字架,我去青年会是为人牺牲服务」。到了青年会后, 收入大大的减少, 北京和广州老家的家庭负担也大大加重。母亲虽然是个医师,但从广州初到北京, 人生地不熟,一时难于打开局面。病人多为亲朋好友,诊断治疗很多都是义务性质,并不收费。经济的拮据导致父母不时发生龃龉。结婚后的第三年,1924年父亲留学美国,次年母亲亦自费赴美。为了筹划川资,变卖了红木家具,又向朋友借款五百元。母亲去美半年后,负债已达美金二千三百馀元。当时这不是一个小数,父亲在餐馆打工十五小时,工资仅得六元。

  父亲辞去海关,转去青年会的决定,完全是因为他信仰了基督教。他在日记中冩道:「今日心中颇覚愉快,因得上帝之引导幚助,使我胜过一切困难,得办多年心中志愿之事,以后当尽心尽意尽性为彼忠仆。」父亲的书房里挂着一条幅「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马太6;33),「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约翰8:32),「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路加17:33)。这是父亲最服膺的几段经文,由燕京第一任中国人校长吴雷川手书,作为父亲的座右铭。也许就是这几段经文,父亲追寻、顺从主的旨意,献身教会。(吴雷川,前清翰林,燕京大学笫一任中国人校长。) 父亲在海关工作认真出色,一帆风顺,可谓前途无量。他离开海关后,由低他一班的丁贵堂接替他的职位,丁以后一直做到总税务司。以父亲的学识和能力,担任这个职位是没有问题的。

  父亲在税专上学期间有两位同班挚友,徐寳谦和张钦士。他们三人被称为「税专三杰」。徐张两位更早信仰基督教,税专毕业后,没有去海关工作,直接参加了青年会。

  他们对父亲加入教会和日后参加青年会有很大的影响。徐寳谦学识修养都很优秀,冩了大量的宗教指导的文章。他自美国留学归来后,曾在燕京大学,讲授宗教哲学。抗日战争期间他从上海潜赴内地。1944年在一次旅行中,让位给一位带孩子的妇女,自己爬上车顶,翻车丧生。

  父亲的决定,不是一时的冲动。牺牲了名,放弃了利,为了信仰,为了理念,这样的取舍,能做到的人并不是很多。

唯爱主义

  唯爱主义,英文原为(Principle of Reconciliation),应正确译为「和解主义」。父亲和唯爱主义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江文汉用「唯爱」和「求真」来总结父亲的信仰。姚西伊在一篇探讨父亲唯爱主义的论文中,认为父亲是「中国唯爱主义最有深度的思想家和立场最鲜明的领导骨干之一」。父亲1921年加入这个组织,以后曾担任中国分社的主席。唯爱社(Fellowship of Reconciliation,简称F.O.R.)是一个世界性的组织。中国分社大约有二百人左右,会员大多为西教士,中国人只有三十五人,有父亲、徐宝谦、吴雷川、应元道等人。这个组织虽不大,但参加的中国人都是饱学之士,能量却相当大。

  唯爱社的目标是实现一个「爱的社会」,相信「爱」是人类生话最高的原则,是建设理想社会的唯一动力。「这个爱是无条件的爱,爱一切的人,连仇敌都在内」。这个组织反对一切战争,认为战争永远不能介决问题。父亲自认为是甘地主义和托尔斯泰主义的崇拜者。

  1931年,他担任了《唯爱季刊》中文版的编辑,后改为双月刊,一共出了十七期。唯爱主义是基督教的一个派别,影响不算太大的一个派别。父亲为何热衷于有点极端的信仰?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唯爱主义(和平主义)是耶稣爱的教训的最高表现」。日本侵略中国,给父亲极大的震撼。日本侵略军极其残暴,对国人烧杀掠夺,无所不用其极。抗战初期,父亲还想用甘地式的非暴力方式来抗日,认为「基督之根本精神为爱,而爱的方法与战争的方法,又绝对不能兼容」。因此,他提倡用非武力的运动来对付侵略,不买日货,不在日本银行存款等等,如同甘地号召不买英国生产的布疋,用土法织布自给自足一样。

  说到甘地,必须提他对父亲深刻的影响。甘地在英帝殖民主义统治下,提倡用非武力的不抵抗主义争取独立,最后成功地结束英国的殖民统治当,改写了二十世纪世界的历史。父亲读到《甘地自传》最后几页,记载甘地在医院患病时的情况,不禁「为之唏嘘流涕,掩卷数次,乃能卒读」,并决定将之译成中文。1933年译毕。他在「译后」这样写:「这本书所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除了《新约圣经》里面的『登山宝训』以外,我不记得有那一本书曾使我那样受它的感动。他象征人类的爱,他显示了活的上帝」。

  1938年父亲去印度参加世界基督教宣教大会之便,去Wanda 访问了甘地,并把《甘地自传》中译本亲手送给他。日记中这样记载:「甘地住处为一小房,只系腰带,不穿衣服。饭后甘地照例步行,甚健步,余等追赶颇费力」。事后这样回忆:「我们面对着他,就好像面对着一座高山,感觉到宁静、超脱,又好像在尘世的溷浊中,呼吸到上界的清新空气」。

  最使父亲敬佩的是什么?「甘地的所以不朽,不是他的政治见解,而在于他的精神与人格。他的精神与人格是什么呢?让我引他自传中几段话来说明:『我一般的经验,使我确信,除了真理以外,没有别的上帝,而实现真理的方法,就是唯爱』」。「天地可废,真理不灭,人格永存。」这是发表在1948年”甘地不朽”一文中的几段话(《黑暗与光明》157页)。父亲用了最美好的词句来纪念甘地,表达了他对甘地极高的崇敬。

  中国和印度都是殖民地,半殖民地,民众的开化启蒙亦相似,然而和平主义在印度成功了。在中国,父亲为之摇旗呐喊,成效不彰,没有开花结果。原因之一,就是印度面对的是英帝国主义,政府虽然凶暴,但法制不失为主导,法制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所以甘地以赤手空拳,再接再厉,终能取得印度的独立。南非亦然。而中国人民面对的是特别凶残的日本帝国,无法无天,情况完全不同。在没有言论出版自由,没有司法审理独立的专制独裁统治下,甘地的和平主义、唯爱思想,能够成功的希望也就微乎其微了。|

  甘地被尊为圣雄。1945年被剌身亡,至今已有半个多世纪,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今日回顾他的言行着作,仍然有着震撼人心的感染力。他伟大的人格,坚忍不拔的毅力,超时代的精神,依然为许多有志改革的仁人志士引为楷模。父亲和他的思想有很多共同点,自然引起共鸣,一拍即合。

  1965年9月23日,文化大革命前夕,三自15周年座谈会上(根据纪录稿),父亲说:「1935年是我一生的转折点」。「1935年,我是什么情况?当时中国有个唯爱社,西方传来的。圣经有爱仇敌的教训,我当时是唯爱社的主席。我当时出现人格分裂的现象。圣经唯爱是真理,抗日救亡也是真理。我不知是由于理智还是出于直觉,我一面在抗日救亡,同时又在编《唯爱双月刊》」。

  最终,民族大义压倒了唯爱主义,父亲开始从和平主义转向抗日救亡。 父亲思想的转变在江文汉「吴耀宗 一 中国基督教的先知」(见《回忆吴耀宗先生》),姚西伊《吴耀宗唯爱主义初探》等许多文章中,都有详细的分析叙述。

  1937年,父亲辞去了唯爱社主席的职务,但和唯爱社仍然保持着联系。1948年,父亲认为:「一个人可以用唯爱主义的信仰来提倡世界和平,但是如果认为世界和平可以完全用爱的方法取得,那实在是一个空想」。1957年,他进一步宣布,他已不再是一个唯爱主义者了。有些人认为父亲反复多变,抛弃了自己的信仰,是个实用主义者。我认为父亲并不是这样的人。凡是在那个时代生话过,略有民族感,又能忧国忧民,都能理解父亲的转变。这不是见风转舵,不是见利忘义。父亲是个思索者,有自已深沉的理念,可以为之舍身。如今要否定多年来宣扬的真理,去服从另一个真理,就是否定自我。否定自己的过去,这是非常痛苦的,「觉今是而昨非」需要大智大勇。 这个转变的过程,对父亲来说,是个斗争的过程,缓慢的过程,经过好多年才完成。以后,他仍然认为爱是基督教的核心、真谛,但不是无原则的爱。爱是要分是非,分善恶,不能「唯爱」。

  抗日救亡,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对不抵抗的言论应和者廖廖。《唯爱》杂志常有读者来信,讨论质疑唯爱主义在抗日斗争中的可行性,其中不乏基督教内活跃的思想家和积极份子,如谢扶雅、檀仁梅、姜漱寰、蔡咏春等。

  父亲的妹妹吴柏庄,回忆父亲三十年代在广卅青年会的一次演讲,主题是抗日战争中国人应有的态度,亦即是唯爱的立场。演讲不到结束,听众已陆续散去,表示不能认同父亲的立场观点。最后只剩下几个人和父亲讨论。

  「唯爱」和「斗争」,针锋相对,水火不能相容,是奉行阶级斗争的当政者的大忌。49年以后,父亲在各种场合的讲话中,屡次提及这段历史,作为自我的检查。这是他的心病,是他的「尾巴」。六十年代,曾企图对他进行批判清算。「唯爱」就是批判重点中的重点。 难以理解的是,父亲在「自述」中,对影响他最深,历时最长的重要思想,却落墨不多。是否会在失落的下半部的自述中以专题交待,则不得而知。

父亲和社会主义

  父亲从小就有较强的社会正义感,「以救国救人为已任」,对社会不公平、不公正、贫富悬殊的现象,深恶痛绝。1919年6月,他参加了青年会在北京西山卧佛寺举行的夏令会后去附近游览。看到那里有一个百余人开掘的小煤矿,工人劳动的条件极其恶劣艰苦,每人每天仅得一元左右。此情此景深深触动父亲的思想,日记中如此记载:「令人心酸,永永不忘」。从那时起,甚至更早,就萌生改变这个不合理社会的思想。

  父亲两次留学美国,抗日战争期间,又多次去美国及欧州各国开会和演讲,对资本主义国家有较深刻的认识。 1929年,美国经济大恐慌对父亲思想有决定性的影响。 美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并末伤元气,经济不景气是在没有外来侵略的条件下发生的。这就证明了这是资本主义「内因」带来的,是先天的不足。资本主义大量的生产可供全人类的需要而绰绰有余,但是它的分配不是根据共享,因此造成社会和国际间的动乱。一方面是劳苦大众在水平线下挣扎;一方面是资产阶级的穷奢极侈。这就引起了阶级斗争,市埸恐慌和国际间的冲突。因此,制度的转变,转变到社会主义的社会,就成为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这是他1934年一篇文章的主旨。

  1939年,父亲在华东大学夏令营演讲:「凡是稍能用客观思想的都不得不承认:末来的世界,必定是一个世界上所谓社会主义,就是生产工具的社会化。废除私有制度,不为利润而生产,却为人民大众的需要而生产。这样的社会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政治是真正的民主,而不是现在由资产阶级统治的民主」。又说::「这样一个理想在苏联是初步实现了」。

  父亲认同这种社会发展观,是出于对劳苦大众的同情,是出于建立一个共劳、共有、共享、共治大同世界的理想,同时也是基督教的理想。这种认识的形成和发展,远在同共产党有实质接触之前。1934到1936,是中国共产党经历长征最困难的时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很快取得政权,认为父亲认同社会主义是投机,恐怕不符合事实。父亲的社会主义思想,不是一时的决定,而是经过长期的观察和思考而成形。可以说,他认同社会主义,首先是理论上认同这个制度,这是第一性(平等、博爱、自由);而为实现这个理想的政党和政策则属第二性,是次要。

  父亲并非不了解苏联三十年代残酷清党的事实,但是他认为这些过激的迫害行动,是由于国内外反动势力所导致引起的,不能由此怀疑否定这个终极美好的社会制度。 同理,我们49年后历次运动的偏激做法,也是能够理解的,个人有委屈冤情,要以「小我服从大我」的态度来对待,社会会越来越好。

与周恩来三次会晤

  1938年,父亲笫一次在汉口和周恩来见面,也许也是第一次和中共领导人正式会晤。当时国共已开始共同抗日。周恩来和吴玉章还亲自驾临父亲下榻的招待所。中共尚未取得政权之前,为了统战,还能屈尊礼贤下士。

  这次见面由父亲首先提出,不可否认,中共也在争取各个方面的合作和支持。对父亲有兴趣的,还包括美国传教士毕范宇(Francis Wilson Price, 曾任蒋介石顾问,49年前主持上海国际礼拜堂,51年「北京会议」上作为帝国主义份子笫一个遭到控诉。),邀请父亲为蒋介石从事基督教文字工作,还有民主同盟的罗隆基(民主同盟主要负责人),举行家宴邀请父亲入盟,都为父亲拒绝。

  父亲有比较坚实的国学根底,英文能自由表达无碍,又有较强的活动能量。一年前,他刚从美国归来,那是应美国基督教青年会和太平洋宗教学会之请,去美国巡回演讲。他在短短的八个月中,马不仃蹄,在44所大学,作了123次演讲,听众达二万五千人,揭露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罪行,呼吁美国人民及国际力量对日本进行制裁。回到上海后,父亲又和胡愈之、王任叔等发起「星二座谈会」,参加者有郑振铎、许广平、赵朴初等。在一次会上,胡愈之介绍了刚看到的斯诺新着《红星照耀中国》。他们当即计划尽快出版译书。胡愈之、郑振铎、许广平和父亲等20人,就出资组织「复社」进行译印,中译本改名为《西行漫记》。随后,「复社」又出版了《鲁迅》全集。这就是和周恩来见面前夕,父亲的活动概况。

  像父亲这样活跃的社会活动家,思想又倾向社会主义,正是周恩来理想的统战对象。 这次会面是由龚澎居中安排(龚澎、龚普生姊妹都曾在燕京大学就读,和基督教青年会有很密切的关系,对父亲亦有充分的暸解)。日记这样记述:「是日,报载徐州已经失守。周恩来分析了抗战形势,论述了国共合作和中国革命的前途,苏联清党问题,还谈到中国共产党对宗教信仰的态度。他着重指出:马列主义是无神论者,但是尊重宗教信仰自由,并愿意和宗教界人士合作共同抗日。」对这次谈话,父亲最后只有澹澹的六个字:「谈话颇有意味」。

  在1941,1943随后的两次见面,父亲是以基督教徒的立场来暸解中共对各种问题的观点,特别是对宗教的政策,所以才有基督教和马列主义大同小异的交锋。共同点就是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社会;分岐点就是有神和无神,就是唯爰和暴力。

  第二次在1941年12月15日,在重庆曾家岩中共办事处,珍珠港事变后几天,那时父亲从上海到四川讲学。当日,周恩来着重谈了统一战线,只要一切抗日的党派、阶级、民族团结起来,就能打败日本侵略者。在国际上,也要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反对德日的法西斯统治和侵略。

  笫三次在1943年5月25日,也是在曾家岩,国共内战一触即发之际。那天谈得最长,中午时,兴犹未尽。周留父亲用了便餐,又临时在会客室搭了个铺让父亲略事休息,然后再继续谈。周详细回顾了党的历史,说:「中国共产党对马列主义的认识也有个发展的过程,共产党人也犯过很多错误,但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但愿我们的朋友,不要看到一些问题,就对党丧失信心。」

  谈到宗教问题,父亲表示,马列主义和基督教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共同点,尽管在有些根本问题上有分岐,但无关紧要,最后是可以一致的。但是周听完后,表示不能同意这种意见。他坦率地表示;「不同的世界观并不妨害我们为了争取和平、民主而共同努力。你多年来为抗日和民主事业做了不少工作。在目前这样艰难的条件下,对每个人都是考验,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 九十九与一,不是绝对的数字,只是形象地表达大同和小异。廿多年后的1960,父亲对当时的统战部长李维汉和付部长张执一也讲过同样的话。

  临别时,董必武送父亲一张书单,包括《共产党宣言》和《列宁传》等五、六本。可以说,自此之后,父亲和中共的合作进了一步,对周恩来特别敬重,认为他有极大的魅力,将伟大与平凡溶为一体。

  以上是1949前父亲和周恩来三次会面较详细的回忆。1979年,上海文汇报向父亲约稿缅怀周恩来。此时,父亲病重,已不能执笔,只能口授,由我代笔,最后经父亲过目首肯。文章大字标题「立场坚定 旗帜鲜明 艰苦朴素 平易近人」系报馆编辑所加。 纪念文于79年3月5日见报。半年后,父亲便与世长辞。上述回忆取材自该文。

  回顾过去,父亲和周恩来求大同存小异的共识,对「同」的理介并不尽相同。父亲要的是一个平等博爱民主自由的理想社会;而中共的蓝图,却是要建立苏联模式的全能社会。至于「小异」,说小也不小。最后那百分之一的分岐,父亲认为无关紧要,最后是可以一致的。但是周却委婉地反对这种提法,意识形态世界观,绝无妥协调和余地。中共这个立场倒是始终如一,一直延续到今日。

创办《天风》杂志

  1941年爆发了珍珠港事变,父亲正在四川等地讲道演稿,无法返回上海,逗留成都达四年之久。(在此期间,我们不通音讯。母亲在日军占领下的上海,面对险恶的环境,独立支撑,内外兼顾,维持一家生计,确实非常艰辛。)

  1942年,他发起出版《天风》杂志。在「我为什么要创办《天风》?」的创刊词上,清楚表明了他的基督教立场。「这是因为此时日寇在我国大后方横冲直撞,人心震动,我感到应当为国家出一点力」。他又接着说:「本刊是一个基督教的刊物。基督教对社会生活的基本主张是自由平等博爱。这一个主张的基础就是上帝为父,人类是兄弟的信仰。现代民主主义大部份是从这种信仰产生出来的。把这一个富有革命性的信仰,应用在现在的中国问题上,使它能够变成转移危局,救赎人生的力量,这就是本刊的使命」。他那时相信,基督教是革命的,是可转移危局的。

  顺便一提。父亲常看的国外杂志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美国出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这本杂志是用基督教的立场观点来点评时弊。49年后,国外杂志已几乎完全仃止进口,但父亲还继续订阅了好多年。他就是想把《天风》办成这样一份有影响的刊物。可是,由于教内复杂的背景,《天风》始终没有被广泛接受,甚至遭到贬斥和责难。

《没有人看见过上帝》

  父亲能够认同辩证唯物论,认为和他的宗教信仰没有冲突,还要追溯到他的宗教哲学思想。严格来说,父亲并不是一个神学家,他是一个基督教社会活动家,但有他独特的宗教指导思想。

  1943年2月,在成都,他开始写《没有人看见过上帝》,总结归纳他多年来对宇宙、对上帝、对真理的思考探索。父亲认为「这本书是我的代表作,是我的精心创作」。有些宗教研究学者认为,吴雷川的《基督教与中国文化》,赵紫宸的《基督教哲学》和父亲的《没有人看见过上帝》是最能代表中国神学思想的三本书。

  这本书的书名,来自《约翰福音》一章八节:「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上帝,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祉祂表明出来」的前半句。上帝无所不在,并且道成肉身,耶稣基督是生活在人世间最完全的人,将上帝具体表明出来。这是书名的由来。但是以为本书所讨论,单单是耶稣所表现的上帝,一定会很失望。

  这本书系统地阐述了父亲的上帝观,主要是企图调和唯心论和唯物论。物换星移,四时更迭,国家的兴亡,制度的替换,人事的沉浮,在一个基督教徒看来都是上帝的旨意在运行。上帝就是弥漫在宇宙,贯沏着宇宙的那些定律,那些真理。所有符合客观环境的,也可以说是真理。

  一个唯物共产主义者,也相信有一个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在支配着自然和社会的发展,不过不叫这个支配力量是上帝。尽管各方面所用的语言不同,但都承认这个客观真理。这就是基督教和唯物主义的交汇点,这就是双方的共同语言。什么是信仰?信仰就是对宇宙和社会定律的认识并为之生活。

  一个基督徒受到迫害,进入斗兽场之前,可以毫无惧色,这就是信仰的力量;一个共产党人身陷囹圄或临刑就义,能不为时势所动摇,就是对历史必然性坚定的信仰。表面上,两者的见解完全不同。但相信宇宙间有一种力量,按一定的法则去铸造历史,引导人生,却是一样的,不管我们称它作「上帝」或「辩证法」。在这个层面上,唯心和唯物就难以界定了:水火不兼容,你死我活的两大派观念也可以冰消瓦解了。辩证法讲对立的统一,质量的互变和否定的否定。如果辩证法是真理的话,这两者也许会有一天出现一个新的综合、新的统一。

  以上讲的只是父亲上帝观「横」的方面,用宗教的术语,就是「内在」的上帝。一个基督徒还有一个「纵」的方面,相信有一个上帝,或称作「超然」的上帝。宗教家将它人格化,感情化了。人们藉着宇宙内所接触到,体验到的许多现象和事实,能够对它有所认识。它是绝对的真理,而人们的认识是相对的。随着时代的进步,人们可以对它有较全面,较深入的认识,但仍不可能认识它的全部、它的本体。这就是上帝的绝对性和人认识的相对性。真理只有一个,无须调和。唯心、唯物只是人对这个绝对真理相对的认识,一个侧面的认识。

  论到「横」和「纵」,「相对」和「绝对」的关系,父亲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体验。以上提到过吴雷川为父亲写的条幅,有这样一段:「凡要救自已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 2006年,父母的墓从北京迁往上海。父亲这段座右铭就刻在墓碑的背后。) 从字面上看,语言很简单,却使人似懂非懂,而父亲却将这句话当作座右铭。他写道:「这是圣经里最值得玩味的一句话」。「要救自己生命,是「横」的看法,因为他只看到表面的、目前的、个人的需要。但结果适得其反,即「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救了生命。「我」就是「真理」。这是「纵」的看法。把人生这些因果关系看作是上帝的作为,从而解释上帝的性质。这就是「内在」与「超然」联合起来的上帝观」。

  总而言之,父亲认为唯物论只有「横」的方面,没有「纵」方面;而基督教的上帝观却兼把事物「纵」的方面和「横」的方面综合起来,将唯物论纳入基督教,作为基督教的一部分,因此,「基督教比唯物论更为优越」。1943年这本书里表达的思想,就是他能够和共产党合作的理论基础。

  父亲的这种宗教哲学观也许太不落俗,也许太过超前,不能为一般人所接受。他早就预料到:他的论点「对于一个正统的唯物论者和一个正统的宗教信徒,同样是一个荒谬绝伦的异端」。至于父亲的理论是否有它合理的成份,就要经受历史的考验了。但他至少没有媚俗,没有刻意取悦大众,敢于逆流而进,就难能可贵。

  1947年,父亲在《大学月刊》上发表「基督教与唯物论一一一个基督徒的自白」。文章开宗明义就提到他三十年来思想上两次巨大的转变。笫一次,他接受了基督教;笫二次,他接受了反宗教的科学理论,把唯物思想同宗教信仰打成一片,然后谈到他所理解的唯心论和唯物论,结论是「两者各有所偏,各有所长,可以互相补充」。糖醋排骨是美味佳肴,却是由糖、醋和盐调和起来的。父亲写道:「即使我是『调和真理』,如果我能给大家端上一盘糖醋排骨来,我也就满足了」。

  《大学月刊》是一份左倾杂志。编者写了一个按语,客气委婉地指出:整篇文章是形而上的观点,不曾科学地正面处理问题的本质;真理是不可调和也不必调和。这个观点可以代表正统唯物论的看法。而一些正统宗教界人士的反应就强烈得多,根据该文父亲对圣经的解读体会,直指他是「不信派」。

  父亲去世后,有许许多多纪念他的讲话和文章,但没有人提,或不敢提他这个重要思想。这个思想也的确过于敏感。最高层的内部指导文件指出,美化宗教,渲染宗教,把宗教的思想来补充社会主义,试图调和宗教与社会主义的矛盾,其结果只能是使科学社会主义倒退到信仰主义。所以,同宗教作斗争是「整个唯物主义的起码原则,因而也是马克思主义的起码原则」。中共的意识形态自命为绝对真理,有很强的排他性,反对调和唯心唯物,是49年前,49年后一贯的政策。如果60年代,企图清算父亲的计划得逞,唯爱主义是批判的重点,调和唯心和唯物也是批判的重点。

  《吴耀宗小传》一书中, 有关《没有人看见过上帝》是这样写的:「耀宗先生所以要写这本书,是为了向基督教内外的知识青年传扬基督教的真义」,「目的是引领青年归向基督教,这一点是任何人也无法抹煞的」。

  这样的陈述并不符合父亲的原意,而且大大歪曲了原书的精神。作者不可能没有看过原作,也不可能不领会此书的要点原意,只是调和唯心唯物的命题是个忌讳,太过敏感,不得不刻意回避,但又不能不提,于是煞费苦心,用含煳其词,似是而非的说词来误导读者。

国共内战

  父亲从不讳言,在上世纪廿十年代,他是反共的。1951年,他写道:「二十几年前,我是反对共产党的。当时我在北京青年会工作,每逢遇到『左倾』的学生,我要用基督教的道理来劝阻他们,希望他们放弃错误的思想」。

  他认为,唯爱主义肯定个人人格的尊严,而共产主义为了大众的利益,个人的价值可以完全牺牲,把人看作工具或手段。他又说:唯爱主义要求目的和手段的一致,而共产主义认为什么手段都是对的,只要它能达到目的。

  1935年是父亲思想的转捩点。由于积极参与抗日救亡,和中共有了更多的了解。当时的普遍与论认为,国民党执行攘外必先安内,不抵抗的政策,而共产党是坚决抗日的,父亲就由反共逐步转变为同情接近。

  1945 年,日本投降后,蒋管区的形势非常恶劣:贪污腐化、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尸骨」、民心思变。中国需要一个制度的转变,而建立一个共劳共享共有、平等自由的社会,基督教就显得无能为力,「已失去了改造社会的钥匙 。」

  还清楚记得,母亲当时每日行医所得,我的责任就是尽快拿去街口小贩处兑换成银元,不然物价上午一个样,下午又是一个样,大幅贬值。此时,中共大力宣传《新民主主义论》和《共同纲领》,要结束一党制,建立一个平等民主自由,没有剥削的新社会。这个美丽的憧憬,的确吸引了许多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父亲对中共就由同情接近,进一步转变为合作拥护,认同中共的政策。这种转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并不在基督教界。

  父亲什么时候开始反美? 至少不在1945年。那年罗斯福总统逝世,成都召开隆重的追悼会,父亲是五、六个讲员之一。他认为罗是个伟大的人物,抗日战争帮过中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在日后的检查中,却说自己美化了美国的民主,有祟美亲美的思想。这是不实的自责自贬。

  反美也不在1947年。「沈崇事件」发生后,(现在有一种传言,「沈崇事件」也是无中生有,是为了煽动反美情绪而泡制出来。沈祟至今依然健在。)父亲在《天风》撰文,呼吁不要反对、仇视美国,因为美国是我们的朋友,中国的基督教机构和活动,得到美国教会和广大人民无量数的援助。对于美国这种友谊,我们只有感激,只有佩服。

  父亲也说过;「中国的教会在过去一百多年当中,在人材和经济方面,得到西方教会大力的培养与支持,这是我们非常感激的。从物质方面来说,我们需要这种帮助;从精神方面来说,我们也需要这种帮助,因为基督教会,是一个普世的教会,一个普世的教会需要物质的互助和灵性的交流。」以上这些话,1949、50年收录在《黑暗与光明》文集时,己遭删除。又有关西方教会支助这段话,在52年出版的《基督教革新运动学习手册》中,也完全消失。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共当时也并不反美。请看1943年,抗日期间,《新华日报》7月4日美国国庆节的一篇纪念文章:「美国是个特别可亲的国家。她没有强占中国的土地,没对中国发动过侵略性的战争。中国人对美国的好感,是发源于从国民性发散出来的民主的风度,博大的心怀。但是,在一切之前,之上,美国在民主政治上对落后的中国做了一个示范的先驱,教育了中国人学习华盛顿、学习林肯、学习杰弗逊,使我们懂得了建立一民主自由的中国需要大胆、公正、诚实。」

  中共反美,父亲反美,应该始自国共内战开始,国民党成为人民的公敌,而美国却站在国民党一边。尽管反美表面上声色俱厉,大多数人内心深处,对美国仍然怀有好感。

  父亲反美,主要是由于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由于美国政府拥蒋反共的政策。他有很多美国朋友,也认识很多美国传教士,但并不认为他们都是帝国主义份子。他认为,基督教最初传到中国来,除了少数别有用心的以外,是完全出于传福音这种纯洁的动机。从外国到中国来的宣教士,主观上要服务中国人民,没有宗教以外的企图;基督教可能被利用,任何一种宗教,任何一种主义,任何一种学说,任何个人都可能被人歪曲利用。

  中共高调反美,私底下却陈仓暗渡。1949年,中共行将解放南京之际,自称为中共最可信赖的朋友,马克思主义忠实同志的苏联,竞指示其大使馆随南京政府迁往广州。与此相反,一向出枪出钱支持国民党与共产党为敌的美帝国主义,却留在南京不走。中共大感不悦,遂精心安排,派燕京大学校友黄华,前往友好接触美大使司徒雷登)前燕大校长),并热情邀请他北上,在燕大「度过其生日」。司徒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毛泽东宣称我会被作为许多中共人士的老朋友而受到欢迎。」 这件好事,由于美当时总统杜鲁门的反对,终成泡影,不然,恐怕以后的很多历史都要改写,甚至朝鲜战争都有可能避免。邀请被拒,中美和解的良机,转眼即逝。毛泽东一个大转变,就写了《别了,司徒雷登》,一边倒,倒向苏联。(注:参看林孟熹的《神州梦碎录——司徒雷登与中国政局》)

1945-1949

  1945年日本投降,到1949年中共取得政权,父亲依然非常活跃忙碌,各种活动频频,兹举其荦荦大者。1945年,昆明学生反对内战游行,遭军警杀害。父亲被邀在成都的声援大会上发表演说。

  1946年3月,在华西大学发表「我的宗教信仰」,讲基督教与社会主义没有冲突。第二天,反对的标语贴满全校,说父亲领了延安的津贴,说他歪曲了耶稣的教义。一部分学生,为了说明真相,将讲词公布。记录立即被撕去。贴了两次,撕了两次。过了几天,那些学生扬言要打父亲、沈体兰和加拿大人文幼章。他们就躲到郊外。最后,幸而平安无事。

  1946年5月,父亲回到阔别了五年的上海家。1946年6月,上海数十个人民团体推举了一个十一人组成的代表团,以马叙伦为首,去南京请愿,呼吁国共双方及美国马歇尔大使停止内战。在上海车站,有十万群众送行。到了南京下关车站,代表团被暴徒包围,马叙伦、雷洁琼等人被打,受伤最严重的是圣约翰大学学生代表陈震中。在危急关头,代表团秘书罗叔章把父亲推入外宾餐厅,幸免于难。最后,由冯玉祥出面解围。给马歇尔的英文备忘录就是父亲起草的。回到上海几天后,邓颖超代表周恩来到我们家表示慰问,对那份备忘录非常重视。

  1945一1949年,父亲进一步投入民主运动。我们在上海静安寺的家,是民主人士经常的集会场所,其中有罗隆基、章乃器、章伯钧、沈钧儒、黄炎培、邹韬奋、沙千里、史良等一大批。1957年反右派运动,除了个别人士被预先通风报信打招呼外,这批为中共摇旗呐喊,作出了很多牺牲,左倾的民主人士,几乎一网打尽,大部落水。 1946年8月4日《基督教的使命》(天风复刊词),父亲这样写:

  「基督教是主张自由平等的,是主张沏底民主的,因此,它应当是进步的,革命的;只有进步的,革命的基督教,能够真正表现耶稣基督的精神。基督教对这时代的使命,就是要把现在以人为奴隶,以人为工具的社会,变成一个充分尊重人的价值的社会,使人类不必再因利害的冲突,阶级的对立,而演成分裂斗争的现象。」

  「从基督教的观点来说,『内战』也好,『内乱』也好,也不管是谁先打谁,我们不赞成中国人自相残杀。」父亲又写道:「我们还是非常同意马氏(马歇尔)的见解,那就是:中国问题的解决,有赖于第三方面人士的努力。」

  父亲的「自述」(检讨)只引用了最后一句,说明他当时还受基督教和平主义的影响,还受当时流行的「第三条路线」思想的影响。然而,回顾父亲半个多世纪前所写的文章,我们仍然可以得到启发和鼓舞。「要把现在以人为奴隶,以人为工具的社会,变成一个充份尊重人的价值的社会」,在廿一世纪的今天,不是仍然有它现实的意义?遗憾的是,父亲并没有能将自己服膺的价值观,始终不渝,坚持到最后。

  1947年5月,父亲在浙江大学作了两次演讲。第一次讲题「学潮与时局」。以后发表在《求是周报》,题目改为「世界往那里去」。兹节录演说的结束语。「世界往那里去?世界将走向更平等、更自由、更民主的一个共劳、共享、共治的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不再有人吃人,主人与奴隶,不再有帝国主义与殖民地之分。最后,将要世界大同,天下一家,也就是我们基督教所谓的天国!」鼓掌达两分钟之久。由于学生的要求,次日又作了「社会的基本问题」。发表在《求是周刊》和《大学月刊〉时,题目改为 「学生运动与目前政局」。其中有这样的几个片段:「学生运动不是为了学生自己(鼓掌),而是为了整个国家、社会(鼓掌)」;「学生不讲话,恐怕石头也要喊出来了(鼓掌)」;「学生运动是正义与黑暗的斗争,民主与不民主的斗争。但政府是不会了解的,所以他们对付的方法就是打、是逮捕、是木棍、水龙头、机关枪、手榴弹。五二0那一天,据说军警密布,五道或六道。对赤手空拳的学生如临大敌,这真是千古笑话(掌声笑声大作)」。全篇讲话不长,据现场记录,被打断二十次,「鼓掌」,「热烈鼓掌」,「鼓掌甚久」,「掌声雷动」。结束时,热烈鼓掌达一分钟之久。

  当年,社会腐败、民不聊生,青年学子,苦闷彷徨,看不到出路,父亲理想的大同世界、平等民主、共享共治,给学生很大的鼓舞。又父亲以极大的热情支持当时的学生运动。如果他有幸活到八十年代,是否也会以四十年前同样的热情来迎接学运,同样鄙视武装到牙齿,十倍百倍凶残的军警?

  父亲一生作过无数次的演说,无论中英文,均有独特的见解,有挑战性的内容,有分析,有说服力,有感染力。1936年,父亲赴美,在旧金山作了一连串的演讲,题目为:「我为什么作基督徒」,「基督教的信条」,「宗教与社会改造」等等。他的日记这样记载:「演讲极受欢迎。最后一次长时间之鼓掌」。

  1947年7月,父亲随同一个23人的代表团到挪威首都奥斯陆参加世界基督教青年大会。会后又即到英国的爱丁堡参加青年会代表大会。这个会议的主题是「基督教与共产主义」。父亲是三个被邀发言者之一。发言的最后一部份,强调了要用基督教的方法看问题,强调了基督教意识形态方面的优越性。发言受到广泛的好评。那是中共夺得政权的前两年。12年后,美国基督教协进会的一个刊物《中国公报》把这篇发言中关于基督教优越性这段话重新刊登出来,题目是「十二年前的吴耀宗」。十二年前,父亲是基督的精兵,十二年后,是中共忠实的同路人,反差如此强烈。

  1948年4月,父亲在《天风》发表「基督教的时代悲剧」一文,提的问题非常尖锐:现在是一个剧变的时代。几千年来的历史是人吃人的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目前我们面对一个社会性的革命,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要推翻的是资本主义,它造成经济的不平等,引起了两次世界大战。要建立的是一个自由平等,没有阶级,劳动共享的新世界。16世纪马丁路得所领导的宗教革命,也就是工业革命,产生了资本主义。基督教和资本主义从一开始就息息相关,相依为命。以美国为首的新十字军反苏反共,要维持保护的是少数人的特殊利益。中国基督徒的处境是可悲的。如果只是逃避现实,只是宣传个人兴奋式的宗教,从要求解放的群众看来,基督教也只能是人民的鸦片,将会受到历史无情的审判与清算。

  父亲一贯认为基督教是革命的,可以改造人,可以改造社会,建立一个平等博爱民主自由的理想国。但是,恨铁不成钢,今日的基督教已不能担负起先知的角色,如果不是革命的绊脚石,充其量,只能以基督的精神服务人群,把耶稣基督胜利的福音介绍到彷徨苦闷的心灵里去。

  该文发表后,有五种英译本,广泛在国外传播,引起了传教士很大的不满。他们指《天风》反美反基督教,以停止津贴为威胁,向父亲提出了「自行辞职」的要求。父亲是该社社长,为保持《天风》的生存,他在48年5月辞去了一手创办起来的《天风》社长之职。

  1948年底,他去钖兰参加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召开的亚洲领袖会议,作了四次系统演讲,题目是「上帝与真理」,「基督与道路」,「天国与历史」。在此前几天,有人(可能是沈体兰)通知我们家属,父亲已上了笫二批80人的黑名单。因此,会议结束后父亲就留在香港。49年2月,经由龚澎和乔冠华的安排,父亲和一大批民主人士,秘密搭船经平壤到东北,最后到了北京。

  一个月后,去捷克布拉格参加由苏联一手操纵的第一次世界和平大会。中国派出了阵容强大的代表团,各界精英尽出。6月回京参加新政协的筹备会。回上海后,忙于和教会人士交换意见,商讨如何面对新的形势。8月再去北京开新政协。

新政治协商会议

  宗教界代表八人,基督教界就占了五席:刘良模、邓裕志(代表男女青年会)、赵紫宸、张雪岩和父亲。父亲还是宗教界的首席代表。有人撰文说,父亲「自封」为宗教界代表。代表的产生,是由上而下,领导提名经协商产生。从来就不是由下而上,按比例选举出来。各种大小会议的组织、各级官员的任命,莫不按此原则,历来如此。代表又都必须首先认同当时的路线、方针、政策,各种决议才能保证一致通过。这就是具有特色的选举文化,这就是国情。据当时的要求标准,代表应是抗日、反蒋、认同社会主义、能同中共合作。要在基督教界,宗教界物色像父亲这样的领军人物,平心而言,还不太容易。

  会后,父亲「感到一种不可形容的喜乐和欣慰,以后可以在一个真正自由民主团结的气氛中生活」。当他听到毛泽东讲「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父亲激动得热泪盈眶。

  父亲以兴奋的心情迎接新的时代。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就预料期待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和他的信仰完全没有冲突。但是对大多数的教会人士来说,应当承认,他们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在无神论共产党的统治下,感到彷徨、等待、无奈、甚至惧怕。

三自革新宣言的由来

  在没有开始叙述之前,也许有必要从历史的角度,简单回顾一下中共对宗教的态度。中国共产党脱胎于苏联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从诞生之日起,就带有敌视一切宗教的基因。苏联是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列宁认为,基督教是压迫人民的工具,因此对宗教大张挞伐。根据《大英百科全书》,斯大林在二十及三十年代掌权期间,东正教会遭到血腥残害。到了1939年,国内幸存的东正教会主教仅余三、四个,全国只有一百座教堂仍然能够公开礼拜。

  笫二次世界大战,德军长驱直入,推进到莫斯科的近郊。斯大林动员全国人民起来抗敌。为了争取民心,团结仍然存留的数百万信徒,当局仃止打压宗教。东正教教堂一时增至二万五千多座,神职人员有三万三千人。1959到1964年间,赫鲁晓夫执政,反宗教活动卷土重来,批准认可的教堂锐减到一万。父亲去过苏联多次,一般都是路过,参观过农庄、工厂,也目睹了五一节壮观的节日游行,可都是浮光掠影。他看到的只是开放的橱窗,对宗教的实际情况,恐怕没有多少真正的了解。他在世界和平大会上,见到过的东正教全俄教长阿列克谢,就是深受国家安全部器重,从事对外发言的喉舌。

  中共自1921年成立之日起,作为苏共的一个支部,萧规曹随,不可能有较为开明的宗教政策。 1928年毛泽东在井冈山地区,建立了正式苏维埃地方政府。1931年11月7日(苏俄国庆日),共产党人在江西、福建交界的瑞金县召开了中国苏维埃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这次大会宣布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也通过了「宪法大纲」。在宗教政策方面规定「一切宗教,不能得到苏维埃国家的任何保护和提供费用。一切苏维埃公民有反宗教宣传的自由」。

  然而,父亲对中共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却深信不疑。马克思主义虽然认为宗教有一天会消灭,但是从发展来看,这一天还是非常非常遥远。共产党本身不是也要消亡吗?这是理论的依据。从目前的现实来看,中共最高领导人,一再信誓旦旦向他保证信仰自由的政策,岂能言而无信?况且现在更是白纸黑字写在《共同纲领》里。

  遗憾的是,从1940年就开始宣传,作为《共同纲领》依据的《新民主主义论》,从来就没有实现过,很快就变成废纸一堆。毛泽东后来说,社会主义革命,从1949年建国后就开始了。 社会主义革命,就是无产阶级革资产阶级的命。民族资产阶级当然是革命的对象。民主党派,基督教不可能是无产阶级,当然也是革命的对象。革命就要斗争,斗争的手段可能不同,可能是和风细雨,也可能是急风暴雨。总之,以《新民主主义论》,《共同纲领》那些原则理论,如果继续运用到社会主义阶段,就会犯大错误,很多人,甚至包括久经考验的老干部,思想认识都没有能够及时转变,只有遭到淘汰。

  父亲真心实意想使基督教恢复耶稣福音本来的面目,成为新中国建设中一个积极的力量。他同时也要保护教会,纠正城乡执行宗教政策的种种偏差。1949年,父亲在北京参加新政协筹备会议期间,就请公理会的王梓仲等人,收集华北五省有关宗教政策落实的问题,单就华北五省,就有160多件。1950年4月新中国成立半年后,在他的推动下,组成了一个「基督教访问团」去各地访问,主要是宣传「共同纲领」安抚教会人心,同时将了解到问题,向政府当局反映。

  团员有邓裕志、刘良模、涂羽卿、崔宪详、吴高梓等,代表不同教派。在济南,山东省人民政府的一位付秘书长出来接待,对代表团的工作,不表示合作。地方当局既然不肯协助解决问题,代表们不得己,只有前往北京,把所暸解到情况,各地教会面临的困难,向周恩来当面汇报,希望中央政府下令保护基督教的活动,贯彻宗教信仰自由政策。这次及随后的几次会晤就导至以后产生的三自革新宣言。

  应该指出,和周恩来会晤之前,代表们,包括父亲,丝毫没有心理准备发表「革新宣言」,一心只求中央政府下保护令。「宣言」完全是周「教育和启发」的结果。虽说是”教育启发”,但却有很重的份量,指出必由之路。问题的根源和起因,并非在于执行政策的偏差,而是人民群众对这个洋教的误解。因此,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肃清帝国主义的力量,改变人民对它的印象。根源是在教会本身。最后,偏差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而且再也不提了。应当说,周的”启发”就是最高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父亲是属于能理解的,积极贯沏,认真落实;而很多教会领袖,包括代表团的其他成员,却不甚理解,只是无可奈何,勉强随大流。

  「宣言」是在周恩来三次接见代表,由父亲执笔,七易其稿,在1950年7月28日,最后确定,《人民日报》9月23日全文发表。1950年10月20日《光明日报》发表了父亲的《怎样推进基督教革新运动》一文,毛泽东次日指示胡乔木:「昨日《光明日报》上吴耀宗的文章,可以广播,《人民日报》应当转载。」(见叶永烈《毛泽东的秘书们》)有人说,三自爱国思想是父亲等教会领袖早就有的,周恩来只是鼓励了他们把三自思想付之于行动罢了。的确,三自的原则天经地义,无可非议,中国人的教会,就是应该由中国人来办。

  父亲早在参加青年会工作时,就认同诚静怡、刘廷芳、赵紫宸等人提出的三自本色原则。他在「自述」中写道:「五四运动和反基督教运动对我们青年的基督徒是一个很大的触动。我们有一个思想,就是基督教要革新。怎样革新呢?第一是要使基督教这个洋教中国化,使教会变成本色教会。…….. 」「因为我们要革新教会,我们当然也要革新青年会,我们不满洋人把持的独断独行的作风,我们主张采取一种由全体干事参加的会务会议的民主制度。结果总干事美国人格林勾结董事部,借口经济困难,将全体干事解雇,以后另行改组。那时候我已准备去美国留学,后来如何发展就不清楚了。」这段「自述」说明,早在1920年代初期,父亲就有「三自」的思想,就有「革新」的行动。

  但是,据官方宣称,当年的三自是旧三自,和今日的新三自有本质的区别。后者超越了本色化,其特征,一是反帝,割断和西方教会的一切关系;二是接受共产党的领导,认同社会主义,适应新中国。因此,基督教、天主教内任何的革新,都不可能是教徒自发的运动,没有共产党就没有解放后的三自。说「周恩来只是鼓励了他们(教会领袖)把三自思想付之于行动罢了」的人,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区别。故意淡化周恩来决定性的作用,只是为了突出彰显三自一贯独立自主,不受任何组织的干预和影响。再有,当年教会领袖带着去见周恩来的那一百多条意见,在文革极左思潮的影响下,在父亲的检查中,都说成是有「片面性」,是某些人的「阴谋」,似乎偏差并不存在,宗教政策执行贯彻得顺利完美,给他提供材料的人是「别有用心」。

思想改造-美帝文化侵略

  1950年6月爆发了朝鲜战争。北朝鲜称之谓「祖国解放战争」,中国称之谓「抗美援朝」,西方谓之「韩战」。事实的真相,由于档案的解密,己经大白于天下,但在中国国内仍然鲜为人知,仍然是个敏感的禁区。 北朝鲜在苏联的帮助下发动了战争,这就是历史的真相。朝鲜的金日成,以中共为师,要解放全朝鲜。经过密切协商,斯大林最后同意朝鲜领导人以军事方式实现国家的统一,「由中国出来支撑局面并争取战争胜利」。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计划周详的方案。6月25日凌晨,朝鲜人民军越过三八线,发动突然袭击,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准备不足的南韩 军队,毫无招架之力,一败涂地。三天之后,韩国首都汉城(今首尔)就失守。值得指出的是,朝方事先并没有知会中方详细的作战方案和具体的开战日期,中方和美方几乎同时得到情报。就这样,匆忙参战,牺牲了几十万人,实际上只是为苏朝两方火中取栗。

  以后,美军仁川登陆,战局逆转。社会主义阵营的最高领导斯大林,指示中国介入。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70%是正规军)跨过鸭绿江,正式开始了「抗美援朝」战争。苏联令中美爆发直接冲突,从中渔利,自己却置身事外。它所援助中朝的军事物资,并非无偿。中国欠了苏联数十亿美元,苏方不断催讨,1965年才还清债务。

  中共利用「抗美援朝」,通过铺天盖地的不实宣传,在全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运动,(耸人听闻的「细菌战」就是子虚乌有,为政治宣传而泡制出来的),要求人民群众捐献飞机大炮,要求青年学子踊跃参军,保家卫国。这段历史事实,在大陆依然讳莫如深,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依然蒙在鼓里,被愚弄至今。

  1950年10月26日,也就是志愿军入朝参战七日后,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在全国进行时事的指示》开展「三仇」教育,指出「全国人民对美国应有一致的认识和立场,坚决消灭亲美的反动思想和恐美的心理,普遍养成对美国仇视,敌视和蔑视的态度,使人人对援朝表示积极有信心不怕困难,对美帝国主义表示不共戴天,使亲美恐美与抗日运动中的亲日恐日情绪同样不能容身」。指示的要点就是「三仇」:对美国要仇视,敌视和蔑视。这是宣传的口径,也要将指示落实到全国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最早成立的三自就冠以「抗美援朝」三自革新。)

  这就是紧接而来的基督教三自革新和控诉运动的时代背景,充分说明了这些运动是积极配合了中共的方针和政策,是中共所直接领导的。父亲和三自爱国运动的成员只是主动或被动地执行落实这个指示。

  控诉运动对中国基督教有深远的负面影响。这是一个由上而下,并没有广大基督教人士的心理准备和实际要求的运动。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后,美国政府冻结了中国的公私财产,受影响最大的是依赖美国津贴的教会、教会学校、医院及救济事业。为此,政务院在 51年召集这些基督教单位的负责人到京参加全国会议以求解决这个困难局面。会议要求与会者控诉美帝国主义,表明愿意割断和美帝的关系。这是个大是大非,严重的立场问题。这些负责人如何表现?且看沈德溶的回忆《在三自工作五十年》(1951年,父亲请沈担任《天风》主编。三自成立后,兼任办公室主任。以后是上海三自主席)。

  「当时,全国性的负责人都编在第一小组,我作为《天风》的主编也参加第一小组。周力行(上海宗教事务处处长)也在笫一小组。会上,我亲眼看到各教派的头头对于『控诉』这件事顾虑重重,不敢表态。有的平时口若悬河,此时却噤若寒蝉,有的则虽发言却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小组会已开到笫三天,局面仍没有打开,周力行不得不声色俱厉地推动大家起来控诉,这使某些人确实感到了压力,不得不认真考虑自己何去何从。当然,也有人对周力行的正言厉色耿耿于怀,以至于后来对人说控诉运动是周力行逼出来的要说『逼』也是有的,但那是当时『大形势』的『逼』,在抗美援朝的大形势下,基督教界还要抱着帝国主义的大腿,不转到人民这边来,行吗?」

  以上是沈德溶的观点,但也从侧面反映出教会人士对控诉的被动、顾虑、彷徨。控诉运动,对父亲来说,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他早就认为基督教应该从资本主义的桎梏下解脱出来,恢复基督教的本来面目。1948年他发表的「基督教的时代悲剧」就表明了反对资本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立场。但对其他教会领袖和广大教友来说,控诉来得突然,难以接受。

  1965年9月23日举行了三自十五周年座谈会,发言的有陈见真、戚庆才、吴高梓、涂羽卿等人,都异口同声承认,当年对帝国主义利用基督教认识不足,对控诉运动有抵触情绪;从1951年起,虽然人事经济组织上割断了与帝国主义的关系,但思想感情上依然藕断丝连。教会领袖的这些话,反映了大多数教徒,教牧人员的真实思想。

  控诉运动不但清算了崇美亲美,反苏反共的思想,也批判了「超政诒」,「爱仇敌」,「基督教立场」等表现。(2005 年,为归还父亲日记事,在北京约见当时国家宗教事务局付司长张剑。他清楚表明,基督徒就是有基督教立场,表明中共对此提法己有转变。至于父亲日记,还是重申是国家财产,不能归还。) 总之,一切有违社会主义原则的都不宜宣讲了,一切不符合当时方针政策的证道,都可能与帝国主义挂钩。会众中又安排了耳目,随时注意新动向。运动后,教牧人员往往感到无所适众,言行小心谨慎,只求政治正确,避免讲创世记,避免讲启示录,避免讲「爱」。很多教徒都不上教堂了。他们说,平日己有太多的政治学习,不想再去教会上政治课了。

  在控诉运动中,父亲的确认真贯彻政府的意图,出了大力。他要洁净教会,用耶稣基督的革命精神,来建立一个崭新的,与社会主义相适应的基督教会。运动中,具体操办的得力人员是刘良模,韩文藻,沈德溶,施如璋,李寿葆等。他们都是隐蔽在青年会里的「左派」,自称是基督徒,实际上是秉承上面的指示,起到拆毁教会,而不是建立教会的作用。名义上,各个小组带头领衔的都是各教会的头面人物,实权则掌控在「左派」手中。如上海的学习与控诉这个至关重要的委员会,就是以陈见真挂帅为主席,真正的执行者是付主席刘良模、李寿葆和秘书长沈德溶。

  控诉要求深入到各个教会,不留死角。过程是依照中共过去运动的典型模式:工作组根据掌握的材料锁定斗争对象 一 发动群众 一 检举揭发 一 控诉斗争。控诉统一了思想(反帝和接受党的领导),培养了一批积极分子来代替原有的、不能适应时代要求的领导。各地三自革新会就在这个基础上成立起来。自从成立之日起,全国各地基督教三自,就在中共这个全能政权牢牢掌握之中。

  在控诉运动中,刘良模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刘是我们上海「青庄」的邻居(「青庄」 乃青年会同仁住宅之小区也。邻居还有江文汉、李寿葆、施如璋、黄培永(已故,陈崇桂女婿)、蔡昭修、计瑞兰(原父亲秘书)、张仕章、董显光等,早期还有陆干臣。) 刘是青年会事工组主任,抗战时热情宣传,指挥演唱「义勇军进行曲」等救亡歌曲而闻名,后赴美。1949年秋回国后,就参加第一届政协。周恩来问他今后工作去向,外交部还是青年会。刘让组织决定。周遂安排他回青年会从事基督教工作。刘良模对教会并无感情。他的组织关系在中央,控诉运动后,他就一直在上海政协上班。

  对控诉运动,官方的评价可以用罗冠宗的几句话来表达:「控诉运动的重大意义,就在它揭露了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利用传教运动进行侵略的严重罪行,使中国基督徒受到很大的教育,是一次重大的政治觉醒」。运动的目的是「要对美帝养成仇视,敌视,蔑视的态度」,「对美帝表示不共戴天」,这个目的是否达到?表面上看来,这个因政治需要而煽动起来的运动,似乎进行得轰轰烈烈,全国敌忾同仇,但是,时机气候一变,当年领导运动的主要负责人,包括三自的领导,纷纷将自己的子女送往美国这个帝国主义的大染缸,很少例外。控诉美帝是成功还是失败?当今广大的人民群众,崇美亲美的思想是多了还是少了?有目共赌。至少,

  开放后的中国已经比资本主义更资本主义了。也许,对美的评价,还是43一45年期间《新华日报》的言论比较客观中肯:美国是个特别可爱的国家…..中国人对美国的好感源于…..民主的风度,博大的心怀…..美国的民主政治对落后的中国做了一个示范的先驱……。

肃清美帝文化侵略与燕京大学

  在中国十三所教会大学中,燕京大学有比较浓厚的宗教气氛,得益于校内的宗教学院。宗教学院的学生和大学的学生同吃同住,可以交叉选课。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又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开设陶渊明选读等课程。宗教学院学生(都有大学毕业学历)必须参加一个团契进行指导,在实际活动中取得经验。

  49年中共取得政权后到52年院系调整,燕京这片世外桃园基本上是风平浪静。学生中有十几个团契,每个团契大小不一,人数从几人至十几人或更多,兴趣多样化,有的偏向严肃问题的探讨,有的侧重交谊,有的兴趣在圣乐歌咏。团契活动可在宗教楼或教授家中举行。这十几个小团契又组成一个大团契,选出负责人协调组织活动。团契不分宗派。很多同学都有宗教家庭背景,其中不乏知名教会领袖的子女。和我先后同学的就有涂羽卿之女涂长松、崔宪祥之女崔应琦、宋尚节之女宋天真、宋天婴、凌贤扬之女凌文廉等。当时在校人数不过千人左右,可见基督徒学生比例之高。杨绍唐之子杨安溪是福音团契的负责人之一。该团契与公会派的大团契虽然都在一座楼内活动,但并无很多的联系和往来,却和王明道的基督徒会堂关系密切。他们虔诚友爱团结,但确实对政治没有兴趣。我有两个经常参加他们活动的朋友,就多次劝我不要留恋世俗,很多很多的迹象表明,耶稣即将笫二次再来。

  1951后基督教的革新控诉运动,在校内并末引起多少漪涟。礼拜照做,宗教活动照常。一年一度的亨德尔「弥赛亚」神曲 的公演是校内及北京市的盛举,一直持续到51年底。有几次,大学部和宗教学院的同学对我说:「你的父亲走得太快,我们跟都跟不上」这些话间接地,多少反映了社会上基督教正在进行的,翻天覆地的变化。1951年,来了一群农民装束打扮的校外人士,一连数周主领礼拜晨更。小小的宗教学院礼堂挤得满满的。他们就是山东马庄来的耶稣家庭代表,以敬奠瀛为首。他们介绍了「家庭」公社式的生活,一切财产公有,共同劳动,平均分享,灵性交流,友爱互助,看来己具共产主义的理想模式,也是人间天国。他们在燕京备受尊敬,似乎给中国基督教提供了改革和前进的样板。我参加过多次活动;活动充满激情,主要内容是引领会众追求圣灵充满讲方言,认为这是灵性的最高境界。朝战爆发后,各教会外援断绝,陷入困境,而「家庭」却依然能够自养、自立、自传,不受影响。

  赵紫宸把他们请到燕京来交流,可能是为了探讨中国的基督教如何本色化,本土化。万万料想不到,一年以后的1952,中共中央统战部协同全国三自,就派出强大的工作组,对耶稣家庭采用阶级斗争的手段,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最终连根拔除。 耶稣家庭是中国教会史重要的一页。在动乱的中国社会,的确吸引了不少人,其中不乏知识分子,甚至高级知识分子。由于采用了科学种田,产量较高,和附近农村的凋蔽形成鲜明的对照。1949年是「家庭」的全盛时期,在城市中,在山东以外也有很大的发展。

  49年后,耶稣家庭的成员奉公守法,最早签名拥护三自革新,人数为各宗派之冠,又组织医疔队支援抗美援朝,平时捐献济贫抗灾,为政府在农村培训医务人员,模范事迹屡次受到表扬,又有《天风》正面、肯定的报导。《天风》是三自的机关刊物,它的立场态度代表了三自的立场态度,也代表了父亲的立场态度。如何转眼间,「人间天堂」就成为革命的对象,成为「人间地狱」(沈德溶语)?

  有人臆测认为,耶稣家庭的神学思想属于基要派,与父亲的思想格格不入,因此,顺理成章,父亲决定整肃这个过时、落后的组织,使之适应新社会云云。不用讳言,在神学思想层面来说,的确存在差异,但是父亲,包括三自决策层,一贯宣称要尊重各教会的传统教义和信仰,没有能量,没有理由,自作主张去整治一个当时极有社会威望的组织,况且这个组织竭诚拥护三自和抗美援朝。在五十年代初期,父亲唯恐不能团结教会的大多数,包括反对他的宗派。认为父亲因神学思想不同,对耶稣家庭深恶痛绝,必欲除之而后快,是不符合事实的。

  新政权成立后,中共执行的是全方位一元化的统治,要将全国各种大小组织,都置于其绝对的控制下。1951年,燕京宗教学院就在这种思想的指寻下,受到全面的整顿,现在轮到了耶稣家庭。燕大和宗教学院被整顿撤消,师出有名是美帝文化侵略的工具,而耶稣家庭呢?考虑到52年前后,农村正在积极推行合作化运动,要将农民组织起来进行集体生产,同时加强党的领导。耶稣家庭这个党领导真空,影响又很广泛的宗教组织,怎么可能被容忍存在?被取缔是迟早的事,过得了合作化,过不了人民公社。如果只是神学意识之争,何必采用阶级斗争运动的手法?何必劳驾中央宗教事务处处长何成湘亲自出马?很明显,这是由上而下的决定和行动,由三自出面,由左派沈德溶具体执行而已。最后,「胜利结束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对耶稣家庭的统治和利用」 (《天风》语)。敬奠瀛后被判刑十年,庾死牢狱。所公布的所谓罪行,并无反对中共领导及社会主义制度,不足以上纲上线。而大灶小灶伙食不平等,包办婚姻,木板体罚等,充其量只是封建作风。上述情况在革命队伍中亦屡见不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冠之以革命的需要。两位美国英国传教士朋友,亦无证明是帝国主义所派遣,从事破坏或情报工作。而耶稣家庭却成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统治和利用,被彻底解决。

  耶稣家庭一案有没有可能也是阶级斗争岁月中,另一起冤案假案错案?有没有可能,像胡风,刘少奇等许许多多的铁案一样,得到重新审查改正?可惜,当今已经很少有人为了社会正义公道,甘冒风险,挺身而出,为弱势群体讲话了。基督教的三自领导,迄今为止,也尚未有面对现实,自省的觉悟和勇气,再加上当年的执行者,现在依然在位,大权在握,不可能否定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再回来谈燕大的三反五反。在此之前,燕园基本上依然是书声朗朗。有过几次政治大课,请左派名流来主持,但参加者自愿,没有点名,没有小组讨论,会后可以纷纷议论。

  对基督徒学生震动较大的是社会发展史:团契中开始讨论创造论还是进化论。当然不可能有标准答案,但却刺激人去思考这个新社会中无法迥避的基本问题。总而言之,从解放后到三反,平心而论,宗教政策在燕大执行得还比较好,没有刻意刺激教徒的宗教情绪:饭厅里可以看到低头谢饭,圣诞夜可以看到一波波报佳音的队伍,还公开宣称,基督徒也可以加入青年团。 人们有个乐观的错觉:燕大有较高的学术水平,51年就成为国立,毛泽东还题了校匾,可以长命百岁了。没想到这只是急风暴雨来临前的宁静。

  大规模运动开展之前,青年团委在外语楼组织了一个辩论会:「美国人开办燕京是不是文化侵略?」。来的学生不多,冷场了好一阵子,无人发言,最后由团委几个干部读了准备好的讲稿结束。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就是如今活跃在海外,发表大量离经叛道言论,当年的团委书记阮铭。三反五反本来是个经济领域的运动,移植到教会大学就变成肃清美帝文化侵略的运动。

  这个运动蓄谋已久,势在必行,只是建国伊始,为了收揽和稳定学术和教育界知识分子的人心,暂时不动声色。如今利用抗美援朝所掀起的反美势头,在教会大学深入批判崇美思想。北京中共市委派出张大中进驻燕京领寻运动。张大中的直接领导是蒋南翔,中共中央委员,团中央书记,以后任清华大学校长,对知识分子执行极左的迫害政策。

  张大中曾在燕大就读,是个职业学生。进驻燕大时,是北京市委委员,团中央委员。他在2006年撰文回忆当年的情景(摘要):

  「当时中央有个文件,部署在全国各高等学校进行思想教育运动,宣传『马列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当时不叫『思想改造运动』。我是北京市委和团中央委派进驻燕大直接指挥工作组。针对当时学校里『崇美、亲美、恐美』的思想,我们就针锋相对地搞『抗美、反美、蔑视美国』。这个运动的背景就是『抗美援朝』。当时把所有跟美国有关系的人都梳理了一遍,重点批判了陆志伟、张东荪和赵紫宸。虽然批斗得很厉害,但没有组织处理,生活上得到一定的安排,不像『反右』那么厉害。工作组还动员陆志韦的女儿上台控诉。消息传到美国,在华人中引起很坏的反响。在当时那种政治气氛下,很难再全面地考虑美国人办燕京大学的学术贡献这些方面,都是尽量从揭发角度看美国人在燕京大学做了什么坏事。这样的做法,现在看来是粗暴的。」

  张大中坦率的回忆,能够面对事实,实事求是,值得肯定。有勇气进行反省自责的人并不是很多。这段回忆也勾划出历次(以前以后)运动的经典模式:党绝对的领导,锁定斗争重点,发动党团员积极分子,罗织罪名 (可以断章取义,可以歪曲夸大,可以捕风捉影),动员知情人,亲朋好友,同事师生,甚至子女出来揭发诬陷,上纲上线,用口号和大字报来煽动起群众的仇恨,批判斗争 (批判对象不得解释反驳,否则就是反攻不老实)。

  基督教界开展的控诉运动,亦是照此模式进行。陆志韦最不能承受的,就是爱女陆瑶华也上台批判父亲。这是工作组得意之作。以后论功行赏,陆瑶华「当选」为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以陆瑶华的出身和教育背景,以后谅也不会有太平日子过。

  陆志韦、赵紫宸都是基督教界的代表人物,也是三自革新运动的发起者,也是我所敬佩的学者。他们简朴平易,人品学问俱佳。陆赵两人从来没有敌视新政权,他们对49年以后的变化,都采取同情合作拥护的态度。一身正气的陆志韦,曾经面对军阀、汉奸、军警,横眉冷对,大义凛然。1948时局急变,已经是校长的陆志韦,拒绝「迁校」,留京迎接解放。他鼓厉学生参军参干,主张人民政府接管燕大。他又是第一届政协委员。这一切并未能使他免被整肃,他终于作为美帝文化侵略堡垒的代理人而被清算。

  燕京宗教学院院长,作为美帝代理人的赵紫辰也同遭厄运。赵紫宸对中国神学思想和神学教育方面有巨大的贡献。他是世界基督教协进会代表亚洲地区的副主席。虽然他不是一早就认同社会主义,但中共进驻北平后,他写了很多长信向西方报导中共治下的新气象。他是新政协的基督教代表,也是三自筹备委员会的委员。像赵紫宸这样有影响的代表人物,根据《共同纲领》的精神,理应受到礼遇,对中共的形象有百利而无一害。然而为了要根除教会所办的教育、医疗、慈善等机构,削弱基督教在中国的影响,这些机构的负责人都作为美帝的代理人而受到勐烈的斗争和批判。在势不可挡的洪流冲击下,玉石俱焚。赵紫宸作为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份子,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批判。神学院院长不能当了,圣公会的圣职被革除了,中国的基督教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1954年举行的全国会议上,赵象征性地被安排为三自常务委员。在燕京期间,因为父亲的关系,赵先生常请我吃饭,但不谈当前的政治,不谈当前的基督教控诉。然而,先生努力探索在新形势下,教会何去何从,却显而易见,如何本色化似乎是他关心的重点。

  运动开始后,一部份燕大学生,主要是生物系的党团员,调去宗教学院开展工作。我也被调去协助查阅中英文资料和作会议记录。一个年岁较大的宗教学院于姓学生,查出隐瞒历史及国民党员身份,最后在全校大会宣判后,作为潜伏特务,当场被捕。不记得参加过赵先生的批判斗争会。他的问题似乎是和香港圣公会会督何明华的关系,基督教立场和《用爱心建立团契》一书。赵的圣职是何明华所按立,又担任反动的世界基督教协进会的副主席,帝国主义代理人即由此而来。(何明华,Bishop R.O.Hall,英国人,在香港任主教43年,一生服膺社会福音改良主义,建立了中国华南地区圣公会主教教区。抗日期间,领导教会为救济难民出过大力。1956年出访北京,与中国政府保持良好关系,被誉为「粉红色的主教」。)

  基督教立场,当年等同反动立场。立场只有一个,就是人民的立场。赵先生立意要将宗教学院作为燕大的一部分,长期延续,说成是和共产党争夺青年。至于《用爱心建立团契》更是胡乱上纲上线。志愿军在朝鲜浴血奋战,对美帝要仇恨,而此书却要人讲爱心,岂不是对抗美援朝唱反调?这些指控,今日看来,幼稚可笑,当年却是非常严肃严重。陆、赵两位受人尊崇的学者,在大庭广众,遭到无理羞辱,令人难以接受。

  张大中的回忆坦承运动粗暴的方面,但依我看,运动的真正目的与意图仍不便与人道。运动前,燕京宗教学院基本上是赵紫宸的天下,他是决策者,是中心。他的几个得意门生也是他心目中将来的骨干和接班人。欲要全盘彻底改造宗教学院,将其变成党所能控制领寻,又有一支信得过的队伍,就必须打倒赵和他忠实的追随者。蔡泳春和所谓的几个「爱徒」被认为是赵的骨干,长期被「挂」起来,没完没了地检讨交待,既不作结论,又不分配工作,身心俱疲俱灰。

  赵复三当时是北京基督教联合会主席,被北京市委派来协助领导学院的运动。应该说,他对运动的开展、最后的处理,都有决定性的发言权,最后,被结合进学院新的领导班子,担任关键的教务长要职。此后,学院就受党全面的控制和领导。赵复三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求学期间,由抗日、反蒋而参加了革命。解放后,身不由己,从事基督教工作,以后官至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过了没有几年,由于对反右、大跃进、反右倾,讲了一些真话实话,被认为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文革时又被断定是「长期潜伏的美蒋特务」,隔离交代。期间,「大哥自杀、二哥碎尸、母亲孓然一身、孤苦病死」。文革后的1989年,赵率团赴法开会,爆发了「六四」。他不能认同当局用暴力镇压学生,决定滞留海外,潜心治学。近年来,作了很多反省反思,「觉今是而昨非」,重新认识基督教的价值。对52年这段往事,作为当事人、见证人,却始终保持沉默。

  赵紫宸先生的晚年悲苦凄惨,被人揶揄藐视,像是耶稣被钉十字架前的情形。一代学人,满腹经纶,一生贡献给基督教,宣扬爱的福音,落此下埸,哀哉!在文革肆虐的1972年,全国一片恐怖,赵先生转辗托人通过我和父亲联系。在2月25日一信中有这几句话:「暮年情况,除安度外,尚觉无事能作。尤因耳聋,只常静坐。好友陆志韦、胡经甫均已不在。来看我的人十分稀少,几至于零,宋张载说『生我顺事,殁我宁也』,七年来未与兄通信, 笔扎虽停,思念不已。」 又说:「弟在文革中备受前曾作牧师和男女青年会干事与工友的斗争。所谓『基督教爱国会』即是一武斗、全武斗、半武斗、部分武斗、变相武斗的机关。今日思之,依然不寒而栗」。抄录至此,眼前浮现出一帮子我所认识的人,披的是基督教的外衣,干的是伤天害理的勾当。

  这次运动是以彻底摧毁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和正义感为目标,是随后大规模整肃的预演。反右、文革斗争的惨烈,远胜于此。运动后,基督教也元气大伤。父亲对燕大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通过我的去信,略知一二。通过其他的渠道,父亲听说,赵紫宸问题严重。 赵紫宸和父亲1930年代相识后即一见如故。虽然他们的神学思想不尽相同,但在以后的数十年中,却能相互切磋,互视为良师益友。49年以后,文革前后,父亲每次进京开会,必定抽空驱车前往拜望(还有卢广绵和关锡斌,(管易文)。卢曾任辽宁青年会干事,留学美国,是中国合作社专家。关曾任岭南大学宗教主任,与中共地下党有联系,后参加新四军。)。赵晚年写了七万字批判美国世界级神学家尼勃尔(Reinhold Niebuhr)的文章,就是这几次见面的结果。父亲和赵先生都曾深受尼氏自由主义的影响。批他,主要因他反共。

  赵紫宸受批判以后,他的几位得意门生也受到无休无止的审查,身心俱疲。51年应赵邀请由美返国充实神学院师资的蔡泳春,情况更恶劣;批判后,不分配工作,没有工资收入,生活完全无着。1951年11月30日,党中央发出内部文件《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指出,曾经在欧美留过学和在国民党统治下工作过的知识分子,都成为整肃重点。陆、赵、蔡等人都附合上述标准。北京卫理公会的郑汝刚,也是解放后从美回国,先受批判,后被捕判刑。上海的基督教青年协会总干事涂习卿也在此时遭到清算。

  涂羽卿是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学博士,回国后任沪江大学教授、圣约翰大学校长,解放前夕,受聘为青年协会总干事,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涂是个有强烈民族感的正直学者,爱国也爱教,是三自的创始人之一,曾协助父亲为宣传中共的宗教自由政策做了大量的工作,又动员他在美国行医的女儿和女婿回国服务。只因他有留美的背景,又有个美国人妻子,52年的运动,劫数难逃。根据中央文件精神,他也属被清算之列。他被无中生有,指控为和帝国主义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大会小会轮番批斗,迫他交待。令他痛心的是,迫害他的为首份子,竞是他三十年代沪江大学的学生,青年会送去美国留学的李储文。士可杀,不可辱,他曾跳楼自杀 而未遂。自杀是绝望、无声的抗议,此事反映到华东局,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发话了,青年会那帮左派打手才不甘心地暂时停止斗争。自此之后,涂仍然回到他喜爱的教学工作,奔走往返于沪宁线,心情也较舒畅。基本上离开了青年会这个是非之地,但名义上,他还是总干事,所有重要文件,派人送来要他签名,为了对外制造一个假像:青年会依然存在,而且照常运作,宗教自由政策执行顺利。青年会是教会的外围组织,它有广泛的社会基础。它不是教会,但比一个教会,一个宗派,有更深的影响,也受到国际社会密切的关注。

  这样的安稳日子过了没有几年。文革一开始,青年会和三自就将大字报送到学校,指控涂是帝国主义的走狗、代理人,是埋伏在中国基督教内的特务。他被隔离审查,因无法忍受侮辱,又曾割颈动脉,企图自杀。以后迫害逐步升级,关入专门囚禁重要政治犯的少管所。尼克松访华后才获释,但精神已经失常,1975年含冤谢世。涂先生至死,名义上,仍然是青年协会的总干事,三自常委,全国政协委员,不了解内情的局外人一直以为他有名有权,受到尊敬重用。

  1979年举行平反悼念仪式,我代表父亲前去参加。涂家拒收四个人所送的花圈,认为他们是迫害涂先生的元凶,送花圈完全是假仁假义。这四人是李储文(涂专案组组长)、李寿葆、施如璋和另一人。2006年,我见到罗冠宗,提起涂羽卿一案。罗只是轻描澹写地说:「这是文革的荒唐事」。需要一提,上述四人,反美运动中,冲锋陷阵,但时机一到,他们率先将子女送往国外,主要是美国。这种现象岂不发人深思?

  平反只是一纸组织文件,并无任何实质意义。受害者已经含冤而逝,基督教事业已经受到打击,目的已达,而冤狱的制造者却没有受到惩罚,没有受到道义的谴责,没有半点良心不安。他们以革命的名义行事,是忠实执行组织的指示,有功无过,越凶越狠功越大。论功行赏、重用、提拔。在那些年月,能据高位者,泰半都是这种人。嗣后,左派打手之一的李寿葆就掌控了青年协会的实权,也实际掌控了全国各地的青年会,因为协会是各地分会的统一领导。一年前,李只是协会的驻京联络员。和谁联络?如何联络?青年会是全国民主青年联合会的团体会员,而民青联是共产主义青年团的统战组织,李寿葆的兄弟李寿琪是共青团的重要干部。其中的关系脉络也就清楚了。

  在女青年协会,李寿葆的夫人施如璋如法泡制,排挤了国内外都有威望,但有留美背景的邓裕志,取而代之,当上了女青年协会的总干事。文革以后,又扶植了儿子李亚平为男女青年协会付总干事(我曾亲眼目睹,文革期间,李亚平在父母的纵容下,对住在楼下的江文汉拳打脚踢。江当时是全国青年协会的副会长,正在接受「左派」的审查)。至此,男女青年协会就成为李施的囊中物,名副其实的家天下。

  邓裕志是父亲同事中我很敬重的一位。她一生贡献给社会,和父亲共同创立和推动了三自爱国运动,是三自的副主席。1995年,我曾去探望她。她一人独居,孤苦落寞,无权无势,年老多病。说到每次向协会要车看病,都受到刁难,哽咽落泪。邓的骨灰存放龙华公墓,无人祭扫,无人过问,完全受到冷落。

  2006年,父母的骨灰从北京迁葬到上海郊区青浦的福寿园基督教墓地。我希望邓裕志也能在此长眠,与父亲为邻。解放前她所创办的劳工夜校的学员,积极支持,福寿园也表赞同。可惜邓的一位远亲表示异意,未能实现。

  涂羽卿、邓裕志是父亲推动三自的得力助手,和父亲有多年很深的私交,对他们的经历、表现、人品、能力,再清楚不过,如今落难,也爱莫能助。父亲给我的信只说,涂和赵紫宸一样,「问题严重」。三反五反,涂竟是只「大老虎」?实在无法理解。现在,父亲的羽翼已被剪除,什么时侯轮到他本人?

  父亲也没有概念,全国各地的教会和基督教机构的负责领导人,在这次运动中有多少遭到批判斗争清算,他们的大多数,和陆、赵、涂一样,多少都吃过洋面包。这是削弱清除中国基督教影响的第一个战役。全国13所基督教大学和慈善机构,包括最具盛名的协和医学院,同遭厄运。燕京大学寿终正寝了,北京大学是燕园的新主人。基督徒学生想借间教室作团契活动也不获许可。

  将外国人办的学校团体,收归为国人自办,此乃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如果采用和平的手段,团结大多数人,同样可以嬴得人民的拥戴。然而当时奉行阶级斗争的哲学,目的是清除非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则又当别论。

王明道倪柝声

  接下来被开刀的是北京王明道会堂和上海倪柝声的聚会处。北京是新政权的首都。王明道总发表些不太合调的讲道和文章,早就为当局所不满。经过安插在教会内的卧底线民,掌握了内部的虚实,1955年8月逮捕了王明道。他所主领的会堂也随之受到严重的打击。在教会内部进行检举、揭发、交代、批判等无情的斗争,受影响者一大批。

  王明道一向不和执政的当局合作,在敌伪时期如此,在国民党时代如此,对共产党的政权也如此。王明道也猛烈攻击父亲和三自教会负责人为现代派、不信派,认为没有团结的基础。他又自恃没有帝国主义的联系,从来就是自治、自养、自传,不参加三自也奈何他不得。应当承认,父亲并不赞同福音派的神学思想,但是作为一个三自的领导人,当时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可能扩大三自的群众基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包括反对自己的人。

  1954年基督教全国会议在北京召开,父亲在7月24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王明道等五人拒绝出席会议」。会议召开前夕,父亲就派陈见真、陈祟桂、谢永钦、崔宪详和竺规身五位德高望重的教会领袖登门造访反对他最激烈的王明道,争取他参加会议,王拒不开门接见。

  王明道有强烈的宗派立场,但不应该成为政治迫害的理由。他对社会采取不合作,「出世」的神学思想和讲道,却很容易被解读为对社会主义的对抗。他的言行,在一个依法治国的社会,不足以入罪。日本侵略者放过了他,国民党放过了他,在中共治下却全军覆没。王明道出狱后,神情恍惚,极可能是遭受过高压的精神折磨。2004年我在上海衡山宾馆和丁光训见面,谈到一些我所见到听到的教会情况,也谈到父亲文革时的遭遇,他听得非常认真,不时提问,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太知情。午饭前,我提到王明道问题。事过已经半个世纪,各界各阶层都作了一些回顾,对过去所作的过头事,为和谐、为团结,作了一些改正补救,深受欢迎。王的基督徒会堂有广泛的群众基础,55年所经历的打击,就有扩大化的现象,至今积怨颇深,误会犹存。三自是否有勇气采取主动,高姿态,配合有关方面,做些补救工作,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化阻力为助力。丁院长表示这个意见很及时,有意义,但一定有人不赞同,让我在吃饭时提出。

  那天是两会常委会议,在场的有二十余人。我先谈到,这次回沪是安排将父母骨灰从北京迁葬上海,计划下葬时简朴低调,只请为数不多的亲友参加 (其后两会插手,问题变得相当复杂,这是后话)。当我提到王明道时,果然不出丁之所料,立即有人起立,无礼打断我的发言,质问道:「你在那里聚会礼拜?」,言外之意,我受了他们的影响,为王明道张目。话不投机,和这种心态的人,无法平心静气,坦率交换意见。

  本文无意探讨王明道现象,但值得提出的是,现在从依法治国的观点回顾过去,王明道的判刑监禁,是否有商榷的余地?毛泽东治下的三十年,崇尚暴力斗争,几乎无案不冤,无案不假,党内党外,莫不如此。王明道一案有没有可能也是这些冤假错案的重演和翻版?

  总之,通过对这个有广大群众基础的会堂的沉重打击,中国基督教的影响又进一步被削弱。 北京的王明道会堂和上海的倪柝声聚会处,一北一南,都是有广大的群众基础。当政权在那里尚未有足够的控制时,可以容忍它们的存在,但只是时间问题。北京的会堂解决后,下一步就是上海的倪柝声。

  打击聚会处是以倪柝声的生活作风和他经营的「生化药厂」为突破口,来缩小聚会处的影响。由于聚会处没有公开反对三自和社会主义,甚至有较好的关系,所以倪遭到清算后,聚会处仍然生存下来。父亲在1950年12月14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基督徒聚会处倪柝声、唐守临、张愚之约,至又一村晚饭,说其教会三万余人已签名于革新宣言」。12月29日的日记:「基督徒聚会处送来签名三万余」。父亲当时的心情相当欣慰,没有想到这是一份假签名。

反右前后

  1955年11月,父亲又和邓裕志,陈见真主教,以全国人民代表的身份去山东访问,了解基层教会的情况及困难,为他们排难解困。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走访了七个县市,向省,县各级政府有关负责干部指出有些地方的教产被干部学校、部队占用,违反了宗教政策的落实。

  1956年11月,又和邓裕志去安徽视察,访问了九个县市,发现不少农村教会的聚会尚未恢复,教产被机关团体随意借用占用。有些地方的干部还禁止信徒奉献,没收圣经、赞美诗。

  此外,父亲还访问了浙江、福建、广东、广西等省区。代表团的任务,除了了解教会的情况外,主要是传达《共同纲领》、宣传宗教信仰自由政策,所到之处都受到基督教同道的热烈欢迎。父亲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盼望我们来,就像大旱之年望云霓。这也许不是一句夸张的话。」父亲南北奔波,风尘仆仆,都是为了落实宗教政策,解决偏差。他的努力,到底有何成效?大多数的情况是,反映了,没有下文,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解决,只能「提请注意纠正」而已。

  父亲原来认为大局一旦恢复正常,这些困难都会迎刃而解,逐渐消除,悲观失望都是「杞人忧天」。事实上,大局早已恢复正常,但随着社会主义革命的逐步深入,教会遭遇到的困难却每况愈下。父亲一厢情愿,认为共产党会认真执行《共同纲领》和宪法规定的自由权利,实在对共产党没有足够的认识。他到处宣传《共同纲领》,实在是误导广大善良的教徒。1955年视察期间所发现的不正常情况,都反映在57年鸣放时在全国政协所作《关于贯彻宗教政策的一些问题》发言。

  在毛泽东治下的中国,阶级斗争的弦始终是绷得紧紧的,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其间,只有两个比较宽松的间歇:55-57,60-62。但是,这两次间歇只是急风暴雨式,更激烈斗争的前夕:反右派斗争和文化大革命。

  要保护教会,纠偏只是一个方面,而且是比较消极的一面。教会必须发展,必须建设。经过五年来控诉帝国主义,摆脱西方国家的控制,三自的理念已被接受。有「破」还要有「立」。1956年应当说是政治气氛比较宽松的一年。毛泽东在党内作了《论十大关系》的报告,提出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在此前后,又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在这几年中,教会的信徒人数有所增加,各地举行了培灵会、布道会、退休会,并且祝圣了新的主教牧师。56年3月,父亲在三自委员会上强调指出:「我们基督徒根本的使命,就是为耶稣基督救恩的福音作见证」,提出了「三大见证,十项任务」的宏图大略,「把中国的教会建设成一个同伟大祖国相称的教会」。

  三大见证是:教会实现三自的见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见证;保卫世界和平的见证。

  十大任务是:

  1. 加强团结,拆除各教会之间的壁垒,拆除与广大人民之间的壁垒;
  2. 健全本教会的组织机构,以达到健全机构,加强领导,确立制度,改进工作;
  3. 成立自养促进委员会,考虑中国教会自养需要,成立自养促进委员会;
  4.  组织自传工作的研究会,设立一个常设机构推动自传工作;
  5. 加强基督教出版工作,要大力鼓励着作,出版为信徒所欢迎的书刊,出版一种能够满足信徒灵性要求并对教牧人员的工作有帮助的刊物;
  6. 增购图书资料,就神学、教会历史、教会事工等方面进行研究;
  7. 有计划地培养更多教会工作人才,神学院开办专修科、函授科,使现有的教会工作人员有进修学习的机会;
  8. 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9. 为世界和平事业努力;
  10. 深入推动爱国主义学习。

  这个报告呈现了中国基督教发展的远景规划,提出了努力的方向,在教内得到很好的回应,特别5,6,7等几项任务。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所作有关教会自49年来的总结和前瞻,体现了他心目中基督教如何适应社会主义制度:一方面认同配合这个新社会的方针政策,一方面基督教又可以存在、建设和发展。然而这个宏图大略,受到一浪高一浪阶级斗争的冲击,根本无法实现,尚未抽芽发枝,就早已胎死腹中。

  这是笫一个宽松时期,以反右运动而告终。第二次宽松是在大跃进失败后的62年。父亲又提出基督教的建设和发展要「快马加鞭」。他请金陵神学院院长丁光训负责培养大学毕业生从事高级神学的研究。他又和江文汉长谈,要制定一个基督教出版的五年规划。他说,中国的神学书藉实在太少了。过去出版过受欢迎的可以考虑重版,也要组织力量有系统地把基督教的经典着作翻译过来。江也草拟了详细的规划。父亲此吋兴奋积极。

  不久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基督教和其他宗教都遭到灭顶之灾。上述这些规划都成了泡影,以后直到现在,再也没有人提起。在两次宽松期间,民间迸发出活跃的思想,畅所欲言的局面。父亲56年的报告,62年「快马加鞭」的思想,就是这期间的产物,以后都作为「问题」而受到清算。

  1957年3月8日,父亲根据在各省市视察调查的结果,在全国政协作了《关于贯彻宗教政策的一些问题》发言,指出全国若干地区还未恢复礼拜,起因可追溯到土改。教会的房产被侵占,宗教生活受到干涉。有些干部对信徒的宗教感情不但不尊重,反而采取粗暴或侮辱的态度。有的借口生产阻止信徒参加宗教活动,有的把信徒的圣经和赞美诗拿走……也有些干部给教会制定一系列的「禁令」,例如不准奉献,不准建礼拜堂,不准发展信徒等……有的教会负责人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的属会去探访或工作,也受到阻碍。他又指出,在贯彻宗教政策方面还有一些「无形」的问题,那就是:有些机关和学校,认为宗教信仰是一个缺点,是落后因素之一。原因是:有些人对宗教抱有成见和这个成见所造成的对宗教信徒的岐视,也由于当时大量出版批判宗教的出版物。

  这是指57年前后,国家大量印发了从苏联翻译过来的批判宗教的小册子,在教会中引起了不安。父亲在会上指出:这些出版物的内容有不少部份是「片面的、主观的、不符合事实的、一笔抹杀的」。以上种种原因促使「对宗教的成见和歧视」。对宗教的成见和歧视,应该说,从49年新中国成立起就开始了。媒体对宗教,对基督教很少或基本上没有正面的报道,对历史人物(如孙中山)也刻意不提他们的宗教经历,书店也不出售宗教书藉,包括圣经。另一面,在全民中,从儿童开始,就灌输「宗教是迷信,是鸦片」的观念,岂能没有成见,没有岐视?

  这篇发言反映了现实中存在的问题,讲了真话,讲了实话,在宗教人士中得到很多的好评,表示「快慰」,表示「谢意」,表示「兴奋」。沈德溶在父亲的《小传》中这样写道:「现在(指《小传》出版的1989年),时隔三十二年之后,我们重读耀宗先生的这篇发言,对于他所反映的当时的情况和提出的意见,仍然感到十分亲切,有些三十二年之前发生的偏差,直到今天在一定程度上还继续存在」。

  (《小传》的原作者是父亲的秘书计瑞兰女士。沈德溶仗势将原稿取去,略加修改,用自己的名义发表,完全不提计瑞兰。上述这段评说不知是计的原意,还是沈的想法,至少沈表示同意。我曾请年近九十的计瑞兰,重新回顾《小传》,那些部份是经过沈后加的,改动的。出乎意料之外,计竞然连这本书也没有,因为《小传》会引起太多令她难过,令她气愤的回忆。)

  这篇发言是3月8日所作,三个月后的6月8日,就拉开了轰轰烈烈反右斗争的序幕。发言是呜放的一部份,略为上纲上线,即是「替教会说话为名,挑拨党群对立为实」的毒草。近年编辑出版的三自文献,都没有收入这篇发言,不知是否因为揭露了阴暗面而有意回避。

  受到父亲发言的启发,陈崇桂也以宗教界代表的身份,参加了政协的鸣放,发言题为「保护宗教信仰,尊重宗教信仰」,结果成为基督教内的大右派,以73岁高龄送去劳改六年,等于是死刑的宣判。1963年宣布摘帽,同年去世。

  陈祟桂是重庆神学院院长,三自副主席。三十、四十年代,陈是活跃的福音派布道家,一生为教会鞠躬尽瘁。1951年他列席政协会议后,说毛主席是我国空前未有最伟大的爱国主义者,是我们伟大祖国与伟大人民最完整和最美满的体现。他以后参加了民盟,听过刘少奇讲共产党员八个条件后,在自传里写道:「我深受感动,立志要努力追求,争取做到那八个条件」。应当承认,49年之前,陈没有宣讲过社会主义,但是49年后却努力认同这个新政权。陈崇桂的转变有些仓促,但是他的认真努力,却显而易见,然终未能取信于当政者。当局仍然对他下毒手,令人不禁心寒齿冷。

  陈发言的基调和父亲在那次会议上的发言《关于贯彻宗教政策的一些问题》,如出一辙,都是由衷之言。在当年12月,三自常委会上九位全国知名基督教领袖的联合批判发言中,陈却被指谪为诋毁三自,挑拨各宗派基督徒的大团结。

  批判完全是强词夺理,不提陈发言中那点不符事实,抓住片言只语,扣帽子、打棍子、无限上纲上线,上反党之纲、上反社会主义之线:「党和人民推举你作全国政协委员,……让你住大洋房,……北京一般人家一冬只有半顿煤,你要了二十顿硬煤……你却如此恩将仇报,…..这到底是为什么?….. 」 批判稿又接着挖苦讽刺说:「他能够在拥护社会主义的幌子下来拐弯抹角从根本上攻击社会主义建设;他能在恶毒诬蔑的同时还能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我们不能不说,陈牧师真会作文章,真是会讲反党反人民的话。」……甚至在一次三自常委会上,陈没有发言也上升为「与三自爱国运动的对立,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这些批判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势压人,是历次运动斗争惯用的手法,显然不是父亲,不是赵紫宸,不是涂羽卿的讲话口气;他们也没有能力写出这样水平大批判。陈崇桂是三自副主席,基督教界重量级的右派,必须有教内对等的高层领导出面压阵。由父亲带头的九位教会领袖有陈见真、吴贻芳、江长川、丁玉璋、赵紫宸、涂羽卿、刘良模及施如璋。最后一个签名的施如璋是左派的核心、笔捍子,就是批判稿的操刀人,幕后的指挥。稿成以后,分送各地签名。在当时高压的政治气氛下,批判稿送来,岂能不签,岂敢不签。九位之中,除个别左派外,有几个不是违心行事? 在那个年代,不斗右派就是同情右派。同情右派就是右派。耐人寻味的是,教会领袖中有从不过问教会事工的吴贻芳,却没有神学院长丁光训和秘书长李储文。他们两位在反右运动中,有决定性的发言权。

  迟至1980年,国务院宗教局局长萧贤法才宣布陈祟桂被错划右派。此案由中共一手导演,三自几位知名人士都被利用来打头阵。如果他们那时依然健在,得知这个宣布,对当年所作所为不知作何感想?冤案虽然得到改正,但人己含恨而逝,打击宗教的任务已经达到。父亲根本无意也无权将陈崇桂划为右派。两人的发言基调相同,都是在拥护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的前提下,以基督教的立场指出问题,提出改进的意见。父亲提意见,丝毫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用心。父亲也清楚,根据一贯的表现,陈崇桂的发言也丝亳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用心。即使两篇发言不尽相同,那只是「量」的不同,并非有「质」的差异。岂能认定自己的发言是「鲜花」,而陈的是「毒草」?何况陈的女婿黄培永(我们青庄的邻居)是父亲推行三自的得力助手。有人臆测,如同王明道案,说父亲必欲除陈而后快,因为他们的神学思想并不相同。事实并非如此。作为三自的领导人,父亲只想扩大三自的团结面,而基要派是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而陈先生被选为三自的副主席,就表明他是个受到重视的代表人物。1961年,陈尚未摘帽平反,父亲就在基督教笫二届全国会议上,建议他当常务委员。

  陈崇桂如为何被划右派?为何迟至1958年初才宣布?此中实情,难为人知,除非当事人问心有愧,敢于起来揭发。 58年初才宣布,也许可以这样解释。57年,反右达到高潮,58年初,反右「补课」,补划了一大批 「漏网右派」。陈很可能属于「漏划」之列。

  陈祟桂、赵紫宸、王明道、倪柝声都是中国教会最具影响代表人物。经过49年后历次运动,赵、王、倪相继被打倒,声名狼藉,他们所代表的燕京宗教学院、基督徒会堂、基督徒聚会处先后遭受到致命的打击。陈祟桂是硕果仅存。

  长期以来,赵紫宸是燕京宗教学院的灵魂,对学院的发展、人事安排、课程设置,都是决策人。然而中共在学院内并无左右大局的影响。因此,52年的运动,不但要批判赵的思想,还要彻底肃清他在学院的影响,树立党全面的领导。运动后,学院改组,赵复三进驻,担任关键的教务长,最终完成了革命的目的。

  陈崇桂的重庆神学院是否也有相同的命运?如果说燕京宗教学院有点似象牙塔,培养高级研究人员,那重庆神学院却面向教会、针对基层,有更广泛的影响,也更为当局所不容。醉翁之意在陈祟桂,也在他所领导的学院,重庆神学院当时的情况如何?陈崇桂被划右派是否与神学院有关,值得进一步研究探讨。

  陈的发言即使比较尖锐,即使批评了三自,即使批评的层面较广,包括教育、卫生工商业,但都在框架之内。不是谆谆许诺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为何一转眼就是言者有罪,滔天大罪?领导人,统治者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言而有信」。不论是「阴谋」也好,「阳谋」也好,反右「诱捕」的技俩最卑鄙,最无耻。(反右中,根据公开的材料,有55万知识份子精英落难,但解密资料显示,实际右派为317万多,中右143万多。)

  全国基督教挖出了多少右派?父亲并无所知,三自也许也是并无所知,似乎也没有人会认真做调查统计。每个学校机关单位都有权决定右派,而且都有指标,能多不能少。 在阶级斗争的年月,有人落井下石,有人为了自保,自愿或被迫,彼此揭发批判斗争,但父亲似乎并未深深卷入。据我所知,父亲参加控诉只有两例:一是1951年6月10日在上海控诉美帝国主义利用基督教侵略中国的罪行;一是联名签署对陈崇桂的批判。 57年10月14日,青年会要求父母参加对张仕章的说理斗争会接受教育。他们都没有发言。张是我们「青庄」的邻居,是父亲多年青年会同工,从事文字工作,有多种译作。张也是中国基督教社会主义的代表人物,和父亲的思想非常接近,远在成都时就有不少合作。张被青年会「左派」锁定为右派,以后欎欎而终。

  此后,父亲尽失教会内的支持者。表面上依旧捧着他的,只是几个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激进左派。他自己也已经岌岌可危。57年反右运动后,毛泽东对知识分子进行彻底的整肃,全国一片肃杀。民主党派的负责人几乎全部沦为右派。具有双重身份的左派,纷纷由后台走上前台。从此,民主党派就被牢牢掌握在共产党手中,仅有的一点自主权也全盘被收回。基督教也不能例外。

  那时父亲才六十出头,「上面」 认为他已是年逾古稀,可以在家多休息,不必每日来上班,有事会向他汇报,婉转请他「靠边站」。又长期跟随父亲工作的秘书计瑞兰被调,离开了他。抗战期间,父亲羁留成都时,计就开始协助父亲工作。她有很好的文学修养,对父亲非常尊重敬仰,现场记录,下笔成文,不用修改。她工作诚诚恳恳,极其认真负责,父亲去各地巡视,计都随行。但她不是教会中人,也不属左派。调离的借口是「政治不够可靠」。父亲身为三自主席,竟然未能留下和他合作多年,得心应手的秘书。其后,上面派来了几位信得过的人接替计的工作。父亲高度近视,行动看书写字都有所不便。我在家时,也经常为他念中英文杂志。文化大革命前的那位秘书,就是当今的三自会长曹圣洁女士。秘书的职责之一,就是跟踪父亲的思想动向。

  父亲最受信任的时候应该是在1955年前后。1955年6月在赫尔辛基开完了世界和平大会后,郭沫若因有其他安排,传达的任务就交给了父亲。他单枪匹马到南方各地传达,随行的只有一个专为他配置的警卫。传达和大精神,虽然对象主要是统战人物,不牵涉到重大方针政策,但能让他全权处理,也看到中央对他的重视程度。

  57年以后风风雨雨,父亲接待外宾一如既往,但在三自内部的日常工作,我怀疑他已没有多少实权,没能起决定性的作用。这些怀疑并非毫无根据。文革之后,父亲疾病缠身,我代表他在家接待人民来访,回复人民来信。有些人事变动,如58年大跃进期间,三自精简紧缩,人员下放工厂劳动,承诺的条件没有兑现等等,父亲竟然毫不知情。三自的实际运作是在少数左派手中。三自的秘书长是李储文,办公室主任是章润媛(李的夫人)。一夫一妻实际上掌握了三自的大权。父亲日记(摘要)中最早提到李是在1947年4月。父亲去英国爱丁堡参加世界青年会代表大会,代表还有梁小初(青年会总干事)、黎照寰(公谊会主席,曾任上海交通大学校长)及李储文等。李当时是瑞士日内瓦世界青年会的中国代表。大会后,李取得总干事Tracy Strong 的同意,邀请父亲到瑞士休息十天。

  1954 年4月日记记载:三自筹委会笫二次全体会议,宗教事务处罗竹风处长作报告,父亲任主席,李储文作「自传」报告,陈见真作「自治」报告,崔宪祥作「自养」报告。李当时己渐露头角,以后就顺利当选为三自秘书长。

  李储文还是上海国际礼拜堂的主任牧师,讲道很受欢迎,人际关系亦处理得圆滑恰当。国际礼拜堂位于上海市中心,建筑颇有特色,环境优美,是上海教会的橱窗,是访华的基督教人士必到之处。

  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破坏国际礼拜堂,同时也抄了李在教堂内的住家,赫然发现李的共产党证,而且是三八式,中央委员级的资深党员。另有一说,李不堪迫害,向批斗他的红卫兵公开表明了自己共产党员的身份。此说我认为并不足取信。一个老资格党员,如此经不起考验?受了些许委屈,就供出党内最高机密?何况当时党员身份并非就是可靠的护身符,党员挨斗并不罕见。这只是一个无关大前提的细节。父亲得知后,关于李只讲过一句话:「他在任何险恶的环境下都能打开局面」,这句话还是李对父亲不无自豪地概括他自己。

  东窗事发后,教友议论纷纷,十余年来,为他们施洗,为他们证婚的,竟是一个无神论的共产党员。李不能再从事基督教工作了,很快就走马上任,转入外事部门。最后官至香港回归前的新华社副社长,亦即地下共产党政府的第二把手(第一把手是许家屯),相当于副部长的级别。

  人们不禁要问,像李储文一样隐埋得深,又占高位,以消灭宗教为己任的共产党人,对教会所起的作用,是建设,还是被坏?值得商榷的还有,在立国后的建设时期,以这种对敌的斗争手法,用于内部人民团体是否依然适当合理?

  毛泽东在反右成功后,马不停蹄,接着开展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驱使全国人民日夜苦干,从事只有破坏,没有结果的劳动。58至62年间,一场大饥荒,全国饿死三、四千万人。我们都亲历了这次的灾难,但是父亲却无视现实,继续歌功颂德,为59年开国十周年写了粉饰太平的《光辉灿烂的十年》。他认为解放前后,一个是地,一个是天。有人问:三年自然灾害也是天吗?父亲说:也是天,一步一步会登天的。

  大跃进也大大冲击了教会,特别是农村和中小城镇的教会。去教堂崇拜的人数急剧减少。中共(三自)乘机压缩现有的教会。1958年上海原有208处教会,合并成23处,大批教会工作人员受到精简,下放工厂劳动。依然能够留下任职的是经过挑选,信得过的一小部份。教堂减少了,有利于管理和控制。面对现实,教会只有联合礼拜一条出路,与原来所属形形色色的宗派脱钩,人事经济及圣工由联合礼拜委员会全面安排。此时,各宗派的全国性机构虽仍挂牌,但实际上已名存实亡了。

  58年大跃进期间,中共认为宗教先天就是剥削阶级的衍生物。阶级消灭了,宗教失去了靠之依赖的土壤,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大跃进却创造了这个契机。父亲60年3月12日的日记提到和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及副部长张执一见面。李指出;宗教起源于对自然的无知及社会的压迫。此两条件若不存在,宗教亦消灭;现在宗教影响日益减少,宗教工作者要有心理准备,适应目前的环境和形势。这番话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中共计划提前消灭宗教的企图,事先对父亲通风报信。看来父亲并没有真正领会这个暗示,他当即表示:「余作为宗教工作者,可以接受马列主义百分之九十九,其余一点有神与无神,对我亦无矛盾。有形式的宗教可能消灭,但宗教本身是永恒的」。

  父亲以后还在《天风》撰文,认为「中国基督徒享受着完全的宗教信仰自由」。消灭宗教先在中小城市开展。已经消灭宗教的地区被封为「无宗教区」。浙江温州做得最彻底,被树为标兵,是各地学习的榜样。在开放改革后的1981年7月,曾任华东宗教事务局局长的罗竹风,一个有原则性,值得敬佩的共产主义者,在一次内部工作会议上坦承:共产党过去有两次试图消灭中国的宗教,笫一次在大跃进年代,笫二次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

  沈德溶在《在三自工作五十年》中写道,1958年夏天,长期负责宗教工作(政务院宗教处处长)的何成湘就问沈能否在全中国搞一个「无宗教活动之国」?何以后就去了温州。后来温州发生对宗教的「左」倾错误,看来同何此次温州之行有关。何是中共宗教方面最高层的领导,消灭宗教这样重大的国策,绝非何心血来潮,一时冲动的思想,没有中共中央的决策,何绝不敢如此放言,并且着实贯彻。

  要消灭基督教,也必定要消除基督教代表人物的影响,如同要取消美国资助的燕京教会大学,必须斗争打倒陆志韦校长,不管他对中共新政权的建立有多少的贡献。同样,作为代表人物的父亲此时已开始受到批判。

  60年4月父亲参加中央宗教事务局所组织的宗教参观团,去了沈阳、怃顺、鞍山、长春等地,以后又去了西安、成都。一路上有局长何成湘带领陪同。所到之地,父亲都会见教会人士,并讲了话。60年5月29日的日记有这样一条记载:「何局长对余此次在各城市的讲话牵涉马列主义极不赞成」。父亲的日记都非常简略,「牵涉到马列主义」和基督教两者没有基本的冲突矛盾 能够理解,这是父亲一贯的基本思想,但「极不赞成」四个字出自一个中央宗教部门最高领导之口,份量却很重,说明问题的严重性。这成了以后批判的一个重要内容。

  沈德溶在《在三自工作五十年》中回忆:「吴耀宗当时因基督教受到大跃进的冲击,很有意见,时时流露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对于副食品紧张等问题也有不满。 何成湘在视察结束前,曾在重庆组织过对吴的批判。」

  我认为父亲上述的不满,如果属实,也是情理之内一般的牢骚,不至于大动干戈。要害是日记所提的「牵涉到马列主义」。一般认为,唯心和唯物势不两立,马列主义和基督教水火不相容。但是早在三十年代,父亲就认定,这两者只是真理的一个侧面,不但不矛盾,而且相反而相成,可以互补。49年后,马列独尊,父亲依然宣扬他的调和论,目的是为了减轻信徒对无神论的敌意和恐惧,完全出自一片好意,但是对方并不领情、不赞同、不认可父亲的观点和用意。在意识形态上,所有的宗教都是中共的敌人,这是它本性所决定的。它不能和任何一种宗教共存。马列是绝对真理,而宗教是迷信,是毒害人思想的鸦片,岂能相提并论?

  从大跃进到1962年,毛泽东的好学生柯庆施主政上海,执行毛的极左路线。柯是个承欢媚上之徒,是「四人邦」的祖师爷 (张春桥就是他一手提拔重用),62年,文革前去世。在柯坐镇上海期间,开始打压宗教。教会内部要教牧人员进行本身属性的辩论。说是辩论,其实就是要宗教工作者承认是不事生产社会价值的剥削阶级,也就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对象。这次辩论引起了很大的恐慌和不满。最后就不了了之。

  柯同时就着手整肃父亲,在小范围内进行批判。我曾设法了解真相,知情人并不否认,但都语焉不详,讳莫如深,也许认为这一页并不十分光彩,只说,父亲在多次讲话中,对党的领导少提,或提得不够。这真是莫须有的借口。其实要打倒父亲真是轻而易举,罪名俯拾皆是。

  又据邓裕志(女青年协会总干事)透露给计瑞兰(父亲原秘书),班禅十世的问题解决后,当局就要严肃批判处理父亲的言行。1961年班禅十世在各地参观访问后,对人民公社提出质疑,并反映执行民族、宗教、统战政策方面存在的问题,讲了真话,写了「七万言书」给中央。为此,被撤销了全国人大常委副委员长和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职务,受到勐烈批判,被囚秦城监狱九年多,几乎丧命。

  1962年1月,中共召开七千人大会,会上总结了「三面红旗」「「大跃进」的失误(饿死三千多万人,损失一千多亿人民币),毛泽东作了自我批评后,退居二线,让位给刘少奇。刘强调国民经济建设,澹化阶级斗争,带来了毛统治下第二次相对宽松日子,对父亲的清算才草草结束,最终未能得逞。然而这次短暂的春天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严冬。几个月后,毛泽东重弹路线斗争,重提阶级斗争。毛刘两人执政思路方针的差异矛盾,直接导致了两年后文化大革命的爆发。

  1962年10月以后,统战、民族、宗教的所谓投降主义、修正主义开始受到批判,统战部长李维汉也被点名,消灭宗教成为中共党内的主导思想和行动。就在1965年9月23日,文革前夕,父亲主持召开了三自爱国运动十五周年座谈会,他开宗明义宣布:「为庆祝三自15周年,眼往前看,不要只往后看,不必作扦查,眼光放远大」。但是那天发言的教会老前辈有陈见真,戚庆才、吴高梓、涂羽卿,无不自责自贬,父亲也大批自己过去的「唯爱」思想和崇美亲美。(独缺左派发言。) 带有这种心态、这种精神面貌,这批基督教会的精英还能有什么作为?还能为基督教开创怎样的未来?(以上几位发言者,在文革中都受到斗争迫害,无人幸免。)

  发言基调唯一不同的是尹襄。她大谈参加「四清」(清经济,清政治,清组织,清思想)的体会,形势一片大好,农村阶级斗争非常激烈尖锐;教会牧师、长老、义工等负责人,有的是逃亡地主、富农、右派、开猪肉店进行剥削的,等等。她又大谈农村教会的歪风邪气:祷告医病,不许信徒抗旱,因为旱灾是耶稣的惩罚,……。总之,建国十七年来,农村教会依旧一片漆黑,一无是处。「四清」中,阶级斗争回潮,「迫、供、信」盛行,冤假错案不计其数。这是文革的前奏。尹襄是三自的大左派。父亲随后说:「尹襄从火热的斗争中刚刚回来,讲了一段话,给我们呼吸了一些新鲜空气」。

  父亲旋即有机会去农村了解「四清」的实况,那是上海政协组织的参观团,对五十余位各界民主人士进行教育。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正副社长、团委书记都是阶级敌人,斗争的对象。父亲对此表示了怀疑,如果农村干部的绝大多数都是坏的,那么农业生产又怎么能连年获得较好的收成呢?有人试图解释,不知是否能使父亲信服。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紧接「四清」而来,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生命和财富的损失难以估量,人性中最丑恶、最残酷的一面都浮现出来。文革如狂飙突起,来势凶勐,没有人能预料到会如何发展。

  1966年8月23日父亲的日记这样记载:「红卫兵进入国际礼拜堂,捣毁与宗教有关的用具。男女青年会同工自动在青年会大门口焚烧圣经。夜九时在青年会开群众大会,揪出牛鬼蛇神七人。要我向群众低头认罪」。「自动」者,非受他人胁迫命令之谓也。廖廖数语,难掩父亲哀伤之情。

  这是一次全国性,有计划,有组织的行动,各地的红卫兵,一个月内对所剩不多的教会进行毁灭性的破坏。对神职人员集中进行批斗,有的地方甚至将他们在操场上列队,逐个要他们承认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要他们宣布放弃信仰,否则当场拳打脚踢。父亲不久就被勒令到银行公会地下室写扦查。他当时73岁,以前上下班有车接送,现在每日要走一段路去挤公车。原有的工资停发,银行存款遭到冻结,每月只发生活费几十元。我在学校也是牛鬼蛇神,饱尝肉体和精神的折磨,每月生活费仅有12元,一家的生活非常困难。父亲的健康本来就欠佳,眼看天天恶化。1967年6月10日他在日记中写道:「因上下午写捡查,久坐木凳,又要用脑,甚感疲劳」。两年多内,先是在隔离室昏厥,被训斥一顿后,勉强支持认罪,不久又一连昏倒两次。1969年1月13日的日记:「为了照顾我的年令,小分队王同志叫我不要上班,有事通知我,但这并不意味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问题没有解诀」是个紧箍咒,令人始终带有负罪感,时刻惶惶不安,永无宁日。

  在此要加一段小插曲。根据姚民权《大形无象,大声稀音》一文:「1969年初冬,有一个名为宣传毛泽东思想小分队的机构,将上海二百余位传道人和教会领袖集中到香港路原银行公会大楼内,进行『清理阶级队伍』,实则审查一批『前朝元老』和新的『阶级敌人』,吴高梓、谢颂三、涂羽卿等都被隔离关押。1970年冬批斗就多了,偶而吴耀宗也被请到会场。有一次小分队队长在批斗高潮中为了要高举伟大红旗,突然话锋一转:『吴耀宗,你看看你领导基督教三自运动,现在揭出这许多藏污纳垢的反动事实,你说说,到底是毛泽东思想伟大还是你基督教的圣经伟大?』我是一个小组的副组长,列坐前排,听到这刁钻促狭的问话心头一揪,极感憎恶,也为吴先生的命运担忧,或声誉全毁,或痛受斥骂,两者必遭其一。此时我听到吴耀宗轻声缓慢地说:『宏文四卷,指导世界革命,我一直认真细读深受教益。但对我个人信仰而言,心灵中觉得圣经教训更伟大』。简洁的两句话真是『于无声处闻惊雷』,小分队的淫威一下子没了落场,他们只得以连呼『万岁』,结束这场批斗会。」

  很多善良的好心人,包括父亲在内,都以为红卫兵冲击教会是一时冲动的越轨行动,违反了共产党一贯的信仰自由的政策。以后得知,这是有计划,由上而下的统一布署。随后又得知,「四人帮」的军师张春桥曾宣称:「我们在一夜之间消灭了上海地区所有的宗教,彻底摧毁了帝国主义在上海的反动文化堡垒」。再不久,江青在大会上宣布:「在中国,宗教已进入了历史博物馆」。人们又以为这是「四人帮」少数极左派背离了毛泽东的正确路线。殊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文化大革命的疯狂和手段,只是49年后历次运动的继续延伸,是登峰造极的表现。再往前推,也可以追溯到延安时期的整风肃反运动。同样地,「限制、利用、消灭」宗教是中共一贯的战略方针。49年以后,对宗教一次次的打击,逐步的收缩,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利用文革,「毕其功于一役」。

  其实,毛泽东本人早就给父亲打过招呼,放过空气。1964年12月召开三届人大,27日大会闭幕集体摄影后,毛泽东与前排的常务委员逐一握手。同父亲握手时,毛询问了父亲的健康,表示关心,又语重心长地说:「你的那个上帝现在不太灵了」。最高统帅一言九鼎,短短几个字却有极大的份量,暗示基督教在中国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快要寿终正寝了。

  (根据父亲日记的记载,父亲和毛泽东有过五次对话。笫一次,1950年6月21日,《革新宣言》发表后,毛:「你们的宣言甚有力量,应多征求签名,必有人反对。」笫二次,1951年10月1日国庆节天安门上,毛:「你的工作(革新宣言)作得好。」笫三次,1952年10月1日国庆节晚天安门上看烟花,毛戏言:「你们(当吋和佛教的赵朴初并立)没有打架吧?」 父答:「没有,我们团结得很好」。笫四次,1953年2月7日政协全国委员会上,毛与父握手,说「讲得好,有分析。」(指父亲早一日的发言)。笫五次,64年人代,即上述文革前的一次。)

  也是64年,代表中共立场的理论刊物《红旗》杂志发表了《正确认识和处理宗教问题》的文章中指出,「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应该积极领导群众进行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还应当紧密结合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依靠无产阶级政党,进行马克思主义和无神论的宣传教育,促进宗教消亡」。此文明白无误表明,已经到了用舆论和行政等手段消灭宗教的时候了。

  父亲有先得风气之利,又有敏锐的政治观察力,竟然未能洞察中共的意图,还在宣扬「快马加鞭发展基督教」,实在难以理解。69年父亲从集中交代检查「解放」出来,并不是他的问题已经解决,也不是对他特别宽宏大量,而是另有难以明言的原因。

  还在他每日写检查并接受批判的时候,已经陆续有来华访问的外宾,点名要见父亲。66年10月父亲接待加拿大的文幼章,72年11月招待美国的陆慕德,同月以父亲的名义宴请美国的鲍威尔(原上海密勒氏评论报的主笔),12月参加接待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代表团十三人,其中有鲍乃德。接待的任务就是宣传文化大革命防修反修的必要性、及时性。在父亲所有的涉外活动中,为了保证宣传口径符合要求,陪同出席的有施如璋、李储文、刘良模等几位左派。

  73年2月5日父亲笫二次会见文幼章夫妇,谈话五个小时,内容为文化大革命及基督教问题。 文幼章 (James Endicott) 是生于四川的加藉传教士,45年12月为声援昆明的学生运动,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曾任加拿大和平大会主席及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他和父亲有不同寻常的密切关系。抗日战争期间,他们在成都同住一座小楼,朝夕相处。父亲去世后,文幼章写了一篇悼文说,对他的影响,父亲超过了任何一个中国人。他对父亲极度信任,对父亲正面评价文革的观点,对中共执行宗教信仰自由的诚意,深信不疑。回到加拿大后,以中国通的身份,全盘批发这些论点。打倒「四人帮」后,文革的真实情况逐步浮现出来,文幼章的诚信度大打折扣。

  文革要消灭基督教和其他宗教,也要肃清这些代表人物的影响,父亲厄运难逃。先讲一个颇能说明问题的小插曲。李寿葆是三自的实权左派,52年斗争排挤了涂羽卿后当上了青年协会的笫一把手。他是我们青庄的邻居,平时有不少往来。母亲过年过节做了年糕,总要和他们分享。文革一开始,他的儿子李亚平跳入我们的小花园,破坏母亲喜爱的玫瑰花。母亲就去李家说理,李寿葆指着母亲,恶狠狠地说;「你们的吴耀宗完了」! 为此,母亲以后一直耿耿于怀。这句话不可能是一时的失言。 李一向对父母亲尊重客气有加,如今说变就变,没有内部高层放言要打倒父亲的讯息,大概不敢绝情至此。(其实,大跃进期间,笫一次打算整肃父亲时,李寿葆、施如璋就是幕后推手,跃跃欲试。) 其后,父亲打而不倒,李又笑脸相迎,若无其事。1989年父亲逝世十周年纪念会的主持人就是李寿葆,令人看了很不是滋味。(李、施和父亲共事合作十余年,但从来没有写过一篇文章,没有讲过一次话纪念父亲。褒也不是,贬也不是,难了。) 这种人可以前恭后倨,也可以前倨后恭,全都决定于对方是得势,还是失势。这种人是变色龙,是功利主义者,四人帮时代讲四人帮的话,打倒四人帮后又痛批四人帮。只要中共掌权,他们就可以稳坐不倒。他们名义上虽是青年会或基督教的工作人员,却对教会毫无感情,关心的只是执行中共「限制、利用、消灭宗教」的基本方针。了解这点,就能明白,1966年8月23日,为什么青年会同工会「自动」在大门口焚烧圣经。

  文革中,父亲受批判,扣发工资,隔离写检查。他到底有什么问题?手头上有一份1967年10月上海统一战线大批判有关父亲的部分。

  「基督教头子吴耀宗思想反动,一贯来企图在全国范围内恢复宗教失去的阵地,到处叫嚣,到处放毒,胡说宗教仍有其真理,上帝与马列主义没有矛盾,宗教对人没有麻醉作用,还有益处,宗教消灭不了,等等。」

  「1960年,国务院宗教事务局在重庆召开全国宗教工作会议时,到会的同志对吴耀宗在各地参观访问时散布的大量的系统的反马列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谬论,极为愤慨,因此决定在即将召开的全国四教会议上对吴耀宗进行批判,并要适当处理。」

  上述引言从另一个角度给何成湘「极不赞成」这句话作了注解,也是上海的柯庆施企图整肃父亲的佐证。最后可能由于毛泽东下台刘少奇上台,大气候的转变而未能实现,只在小范围内进行批判。上述两段批判材料多少透露了背景条件,企图整肃并非空穴来风。

  撇开文革式的语言,这些批评指责,的确是父亲的基本思想。他的确认为基督教和马列主义都是真理,是绝对真理的不同侧面;的确认为基督教在社会主义社会仍然可以起积极的作用;的确认为基督教和其他宗教是永恒的,比社会意识形态有更强的生命力。

  (在教会遭遇困难的时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问到中国教会的前景,父亲常说:「我从不为此担忧。你们看生长在石缝中的松树幼苗,只要它们有生命力,就可以把坚硬的巨石崩开」。) 又,这些指控并非捕风捉影的谩骂,而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造反派不学无术,不可能归纳出这样简洁、有水平的要点。给造反派提供「炮弹」的,就是多年来和父亲共事合作,非常了解父亲思想的左右。

  当时,父亲的心情不舒畅是能够理解的。他对家人沉默寡言,不轻易流露他的喜怒哀乐。我们只能从他的日记中,侧面了解一二。1964年,他受到政治的压力,遇到各种难处,精神上感到压抑,只有对上帝的完全信赖,给他力量克服困难,使他有内心的平安。3月5日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夜在室内步行时,得一思想 一 Have faith in God. Thy will,not mine, be done.」(完全交托上帝。求你的旨意,不是我的旨意,得以成全)。

  同年3月11日,他又写道:「昨夜心神不安,经长时间祈祷,心境复归平静。听到的启示:信靠上帝,一切的事都将对你有益。你求告我,我就答应你,把又大又难的事告诉你,我还要你作许多工作,我将保护你,给你力量」。

  1973年8月1日父亲终日无小便,急送医院。医生为他插了导尿管,晚上痛不能眠。前列腺肥大,当时有两个解决方案:一是开刀根治,一是保守疗法装人工膀胱。父亲坚决要求开刀,但医生担心父亲有心臓病史,说服他用人工膀胱,在下腹开个小孔,用导管排出小便到一个橡皮袋。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决定。且不说行动不便,不能入浴缸洗澡。最大的问题是膀胱和体外空气接触,极易感染,每日要用药水冲洗,所有器皿要用高温消毒。一旦感染绿脓杆菌,就会引发高烧。我教学工作之余,就是安排他的护理。从此,他去北京开会,我都得请假陪侍在侧。

  1974年7月筹备召开全国四届人民代表大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读上海代表名单,父亲也是代表,,但身份不是基督教界代表,而是世界和平理事会理事。这段广播使人一时感到纳闷。和平理事会是由苏联一手操纵,中苏交恶后,中共就与和大不再有任何往来。以和大理事的身份参加人大,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当时万万没有想到,文革早已消灭了宗教,何来宗教的代表?基督教完了,父亲的历史任务也跟着告终。如果父亲还有一点可利用的价值,那就是他国外有广泛的人脉关系,还可以从事统战工作,以「和大」理事的身份,继续误导国际上像文幼章般的宗教信徒。)父亲从1949年开始参加在布拉格举行的笫一届世界和平大会,直到中共退出,一共参加了十五次,是参加次数最多,跨越时间最长的代表。)

  这次人大,没有宗教界的代表。 父亲参加北京小组的讨论会。四届人大反映了党内激烈的斗争,也反映了中苏两国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一切安排非常神秘,不能有半句外露。代表赴京日期更是绝密。代表从宾馆到人民大会堂,全部经过地下通道,地面上不露任何痕迹。就是那次会上宣布了宪法的新版本:「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和不信仰宗教、宣传无神论的自由」,没有任何说明解释。

  在一般文明国家的宪法里,宗教信仰这一条可以单列,也可以同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等并列,因为这些都是基本人权。没有必要再加上「有不信宗教的自由、有不参加游行示威集会的自由、有不发表言论的自由」。尤其是在以无神论为主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加上「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更显得画蛇添足。

  最令人费解的是,「有宣传无神论的自由」,却不提「有宣传有神论的自由」,意味着今后传教,有组织的、无组织的、公开的、不公开的、在教堂内的、在教堂外的,都是违宪。这个提法倒和1931年在瑞金,「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通过的「宪法大纲」一脉相传,规定「一切苏维埃公民有反宗教宣传之自由」。

  新宪法有关宗教的条文,引起了教徒强烈的反应和不安。父亲也感到彷徨了。父亲写了一份书面发言,提交北京小组会上讨论。「红卫兵砸烂了教会,取消了宗教组织,这同毛主席的教导是否符合?共产党知道宗教有它发生、发展和衰亡的过程,但不主张用行政命令来取消宗教。红卫兵对宗教采取的措施引起了还有宗教信仰者的不满。我曾经接到许多人民来信,问我对现时的宗教政策如何解释。我把他们的信转去有关部门,但结果是得不到答复」。又问:「没有宗教活动,何来宗教自由?」 这样的意见有何回应,有何结果,不言而喻。

  无产阶级革命步步深入之日,也就是宗教步步萎缩之时。这就是毛泽东治下三十年,中国基督教的现实。

  「四人邦」倒台后,中央来人和父亲联系,鉴于国内外需要,希望在三自大楼重新挂起「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会」的招牌。父亲回答说:「不恢复礼拜,我就不同意挂牌子。」

最后的时日

  1979年父亲的健康日趋恶化,大半时间都在医院渡过,写字讲话都有困难,写了几十年的日记再也不能持续,只能口授几句,让我代笔。那年夏天,上海市基督教三自委员会举行文革后笫一次会议。父亲闻讯后,非常激动,坚持要去参加。那天,他坐在轮椅上,已不能言语,由我推着慢慢绕场一周。

  出席者全体起立鼓掌,有的还噙着泪水,当时的气氛的确非常动人。父亲看着三自诞生,又含辛茹苦一步步带过来,只希望通过它,建立起一个他理想中的教会。为三自,父亲贡献了他的后半生,三自是他情之所系。

  1976年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被打倒,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开创了一个朦朦胧胧,不同于前三十年的新纪元。

  同年9月2日,上海市中心的慕尔堂,经历了十三载的凄风苦雨,恢复主日崇拜。父亲又是坚持要去,医生没有同意,两周后他就溘然长逝。

  父亲的追悼会非常简单。由当时的上海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张承宗宣读悼词,没有家属发言,没有好友致词。讣告只发至有限的范围,但闻讯赶来参加的人很多,他们是来缅怀父亲,也是为了渲泄积欎多年对信仰的情怀。来悼念的也有登门为父亲理发的师傅,有文革前为父亲开车的司机,他说:「我曾为许许多多的首长开过车,只有吴先生平等待我。」

  但是不知谁为追悼会立了一条很奇怪的规定:花圈只准放置灵堂之内,不能超出范围。可是当时花圈涌入,室内无法容纳,只得重新安排,将几个,十几个毫无关系,亳不相识的人合并一起,联名合送一个花圈。张承宗所念的悼词由施如璋起草,初稿送交我提意见。父亲不是爱国爱教的典范?为什么只强调父亲的政治经历,少提他的爱教活动?经我指出后,才作了些许补充修改。追悼会尽量澹化父亲作为基督教的代表人物,缩小他的社会影响,显而易见。

  父亲火化后的骨灰暂存上海龙华公墓。1993年我收到沈以藩主教生前一信,代表基督教协会征求我们的意见,拟在父亲诞生一百周年纪念日,将骨灰移葬宋庆龄陵园。宋的陵园在上海虹桥路,占地百余亩,环境优美,内有上海前副市长金仲华,京剧演员周信芳等各界名人,墓上均有半身铜象(不少人是历次运动中被迫害致死)。我回信说,这是很好的安排,但是基督教重视家庭价值,希望母亲的骨灰能同时合葬。后接三自来信:经上级研究,母亲的政治级别不够,无法同意合葬,这个计划就此作罢。在号称社会主义的国家,仍然承传着浓浓的封建等级意识。尔后,罗冠中代表两会建议合葬北京市郊黑山扈西北旺的基督教墓地(在颐和园西北约半小时的车程,交通十分不便)。父母亲有半个世纪在上海工作生活,安葬上海应是首选。既然无法安排,不得不同意北京方案。

  1997年1月基督教三自和协会在北京举行大会。丁光训退了下来,由罗冠宗、韩文藻两位老左派分掌三自和基督教协会。会议结束后的1月4日,漫天鹅毛大雪,万木萧瑟,父母落葬于北京西北旺。参加仪式的只有丁光训等两会的负责人共二十人左右,没有党政干部,没有教会群众,非常简朴。

  那天除丁光训外,我也发了言,题目是《追求真理不计较利害》,那是1949年1月父亲一篇文章的副标题。针对一些人的非议,我首先说明,为什么请佛教人士赵朴初为墓碑题词。赵老和父母的友情可以远溯至三十年代,他的诗词学问、道德修养为我们所敬仰,此事与佛教无关。又碑上刻有「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到自由」。(文言文为「尔识真理,真理释尔」。)这是父亲最服膺的几段经文之一,由吴雷川手书,悬挂在书房作为父亲的座右铭。最后一段说,父亲从青年时代起就有改造社会,造福人群的抱负。49年前后,他曾多次指出,基督教对社会的使命是「尊重人的价值和尊严。基督教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是民主主义的基础」。我又强调说:这些理想今日仍有积极的意义,我们还有很多见证要做。《天风》杂志要去我的发言稿,但是没有发表。

  九年后的2006年,我们参观了上海郊区青浦县的福寿园人文纪念公园。该园环境优美,管理良好,其中辟有基督教墓区,我们决定将此作为父母最后长眠之地。小小一方墓穴,容下两个骨灰盒。简朴的墓碑只刻 父母生卒年月日,无行述,无下款。落葬之日,打算低调进行,只举行简短的家庭宗教仪式,邀请父母生前友好及他们的第二代参加,自由发言,缅怀父母的行事为人。

  三自及协会闻讯后,要求共同主办,最后竟完全取而代之,反客为主,为己所用,扩大了墓地,否定了我的碑文(从不明说反对的理由),并邀请各级领导参加揭碑仪式。国家宗教事务局副局长王作安还专程从北京赶来致词。给人一个错觉,似乎是两会在一手操办。纪念活动的消息不迳而走,墓园附近的教会希望参加。我表示欢迎,两会坚决反对,理由是不易掌控。我半小时的发言,评价了父亲的一生,《天风》只字不提。

  和两会争执最多,未能达成一致的,就是碑文的内容及措辞。最后就以马太福音16章25节一段经文来替代:「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父亲认为这两句话是世界上最深刻、最辨证、最耐人寻味的一段话。「我」就是真理。

  次年(2007)我们家属用原定的碑文,不知会两会,立碑墓前:

  「父亲1918年信奉了基督教,认为找到了道路、真理、生命,于是放弃了优裕的海关职位,献身基督教事业。父亲的信仰有深刻的民族内涵:他积极参加抗日运动;他要使中国的教会独立,遵循自治、自养、自传的原则。父亲的信仰也有深刻的社会内涵:他为之奋斗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平等、博爱、民主、自由的社会。」

  但愿「有民族内涵和社会内涵的基督教信仰」,能概括父亲曲折,然而是丰富多采的一生。

真理? 道路?

  父亲一生不断追求真理,探索一条救国救民的道路。他找到了没有?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有几个人敢说他掌握了,找到了?只要能以此作为人生奋斗目标,不为私利,孜孜以求,就是一个高尚的人,值得尊敬的人。

  父亲是否最终实现了他的理想抱负?请先读几段1992年6月4日丁光训给我的来信:

  「我们有些人有这样一个印象,不知你认为是否符合事实,请见告:吴耀宗先生是一位革命者,对祖国和祖国教会的改造素来有他的抱负。在我国解放前以至解放初期,为了把他的抱负付诸实现曾经进行了极动人的努力和斗争。但可不可以说,从五十年代后半起,他越来越受到『左』的牵制,后者既来自党政部门,又来自教会内部的『左派』,可否说,正由于此,吴先生解放之后从事工作的心情,大体上说来,是不舒畅的,因为他的志愿没有得到教会同事们很多同情?我有上述的假设,因为我认为我比较能从神学上理解他认为『三自运动』的发展并不符合吴先生的理想,我甚至发觉,他当时左右就有人事实上是实现他的理想的障碍。」

  在此,想再摘引信中一段话,虽与父亲无直接关系,但却反映了1992年前后,

  丁光训关注考虑的问题。「国内教会信徒增加很快,但因五十年代就开始的『左』的路线, 我们没有能培养新的教牧人员,今天青黄不接,十分严重,现在急起直追为时已晚,而且仍有阻力。当前 church and state relation 中,『取缔未经批准的聚会点』 是个critical issue,我们正力争对宗教自由有个尽量广涵的理解。」

  丁光训对父亲的思想和改革教会的设想途径,应有较深的认识。1951父亲同刚从瑞士回国的丁在北京青年会作了长时间的谈话。以后,为三自,为神学院工作,他们有很多的接触,丁对父亲的观察基本符合实际。

父亲是否最终实现了他的理想?

  父亲想建立一个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崭新的基督教,可惜根本没有适当的土壤让这棵幼苗健康成长。中国共产党从成立之日起,就敌视一切宗教,认为这是麻醉欺骗人民的毒药,从来就不承认宗教在社会主义社会可以起到积极有益的作用。父亲的理想完全是一厢情愿。

  父亲想象中的社会主义是没有剥削 、共劳共享、平等、博爱、民主、自由的大同世界。可惜这些理想只是中共夺取政权前连篇累牍的宣传手段。执政后的现实,和这些理想完全背道而驰,而且从来就不曾将上述的理想作为奋斗的目标,甚至将要求实现这些理想的知识分子和曾经为中共出过大力的「民主」人士,残酷迫害。可悲的是,父亲并没有认识到,毛泽东治下,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三十年,是一个集封建、独裁、专制为一体的时代。他经历了饿死几千万人的「大跃进」,他身受「文革」不人道的斗争,但他依然为之歌功颂德,还认为以后会一步一步「登天」。

  父亲从基督教立场退让了一大步认同马列主义唯物论,认为两者是绝对真理的两个侧面,可以互通互补,没有矛盾。但是执政的中共并不领情,认为父亲调和的哲学观点比之赤裸裸的唯心论更危险、更有害、更有欺骗性。直到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国务院宗教事务管理局编了《宗教工作基础知识》作为宗教工作者的必读材料,指出:「美化宗教,渲染宗教,把宗教的思想来补充社会主义,试图调和宗教与社会主义的矛盾,其结果只能是使科学社会主义倒退到信仰主义」。所以同宗教作斗争是「整个唯物主义的起码原则,因而也是马克思主义的起码原则」。上面这段话明白无误地表明了中共官方立场:斗争是绝对的战略,容忍是相对的策略。父亲在《没有人看见过上帝》一书中阐说的哲学神学思想,在社会主义的中国不可能会得到认可赞同,难怪在父亲的大小纪念会上,没有人提起这本他自认为是精心的代表作。没有将这株毒草鞭挞示众,已经是网开一面,非常客气了。

  父亲又相信中共会认真恪守宗教信仰自由的诺言,对内这样讲,对外也是这样讲。《共同纲领》和《宪法》不是白纸黑字,明确规定?最高的领导人不是信誓旦旦,加以保证?岂能言而无信?然而建国不到十七年就两次企图消灭宗教。父亲还以为这是某些人没有正确执行毛主席政策的偏差,没有意识到这是中共「限制、利用,消灭」战略的必然发展和结果。

  父亲也热情歌颂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认为是世界上每一个国家必由之路,因为社会主义是民有民治民享,一切都是以人民为出发点。1950年《黑暗与光明》再版时,又附录了狂热庆祝斯大林七十寿辰的报导和图画。他绝没有料到,在他逝世后的第三年,苏联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和东欧五个社会主义国家,未经外战、内战,内部自行解体,这只是由于人民憎恨暴虐统治的结果。这个付出了极大代价的社会实验,最后以失败告终。可以说,真正的社会主义,从来未曾在世界范围内,在任何一个国家实现过。

  1949年解放前,父亲的理想抱负,解放后实现了多少?也许有人会说,中国的教会彻底肃清了帝国主义的影响后,现在不是完全独立自主了?的确,西方国家文化侵略的遗毒是根除了,中国的基督教是否就能自治、自养、自传?过去中国的教会受到外国的控制,现在,在一个威权政党的统治下,全国各行各业,大小机关单位,无一不受这个政党绝对的领寻,基督教和其他宗教岂能例外?说「三自是独立的」只是对外的宣传,并非事实。这只是理想,是难以实现的理想。

  三自的各级机构是谁在维持?三自的工作人员是国家干部,按级别领取国家的薪酬。全国各个神学院是否由地方教会所支撑?难怪各神学院章程开宗明义,笫一句就是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三自代表团频频出国访问经费来自何方?没有政府官方的资助,三自寸步难行。三自之中,自养是关键,如果经济还要仰人鼻息,就根本谈不上自治和自传。所谓「政教分离」的内涵是,宗教不能干涉政治,但是政治却要干涉宗教,要全面彻底干涉。基督教要摆脱西方的控制,又要摆脱以反宗教为己任的中共,实行名符其实的三自,真是任很重,道也很远!

  最后,简略回顾父亲的一生。父亲生活在十九世纪末和廿世纪的中国,那个时代的中国,有内忧、有外患、民不聊生、贫富悬殊,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当时有理想的知识分子满腔热情,都有抵抗外敌,建立一个自由民主新中国的共同理想。一个有爱国情怀 的基督徒是否应该置身潮流之外?

  1910年,17岁的父亲,在日记中写下这几句:「晚读国耻小史,满纸血泪,读毕,不禁掷书三叹」,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他又是从小就立志要「以救国救人为己任」。 父亲在二十和三十年代,曾经是中国最活跃的「唯爱主义」代表人物。以后逐步发现,在敌忾同仇的抗日战争中,唯爱主义的应和者寥寥,唯爱主义并不符合中国的国情。经过长期的思考斗争,民族主义超越了唯爱主义。又二十年代后期,父亲在美留学期间,就接触了马克思思想,认为社会主义的目标和基督教的理想并行不悖,是世界各国必经之路。因此,他也拥护支持为社会主义理想牺牲奋斗的苏联和中国共产党,以为他们要实行的也是平等、博爱、民主、自由。遗憾的是,终其一生,他至死也没有认识到苏共中共这两个政党实际执行的,与这些普世价值观,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父亲的真知灼见主要反映在三十、四十年代的著作中。那是他思想最活跃、著作最多的丰产时期。他对基督教独特的体验,基督教对社会的责任和使命,至今仍然有生命力,有现实意义。反映在他文章中对平等、民主、自由、博爱执着的向往,还是铿锵有力,现在读来依然感到新鲜,有启发,有感染力。

  他一生有过多次重大的转折,在他思想的每个阶段,都曾受到很多的批评、指责、攻击、谩骂和诬陷,他依然理直气壮,勇往直前,为他所认为的真理,大声疾呼,竭力宣扬。这种无畏的精神值得敬佩,从他的演讲和众多的着作中,可以看到他思想有因可寻的轨迹。

  49年后,父亲被改造、被扭曲、被异化,不由自主丧失了自我,失去了那种为真理奋不顾身,为民请命的正义感。文章发言只是为中共政策涂脂抹粉,歌功颂德,未能始终不渝,保持昔日「横眉冷对千夫指」那样的气概,这是父亲的不幸与无奈,也是中国一代文化人,全国人民的不幸与无奈。

  有人问,如果你父亲能多活十年,亲眼目睹89年血腥镇压「六四」,他会不会像四十年前那样满腔热情支持学生运动?「学生运动不是为了学生自己,而是为了整个国家,社会」,「学生不讲话,恐怕石头也要喊出来了」,「学生运动是正义与黑暗的斗争,是民主与不民主的斗争」……。,他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大声疾呼吗? 我认为,根据当时父亲的心态,他已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回应了。 1976年4月,人民群众自发齐集天安门,藉悼念周恩来,以花圈、诗歌表达反专制,反独裁的情怀。市民兴奋地传播信息,转抄诗词。动手镇压前夕,上海市委来电要求父亲这些统战对象,次日听完电台联播后,等待新华社记者的采访。父亲即时的反应就是:「这是匈牙利事变的重演。邓小平幕后操纵,是中国的纳吉」,完全是当时官方媒体的翻版。

  但是,也应当同时指出,就在「四人帮」肆虐最猖狂的日子,父亲也曾在小范围内公开说过当时最为犯忌的话:「张春桥有野心,他想当总理。」毛泽东时代对中华民族最大损害之一,就是道德沦丧,造就了人们的双重人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但是父亲透明诚实,光明磊落,拥护就是真拥护,反对就是真反对,始终心口如一,怎样想,就怎样说,就怎样写。甚至在文革倒行逆施的岁月,我也没有听到他有过半句不满的怨言。历次运动都牺牲了许许多多无辜的人,父亲身边长期共事合作的同工,也一个个中箭落马,遭到清洗。他都默认了,认为,这些运动的大向是正确的,偏激难免,伤害难免,美好的社会主义就是这样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有人认为父亲投机。以上已经分析过,父亲在三十年代初就从理论上接受社会主义,远在中共掌权之前。一切投机者,一则为名,一则为利,毫无例外。我所知道的父亲绝不是这等人。他完全是为了一个理想,一个信仰而奋斗,生活极其简朴,淡泊名利。1955年开始接受人民代表大会工资前,一直领取青年会微薄的薪酬;我们所用的家具非常陈旧;我们的住房(我就在那里出生),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属青年会);对饮食父亲亦无苛求。如以追求名利为目标,当初又何必放弃海关厚禄?

  有人说,父亲是新中国基督教三自的领军人物,功莫大焉。也有人说,幸亏有了吴耀宗,在中共的统治下,得以保留了基督教的火种,才能有教会今日的复兴。也有人认为,父亲本人残酷迫害教会,亲自下令强迫教会实行联合礼拜,将牧师送去劳动,成千上万的教徒被关、被杀,造就了大批的殉道者……。

  不管是正面的肯定,或是反面的否定,都过高评估了父亲49年后所起的作用。官方宣传和学习材料的论点是,中国共产党关于独立自主办教会的主张,得到中国基督教会和天主教会中爱国教徒热烈的拥护……。建国后,中国共产党明确指出,要使中国天主教、基督教摆脱帝国主义影响,割断与外国教会的联系……。在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启发下,吴耀宗及其他爱国教徒发起了三自爱国运动……。没有党的领导,中国的基督教徒不可能自发产生三自爱国运动……。关键词是:没有党的领导,不可能自发产生三自爱国运动。

  请再读一读国家宗教局副局长王作安2006年11月4日在父母迁葬上海福寿园仪式上的一段话。「中国基督教走上三自爱国道路,是历史的必然,也是顺应时代发展的自主选择,有没有吴耀宗先生都会发生。」 对以上的引言,我的解读是,教会摆脱帝国主义影响,割断与外国教会的联系,奉行独立自主的原则,接受中共的绝对领导,将教会纳入这个全能社会的政治体制是历史的必然,得归功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而父亲成为发起人,纯属偶然。没有吴耀宗,也会有李耀宗、有韩耀宗、有罗耀宗。形势的发展,不会因父亲推迟或加速,他的影响和控制实在有限。

  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从《三自革新宣言》起,历次的运动,「控诉」,教会和教会大学肃清美帝文化侵略,到教会合并,消灭宗教……中共都起着主导领导的作用。父亲只是被利用来冲锋陷阵,摇旗呐喊。「反右」 后,除了对外统战,他已没有多少可利用价值,委婉请他主动靠边。再往后,「大跃进」时己成为革命的对象,故尔,没有理由过份强调父亲正面或负面的作用。历经风雨,他打而不倒,如今,在一定场合下还要对他纪念一番,吹棒一下,宣扬他作为一个基督教代表人物和中共合作,接受中共领导的典范,要求教徒群众向他学习,但是,另一方面,却刻意尽量缩小他在国人中的影响。他49年前大量充斥平等民主博爱这些普世价值的文章,49年后肯定基督教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积极作用、发展基督教的言论,如今都成了受批判的糟粕。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发起了三自爱国运动,而这个运动还是受到周恩来的启发、教导和支持的。

  我曾经诚心期待父亲的文集会在国内得到重印出版,但在这种形势下,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了?(两会十年前就已提出重印选集,当然是经过删改的选集,然而虎头蛇尾,至今完全没有了下文。)难道还能期待《天风》杂志登载我怀念父亲、客观评估父亲的发言?

  2003年秋,我有机会访问上海的华东神学院,曾和学生们交谈。吴耀宗的名字对他们来说如雷灌耳,但对他的经历和思想竞毫无所知。图书馆里的索引,父亲名下竞然一本书也没有。这也难怪,华东神学院成立不久,而《没有人看见过上帝》,《黑暗与光明》等父亲的代表作早已绝版,从未重印,更不必说散见在早期杂志里父亲的文章了。这就是当今的现实。

  本文的标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意」是指父亲一厢情愿笃信社会主义制度,认同这个政党,义无反顾;一贯拥护中共各顶政策,无怨无尤。「无情」是指革命的洪流,冲垮了中国的教会,父亲本人最后也厄运难逃。这个政权,无情无义,俨然将他作为革命对象来清算,岂不使人心寒。最终能够全身而去,

  没有身败名裂,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这是历史,是记忆,也是现实。作为历史和现实的见证人,我有责任,凭良知,忠实展示真相,和遗忘作斗争。

  父亲是个思索者,是个理想主义者,「以救国救人为己任」,以基督教的立场走上了这条社会主义革命的不归路,并没有得到多数同胞的认同,反而遭到教内教外,从左从右不少的否定和反对,不禁令人唏嘘叹息。父亲是个悲剧性的历史人物。

《又四十年》是怎样写成的

  一个伟大的人物,我们只知道他的前半生,却无法了解他的后半生,总有一种遗憾的感觉。对于王明道先生,大家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因为他前半生的自传《五十年来》发表后不久,就身陷囹圄,与世隔绝了。1980年他离开监狱,回到上海时,已是八十岁的人了。由于眼目欠佳,难以执笔写作,所以他后半生的记录是个空白。事实上,在中国也没有人敢写他的传记,因此大家只有望洋兴叹了。

  西方一个差会的负责人,鉴于王先生已年近九旬,活在世上的日子到底还有多久,谁也无法得知;如果他的后半生没有记录下来,就与世长辞了,那对中国教会,乃至普世教会,都是一个莫大的损失。所以1989年10月他亲自去上海看望王先生,征询王先生的意见,该差会是否可以从事王先生后半生传记的出版工作。当即得到王先生的首肯。继而他又询问王先生:「您认为有哪些人可以写你的传记?」王先生只提了一个名字:王长新。他听了很高兴,因为他晓得我这个人。

  同年11月,我收到该差会负责人一封十分恳切的来信,请我祷告,看神是否要我作这个工作。我从来没有想过写王先生的传记,因为我没有材料。虽然报章杂志或是书本上有一些零星的记载,但错误百出,根本不足为凭。于是我开始为这件事祷告。经过两个星期的求问,我深感义不容辞,就回了一封信给他,说明实际的情况:「我必须亲往上海,与王先生面谈;而且我内人敏如姊妹也必须与我同行,担任录音工作。」我得到的答覆是一切都没问题。该差会愿拿出五千美元,作为我们中国之行和写作的需用。他盼望我们立即成行,我说:「不行,此时中国天气很冷,即使让我们住在上海宾馆,也还是不行,因为每个宾馆都有国家安全局人员,我们天天往王明道家跑,一定会惹人注意。那是自讨苦吃,而一事无成。必须等到春暖花开,我们扎进王先生家就不出来才行。」他同意了我的意见。

  老实说,我没有兴趣去中国。几十年在那里度过的辛酸岁月,使我不愿重蹈故土;而且再去那里,会遇见什么,也很难逆料。但是为了完成这个写作的任务,我必须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们决定旺春成行。

  1990年4月4日,我们动身去中国。离开中国,毕竟已有7年了,对于国内当时的情况,需要先有一个了解,所以我们的第一站是香港。在那里有一位弟兄把他珍藏的多篇五十年代在《天风》杂志上发表的重要文章送给了我。同时我也了解到,在王先生身边有一个服侍他的人是可疑的,需要多加注意。在香港我们买了一个质量较好的小录音机,也买了一些磁带。为了让我们将来录好的磁带能被安全带到国外,我们也安排了外国人在指定的时间到上海去取。

  4月11日下午,我们离开香港去上海。在虹桥机场我见到了中国海关的工作人员。他们看我戴一副金边眼镜,白发苍苍,肯定我是老华侨回国探亲,对我非常客气,并且表示热烈欢迎,行李一点没有检查就过了关。同时我也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人民解放军,他们对我这个当年不屑一顾的四类分子,也是殷勤备至,热情接待。而且还亲自帮我们把行李车从拥挤的人群中推出机场,替我们喊计程车,真让我受宠若惊。

  我们从机场迳往火车站。以外宾身分买了两张软席客票,就到了老家苏州。久别重逢,家人当然都很高兴,但因为下雨,大街上和隔壁邻居却没有人见到我们。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回家探亲。从家里再出去,就没有问题了。这是我们预定的计划。

  在苏州住了几天,看上去我们俨然是国内城镇居民,再没有人会怀疑我们是国外去的人了。十五日,我们带了一点行李,坐硬席车去上海。把行李寄存在车站上以后,我们就乘公共汽车去浦东,看望一位朋友,了解上海的情况。我们同样被告知,在王先生身边服侍他的人不可靠,可能是政府或三自会派去作工作的。

  傍晚离开那个朋友家时,我们先打了一个电话到王先生家,是王太太接的,我说:「婶儿,我们是长新和敏如,想来看你们。」她很高兴,就说:「来吧!」但是当我提到我们要住在她那里时,她有些踌躇了,因为家里没有地方可以给我们住。后来她想了一下,就问:「在客厅里打地铺,你们行不行?」我说没问题。她说:「那你们就来吧!」这样,我去车站取了行李,就到上海武康路王先生的家里去了。这是我们扎进王先生家的第一步。时间已经很晚了,没有人看见我们进去。

  王先生已经上了床,但还未睡着。二老看到两个小辈远道而来,显得很高兴。给王先生烧饭的钱姐听说我们是从加拿大去的,主动提出给我们住在她的房间,她可以在客厅打地铺。我们接受了她的爱心。

  王先生睡着了以后,我们就跟王太太谈及我们此来的目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王太太一口拒绝了。她怕这本书出版了以后,会给他们夫妇和国内弟兄姊妹带来许多的麻烦和痛苦。这真像一盆冷水,泼在我们头上。我们感到很失望,但也无可奈何。时间已晚,就说都回房间去睡吧。我们怎么睡得下去呢?两个人跪在一个小小的单人床上祷告,向神倾吐衷肠。我们清楚这件事是神的旨意,而且此来也是神叫我们来的,怎么会遇到这样一种结果呢?我们把事情再一次恭恭敬敬地交托给主,求主引导带领。然后就钻进被窝里去了。因为床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连翻身都很不容易。但想到主说,「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我们也就安然睡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王太太就起来了。听见我们起床的声音,她就走进我们房里来,对我们说:「昨天夜里我好好地想了一下,你们那么远跑来作这件事,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你们能答应我三件事,就可以做。你们谈话时,我还可以在旁协助订正。第一,书在我们(指王先生夫妇)还活着的时候不能出版。第二,书中不要用弟兄姊妹的真名,免得他们受累。第三,书中不要提政府干部的名字。」我们一听,感谢赞美主!当即满口答应。这样,工作就开始了。

  每天来看王先生的人相当多,我们不想让大家都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所以一有人来,我们就停止谈话。敏如姊妹的录音也是秘密的。她把录音机装在里面衣服的口袋里。麦克风是由一条连接在录音机上电路线,从套在外面的短大衣袖子里面伸出来,直到手边,收录王先生的讲话。一有人来,就把它送进袖子里去,因此不容易被人发现。就这样,经过大约三个礼拜的时间,王先生四十年来的经历都被录进我们的磁带里去了。

  第二天我们吃过早饭以后,服侍王先生的章冠英弟兄就来上班了。我们寒喧了一阵,他就开始工作,一直做到天晚。他对王先生的帮助很大,王先生和王太太都很信任他。我从旁仔细地观察,我得出一个结论:我的工作瞒不了他。因此我就采取了一个策略,把他看作自己人,有分寸地向他交心,并且就我力所能及地善待他。我为他祷告,如果他是像别人所猜想的那种人,我希望他转变过来;如果不是,那我这样待他,就正对了。

  经过一天多的时间,我不时地从窗户里向外了望,看有没有什么动静。感谢神,平安无事。是他保护了我们。

  王先生是个严格守法的人。根据政府规定,来客住满三天以后,要去报户口,他对此一点也不马虎。我们是从国外来的,要到公安局去报到。王先生叫章弟兄代我们去做这件事,我们就依照规定,把护照和飞机票都交给了他。如果他是像别人猜想的那种人,他只要把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告诉公安局,公安局把我们的班机日期和航班号码都告诉机场,叫他们详细检查我们的行李,把我们记录的磁带都扣留下来,我们就空此一行了。我们只有为此祷告。

  我们安排来拿磁带的外国人原定是5月1日下午三时。当然那时我们已经把磁带摆好,装在口袋里了。但是她没有按时来拿,而是等到晚上九时半以后才来。那时章弟兄已经下班回家了。令人奇怪的,她还邀了一位作医生的澳大利亚姊妹同来。她告诉我,她带一个人同来,万一有人搜身,另一个人可以喊。一般来说,对外宾搜身是很不礼貌、也很不光彩的。当晚她们把所有录好的磁带都拿走了,并且立即带到了香港。

  5月2日,我们离开上海去北京,看到了多年不见的弟兄姊妹们。他们分别向我们提供了王先生被捕入狱后外面的情况,我们都录了音。这样又多了四五个磁带。12日回到上海后,想怎样把这些磁带带出去呢?适巧第二天艾得理牧师由一位外国青年弟兄陪同去看王先生。我想请艾牧师带走。那位弟兄说:「艾牧师受人注意,你交给我吧!」这样,北京的几个磁带也在当天带到了香港。

  5月16日是我们离开中国的日子。我决定提前三个小时到达机场,为的是给他们充分的时间检查我们的行李。如果别人的行李都是一看就过去,唯有我们的行李要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打开来详细检查,那就说明章弟兄已经把我们在中国的工作都告诉公安局了,我会很快地把这个消息转告王先生和王太太,那就成了章弟兄的一个大暴露。否则,那就说明人们对他的猜疑没有根据。这是我故意设置的一个测验,让事实大白于天下。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我却想正确认识每一个人。那天的结果是,我们的行李和别人一样,顺利地过了关,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我想我应该实事求事,而不能以讹传讹。不管别人怎么说,在这件事上我总说他是清白的。

  这是我第一次的中国之行。

  尽管材料已经到了手,但离着开始写作还差得很远。加以华夏圣经教会成立后,忙得我不亦乐乎,根本就没有时间动笔。敏如姊妹在此期间就听这些磁带,并且把它们一个一个逐字输入电脑,这是不得了的功夫。

  我看过一些材料之后,感觉还是不够丰富,所以我又乘1992年夏去香港开会之便,跑了一趟中国。一方面是想拿到王先生解放后几本日记的复印本,另一方面希望能再得到一些材料,并且顺便在北京与一些主内友人讨论一下此书的书名。此次的中国之行虽然与上次相距只有两年,然而王先生夫妇二老都已离世与基督同在了。

  在上海,想复印王先生解放后几本日记的事落了个空,内心颇感惆怅。怀着沉重的心情到了北京,在李再生先生家里遇见了郑洁民先生(化名甄品道)。他跟王明道先生关系很密切,有人说他是个「王明道通」。我谈了在上海遇到的事以后,他马上答应日内即去上海,住在王先生儿子天铎家里,用手抄写与传记有关的那些部分的日记。别人想做这件事,也许做不到。但郑先生与天铎有特殊关系,所以不成问题。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从郑先生我还得到了王先生第一次和第二次入狱前后许多十分宝贵的材料。更可贵的,是他详述了1979年底他与天铎同去山西荫营监狱接王先生的事,对我书写《又四十年》这本传记有很大的帮助。有很多事,他就在其中,应该说那都是第一手资料。我们几个人讨论了书名,结果一致同意,定名为《又四十年》。此次北京之行收获非常之大。

  回到加拿大之后不久,我拿到了郑先生所作的日记摘抄。他把摘抄作了复印件,装订成册,交给了我安排去取的人,然后由航空公司飞机驾驶员带到多伦多,既安全,又快当。我是去他住的飞机场宾馆拿到的。到了这个时候,就写作材料而言,基本上可以说应有尽有了。

  这是我第二次的中国之行。

  1993年4月,我们从美国请来一位弟兄,帮助华夏圣经教会的讲道和牧会工作,使我可以腾出身来从事写作。敏如姊妹则是把她输入电脑的材料都打印出来,按着年代和事情发生的顺序,剪下来摆在一起,我才开始写作。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我需要许多篇《天风》上刊登的重要文章和讲话,特别是1951年4月召开的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基督教团体会议(包括全部参加人名单,甚么人在会上讲了甚么话),以及之后在全国各地开展的控诉运动等等。这些材料只有三自会的图书馆里有。怎么办?我找到了一位朋友。此人有资格进入三自会的图书馆,公开地,而不是秘密地,在馆内复印机上作复印件。我因而得到了我一切所需要的。凡我书中所引三自会领袖们的文章或讲话,我都有真凭实据在手里,他们根本无法抵赖或否认。

  我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初稿才得以完成。在书写时,我的脑子还很好用,但结束后放下笔来就不行了。我的脑子麻木了,精神上也似乎有些不正常。家庭医生给我开了比较强力的镇静剂,连续服用两个星期后情况转好,他就告诉我不要再用了。可能是怕我用多了,对脑神经不好。于是我开始静养,书稿连碰也不敢去碰了。

  1994年春,我和敏如姊妹从美国儿子处回来,收到一封从北京寄来的信,说当年十月初旬他们准备为王先生夫妇的骨灰安葬,希望我去参加,并说我参加了这次葬仪,《又四十年》就可以划上句号了。同时他们也表示希望我把已经写好的书稿带给他们一阅。

  去中国,要花很多的钱。此时那个差会的五千美元已经用光了,到底该不该去呢?我与该差会负责人联系。他赞成我去,并说飞机票可用他们夫妇乘飞机积累的英里里程来给我买。我当即函覆北京友人,我将准时前往参加二老的骨灰安葬。

  当我把写好的书稿拿出来一看时,我愣住了。这样的书稿怎么能给人看呢?许多地方都需要修改和重写,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没有办法,我硬着头皮一章一段地改,同时还要负责教会的讲道和牧会。这样,又用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完成。现在总算可以拿给人看看了。

  到了上海,三位年逾古稀的圣徒用了一天一夜多的时间,把书稿逐字过目,读后一致认为书中内容是真实的和正确的,而且可读性强。其中一位弟兄提出,《一篇勉词》这一章可以放在传记全文之末。我觉得这个意见很好,就接受了。这篇勉词并不是我们第一次中国之行得到的材料,而是1985年秋敏如姊妹出国前,我请王先生给我个人的一些训勉,录在一个磁带里。我听了视如珍宝,觉得它不单对我有益,而且可能对每个人都是有益的。所以在我写书时就把磁带中喊我名字的地方都去掉,把它放在1985年发生的事那一部分,其实这篇勉词没有时间性,把它作为王先生的遗训,放在全文之末,可能要更好些。

  二老的骨灰安葬在苏州郊区东山的太湖之滨,王先生夫妇的至近亲友约30人参加了这次葬仪,我被邀在葬仪上证道。我对王先生后半生的认识和分析,大家都给以正面的评价。安葬仪式历时一个小时,就圆满结束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葬仪上见到了多年不见的王太太的亲侄女刘小玉。她提供了王太太在邯郸为主受苦的许多生动资料,是1989年岁暮她去上海时,王太太亲自讲给她听的。她也把她去山西荫营监狱看望王先生的经过告诉了我。后来又把王先生在监狱写给她和她丈夫的信作了复印件寄给我,使我能把那个时期发生的事写得更全面些。

  此次在上海,我得知王镇牧师参加三自会后突然离奇去世一事的当事人是黎培珍姊妹,我当即写信给她。她在回信中把事情详细告诉了我,使我可以正确无误地记载下来。整个事件令人怵目惊心。

  这是我第三次的中国之行。

  通过一再修改、订正和润色,到了1996年,全书的写作就完成了。

作者简介

  王长新长老(1923-2016年),青年时代先后就读于燕京大学新闻系和外文系,1946年蒙恩得救。1955年肃反运动开始后,王长新被打成「王明道反革命集团」成员,被逮捕、关押、劳改,在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和文革中都备受迫害,直到1979年。1983年,他获得赴美访问学者签证,一年后加入海外基督使团并移民加拿大,1990年创立了多伦多华夏圣经教会。本文原刊于2001年6月《生命季刊 第18期

我所认识的王明道先生

本文原刊于2011年6月《世代》夏季号,作者林献羔(1924-2013年)。

  王明道先生是神在近代中国所兴起、所重用的仆人。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而我对他的印象也很深。凡读过他的《五十年来》和其他著作的人,无不敬佩他。从他在家里开始聚会直到建堂,再到解放初期,他一直被神大用。他对神忠心,处事谨慎,对人和蔼,讲道有力;许多布道家各有不同的特点,而王先生的讲道特别清楚。

  1991年7月28日,王先生被主接去,息了他在世上的劳苦。当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给上海的王师母刘景文女士打了长途电话,她证实了王先生于7月28日上午九时(夏令时间)去世的事实;当时,他们正在聚会,那个聚会立即变成「告别聚会」。感谢神!王师母是充满喜乐的。

  我在广西梧州建道圣经学院读神学的时候(1942—1944),就开始读王明道的著作。我一直喜欢读他的书,凡他所写的书我都卷不离手。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林保罗常说我所写的文章是「猫屎文章」,很臭。但我以为我的文章很「红」,因为老师用红笔修改的比我所写的还多!但自从读了王先生的文章后,我虽然学他的写作很不够,但却有改善。不过,这一点的影响是算不得什么的。

  1949年后,王先生一直屹立不动。他的《五十年来》是分期在《灵食季刊》刊出的。当时,我很喜欢阅读他的作品。当读到他在日军占领北京时所写的「在火窑与狮穴中」 一文时,我十分敬佩他在日本侵略时期的坚贞,他突破了许多外在压力,坚决不参加「基督教团」。于是在面对是否加入三自的压力时,我写信问王先生:「你现在有没有参加三自。」他回信说:「我现在仍坚持『在火窑与狮穴中』的态度。」这就给了我一个坚定的方向。

  我在给王明道的信中略做了自我介绍,说我的父亲是林保罗。他在回信中说:「林保罗是你父亲!我和他很熟识。他是广州、香港培灵会的讲员,我在1936年到广州主领培灵会时,到过大马站;我有病,他还服事过我。」

  以后,我就一直和王先生通信,我把我的书寄给他,他也把他的书寄给我;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认为我没有走错方向,其一,是因我有个好父亲。我父亲是美国宣道会宣信博士的学生;他在宣道会神学院毕业(Nyack,New York),曾在澳门白马巷浸信会、九龙城浸信会任牧师。其次,是我入了建道圣经学院和读慕迪圣经函授课程(Moody Bible Correspondence)。第三,是因我出来服事时,认识了王明道先生。他不只信仰纯正、生活严谨,更重要的是持守真道、尽忠为主,在末世教会中是个难得的好榜样。出于以上的原因,特别是王先生的缘故,我没有走错路!

  1953年2月19日在北京时,有机会与王先生同往参加基督徒学生会的聚会。那天早上,王先生讲《但以理书》第3章。当时我很留心地听课,并大受感动,发出示巴女王对所罗门的敬佩:「及至我来亲眼见了,才知道人所告诉我的,还不到一半。」(王上10:7)我想:「王明道就是王明道!」王先生那几天正忙于写稿,出版《灵食》季刊,于是我把他的书中那些没有读过的拿来细读、做笔记。我把他所有的著作(指我在广州找不到的)都读完,无一遗漏。王先生说:「我亲自校对稿件,每页校对七次,希望每本书没有一个错字;但可惜,每次出版后,还有两三个错字呢!」

  全部稿件送出付印后,他才有机会和我交通,使我不但在灵性上有长进,更重要的是信心被坚固,希望我能至死忠心。而在付校后,他才抽时间带我去游故宫、天坛、颐和园等名胜。我到北京时,王先生说:「你才29岁,我们看你的书以为你已有50岁了!」王师母弹得一手好琴。有一个晚上他们叫我弹琴给他们听,一同赞美神。

  我住了两个星期,要回广州了。王先生叫我久住一些日子,但我不能久留。在我辞别的早上,王师母替我们拍了一张合照,然后王先生送我到车站。王先生对我说:「近年来我很少送人到车站,因为很多人都变了节。」这次他送我前行,还买了月台票。火车开得远了,我虽看不见他,但还看见他的手在扬个不停。我想,我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竟这样待我!

  在我回广州后,就经常与他通信,而他在信中勉励我要忠心事主,坚持到底。直到1955年8月8日,正是王先生结婚纪念日那天,他被捕了!那时,我亦知道我们被捕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1955年9月14日晚上,王国显、张耀生和我首批被捕。王先生和我的合照都被搜去了!同年10月间,预审员把一本《天风》给我看,内中有王先生的「检讨书」;我真不明白王先生竟会这样地写检讨。这检讨书没有帮助我,相反还给了我坏影响,这是王先生的一次失败;后来,他比我们先出狱。

  他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往三自会去,准备把教会带到三自的路上去。自他去三自会后(按:参照赵中辉实地访问王明道的记录。他的访问记录可信度很高),有许多信徒就不到基督徒会堂了!从此,王先生就感觉到信徒比他刚强。他一直呆在家里,没有领聚会,甚至准备结束他的一生。王师母在家看守他,她不愿看见他发生什么不幸的事。经过一段时间,他醒悟过来。他起来了!他宁可再受苦,也不愿意做个逃兵。

  1958年4月,王先生夫妇再次被捕。他们在山西大同被「改造」。这回王先生在狱中表现坚强,并没有丝毫妥协。他撤回「检讨书」,曾多次上诉而未蒙答允。这次他被判无期徒刑,直到1980年,被改判为一年有期徒刑,提前一年释放。王先生拒绝获释。他说,我在人面前无罪,有一年徒刑也有一年的罪,我不出监。后来监内负责人把他送到山上一处房子里,这房子原是为安置那些被释放的犯人,使他们住在那里等待家人来接;因为那里没有坐塌,这对于王先生这样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来说,真的很难忍受,他于是写信给他在上海的儿子,让他前来接他到上海。最先他没有户口,慢慢就落籍于上海了。他就在上海开设他的家庭聚会,凡来的人他都接待。

  我在监房的时候经常要填写表格。当我填到社会关系的时候,除了我的亲属外,我总得填上两位,一位是北京的王明道先生,另一位是九龙的胡恩德先生。王明道先生是全国「基督教反革命头子」,我的罪状之一是「王明道的爪牙」。当青岛一位弟兄访问我之后,他把这事告诉王明道。王先生说:「万万想不到献羔还站在我旁边!」

  1982年9月,王先生来广州医治眼病,我叫一位梅承恩姊妹往医院见王先生。他本打算在动手术后与我们一些弟兄姊妹交通,可后来我们听说广州不敢替他动手术,因他年高82岁,若有什么不测,会在国际上产生不良影响。于是,医院打发他回上海去;那天早上,他派人来叫我去见他。我立即通知王大伟等,几人前往梅姊妹家里一同交通;当天下午,王先生下出租车时,我上前扶他。他问:「你是献羔吗?」我说:「是。」他说:「我现在看不清楚了。」下车后,我们前往梅姊妹的家里。在上屋外石梯时,王先生问:「这里是大马站吗?」我说:「这是中署前路一号三楼梅承恩家里。」

  王先生一生经历过五个时期:清初、国民党时期、抗日战争时期、抗战胜利的光复时期和解放时期。在他的一生中,第一次被捕算是最大的失败;当他第二次被捕时,他已站起来了。当他第二次出狱后,他常对人说:「我是鸡叫前的彼得。」而现在我可以说:「他是倒钉十字架的彼得!」他也可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提后4:7—8)

  他息了劳苦,这真是好得无比了;但对中国教会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损失!在同路的人中,又少了一个,而且所少的是一个末世不可多得的勇士!我们会感到孤单!但有主的同在就不觉得孤单了!除了他一点的软弱,他的一生可说是我们的好榜样,正如保罗所说:「你们该效法我,像我效法基督一样。」(林前11:1)

追思王明道先生和夫人

本文原刊于2010年6月《生命季刊》第54期,由边云波(1925-2018年)口述、恩雨整理。

序言

  一直以来,很想写一篇文章追思王明道先生和王太太。因为他们二位影响我最大,帮助我最多,也是我最尊敬的人。

  王明道先生的事迹虽然已经记载在许多书籍中,但是这些书却很少提到他们二位带给我们这些受教者的感动,及对我们一生的影响。所以我觉得还应当有一本我们这一代弟兄姊妹们共同的感恩集。

  王先生是1900年出生的,1991年去世。我个人认为,王先生和王太太是神赐给中国教会的二十世纪的见证人。当然,他们不是完全人,也有软弱走弯路的时候,但他们对中国教会的影响的确很大。所以我觉得有好些事应当记述一下,让年轻的弟兄姊妹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到神的作为。

  现在,当年在王先生王太太跟前受教的「年轻人」都已经80多岁,所以这件事不能再耽搁了,我这篇小文算是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的人记述、追思王先生和王太太。

一、我们的「叔叔」和「婶」

  我们这一代人在年轻的时候都称呼王先生为「叔叔」,称呼王太太为「婶」,关系非常亲切。他们叫我们也是直呼名字,例如﹕叫王长新兄就直呼长新,叫我就是云波,对一些特别亲近的姊妹们就称呼某姑娘,在主里真是一家人一样。

  我第一次见到王先生,是在1947年第一届北京基督徒学生夏令会(北京基督徒学生会包括大学生和中学生),王明道先生是这次夏令会的讲员。

  王先生在台上讲道时,大声疾呼痛斥罪恶,态度非常严肃,甚至严厉,有属灵的权柄,让人敬畏。但王先生在台下跟人接触却和蔼可亲。我们聚会的会场旁边有片湖水,散会以后大家都去那里游泳。有一次我在院子里遇到王先生,他带着泳衣,给我打招呼说﹕「游水去」,那满面的笑容一直深印在我脑海之中。

  那次聚会的场所门窗简陋,所以餐厅里满是苍蝇,王太太就拿着蝇拍到处打苍蝇。我看到心里很惊讶,暗想这么一位「有名」传道人的师母竟做这样的工作。

  大家在会场的餐厅吃饭,规定是一定要带自己的名条(类似现在写上名字的绸条)才能进去,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姊妹在门口作监督。有一次大家正吃午饭,忽然听见王先生的声音﹕「大家稍微静一静,我给大家说件事。」食堂本来很喧闹,此时立刻静了下来。王先生接着说﹕「我刚才没有按着规定带名条进饭厅,这个小姊妹说什么也不让我进,当时我很气愤,我想岂有此理,我是这里的讲员,人人都知道我叫王明道,绝对不会是假的。但是没办法,她管门啊,她不让我进我也不好硬进。我回宿舍的时候还很生气,但别上名条后我想到,这个小姊妹是很认真很负责的,她并不认为我是个讲员,大家都认识,就通融过去。我觉得小姊妹这一点非常可贵,所以我的心情起了很大的变化。我在这里送她一本书,作为我对这个小姊妹的奖励。」

  王先生将一个真实的自己袒露敞开在我们面前,当时大家都很受感动。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为王先生祷告,直到我1948年去边疆传道。1953年我回到北方,蒙神的恩惠常和王先生一家同吃同住,学习事奉。1954年甚至连续住了半年多。对王先生就有了更直接深入的认识。

  那时王先生夫妇就住在北京史家胡同基督徒会堂的院子里。一进院子就是一排小房子,五六平方米的小客厅居中,客厅旁边一边是厨房和餐厅,另一边是王太太的卧室和王先生的书房兼卧室。记得我第一次拜访王先生,告辞离开的时候,王先生一直把我送到院子大门口,我很不好意思,但怎么请他回去他都不肯回去,一直到我走出门外才向我挥手说﹕再见,再见。神的老仆人对晚辈如此谦卑,这对我是无形的教导。直到现在,我送客人也一定要送到门口,不这样就觉得不够礼貌似的。

  1954年的一天,我看到会堂公用的厕所太脏了。打扫厕所本来是看守大门的冯起的责任,可是我觉得不便招呼他来清扫厕所,就自己用水冲刷打扫。那时候厕所就是一个洋灰(水泥)作的长方形的坑。我冲着冲着,没想到王先生进来了,他微笑着说﹕「云波,你在打扫厕所啊。」他的语气带着称赞的意思。他的看法就是人在小事上忠心,在大事上也忠心;在小事上不义,在大事上也不义。他很少当面称赞人,这对我实在是个鼓励,也让我一生学习去记念别人在主面前所作的工作,别人在神面前的一颗心。弟兄姊妹对自己的爱心,自己总要记着,要想着这些人的优点长处,这也是我在王先生那里所受到的一个教导。

  王先生对弟兄姊妹要求很严,但又十分体恤爱护。我曾经把我的一些经历告诉王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神让我经历那么一种处境、那么一段道路,好像是比死荫的幽谷还要艰难。我说得很伤痛,王先生就带着我到大礼拜堂后面祷告,祷告的时候我心里仍旧很难过,一直默默流泪,甚至到吃午饭的时候,心绪还没有平复,根本吃不下去。王太太那天做的是炸对虾,王先生看到我食不下咽的样子,就亲自动手拿筷子夹了一个大虾放在我的碗里,说﹕「云波,吃,吃饭。」当时,王太太和他们的同工迟姑姑(迟荷净女士)都很惊讶,因为王先生吃饭很少给别人添菜。我心里很受感动,那一天我实在无法拒绝王先生慈父般的爱,拌着眼泪把饭吃下去。

  那时我主要是帮王先生做一些《灵食季刊》的工作,实际上我帮不了他什么忙,只不过是找一些神学资料,或者划出《天风》上一些荒谬的言论请他过目。王先生在文字上很严格,一丝不苟,所有的资料都要校对,文章排版后都要三校四校。

  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说话也比较急,常责怪人,但责怪以后还是照常以爱心相待。王先生对宋尚节博士原来有些看法,觉得他讲道的时候,台上台下到处乱走,而且灵意解经到让人不可思议。王先生说﹕宋博士解释「彼得」时曾说,彼就是他,得就是贪得无厌的得,彼得这个人就是贪得。王先生觉得怎么能够这样解释呢,宋尚节是留美的博士,他不知道彼得是Peter的音译吗?所以起初他对宋博士的印象很不好。后来王先生与宋博士接触多了,对他的印象就完全转变了,他觉得宋博士很真诚,在神面前有一颗孩子一样单纯火热的心,讲道时大声疾呼,好像把自己忘了似的,并且每次讲道前都要付上很大的祷告代价,所以工作也看到果效。王先生后来与宋博士交往很深,甚至可以无话不谈,但指出宋博士的错误时,还是非常严肃的。

  抗战中期,宋博士在北京香山养病,王先生夫妇二人去看他。谈起话来,王先生说﹕「听说客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看你,你连送都不送?」

  宋博士说﹕「是啊,我没有必要送啊,看我的人如果是因为神的缘故来看我,自然有神来报答他,我何必送他呢?要是为了人情的缘故来看我,那我何必花时间还这个人情呢?」

  王先生说﹕「你这个想法不对,基督徒处世应当有基督徒的礼貌和常识。」于是就送给他一本自己写的书,叫《基督徒处世常识》。后来王先生王太太再去看宋博士,临走时宋博士就非送不可。王太太说﹕「你病得这么重就不要送了。」宋博士一定要送,并且用福建口音说﹕「取西墙西、取西墙西。(处世常识、处世常识)」

  倪柝声先生是1902年生人,比王先生小两岁,王先生起初把他当成一个弟弟来看待,两人很亲切。后来王先生听到一些人对倪先生有些议论,就规劝倪先生。王先生说那次倪先生一直看着他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王先生越讲话越多,直言相劝,后来倪先生说﹕「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你在这儿吃午饭吧。」他有点不想再谈下去的意思,可王先生说﹕「吃,在这儿吃饭,为什么不吃,借着吃饭的时候我多说几句。」

  吃饭的时候倪先生仍然保持沉默,从那以后王先生对他有了距离,就没有那么多的来往了,甚至有些批评。可是我知道王太太一直劝王先生不要多有批评,有些事情即使要说,也到倪先生离世以后再说才好。

  王先生把我当作自己的晚辈,常和我谈论他对一些人的看法。但是我却不记得王太太说过任何人不好。王先生批评人的时候她也总给别人打圆场,说人家有自己的难处和原因,要体谅人家。王先生有一个同工石天民先生,他家的院子里放着王先生的一些书,由于他的妻子精神不是很正常,王先生去那里取书很是不便,给石先生也带来一些困难。一天,王先生去他那里取书,石先生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有这样的难处,希望王先生体谅。王先生听了很不高兴,回来吃早饭的时候,当着我、王太太、还有迟姑姑的面说﹕「天民根本不应该惯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都是天民惯坏了的。」

  王太太就在旁边劝他说﹕「你这样说,太不体谅天民了。天民有他的难处。你不应该这样讲。」

  王先生本来生着闷气,此时听到王太太还责备自己,有点着急,就说我不吃了,把筷子往旁边一放,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去。那天是礼拜日早晨,我就劝王太太说﹕「一会儿叔叔还得讲道,你何必这会儿给他说这些话。」

  王太太说﹕「因为他是当着同工们说的,我就得当着同工们纠正他。如果他和我个人说,那我过一些时间再说他也没关系。」

  我说﹕「马上就要开始礼拜了,叔叔空着肚子怎么讲道?」王太太没有言语。我说﹕「我做碗鸡蛋汤给叔叔送去,就说是婶让我送去的,行不行?」王太太依旧沉默,等于默许了。我就做了碗鸡蛋汤送给了王先生。我觉得这是我在他们身上所做的唯一的一件满意的事。

  王太太对王先生的帮助十分及时,虽然有时候像王先生说的,叫人下不来台,但王先生有失误的地方,王太太能立时弥补。王先生有时候语言过了头,让人难免受伤害,但是被王太太稍加解释这么一挽回,别人也就理解了王先生心直口快,他是本着向神忠心向人有爱心说的话。

  王太太在家几乎是闲不住的,跟人说话的时候手里也在不停的织毛衣,她织的毛衣都是给弟兄姊妹的。有一次她看我穿的毛衣袖子磨破了(那时候我是用针线缝一缝,把破的地方连上),她就说这怎么行啊,你这不是越磨越破吗?现在正好天也暖了,你就把它脱了,拆掉,洗一洗,我添点毛线给你织个厚毛裤吧。我说那太好了,高兴得不得了。

  我尊重王先生,但感觉王太太对我们更为亲切。我把她看成是属灵的母亲,我和妻子白耀轩姊妹就是由她印证而在1957年订婚成婚的。她对我严中有爱,爱中有严,任何事情和她谈都没有什么碍口的。自己的得胜、失败、软弱、刚强,心里的想法、服事主的某些经历,就常常愿意和她谈,比和王先生谈得更多。王太太对任何人都是按照圣经的教导来对待,原则性中有很深的爱。那个时候公安部门为了国家安全,难免想要了解王先生的一些情况,而基督徒会堂的门房冯起弟兄原来是旧社会的警察,历史上有污点,也可能会要求做些配合。王先生被捕前一两年,冯起的行动很可疑,说话吞吞吐吐的,经常一个人跑到礼拜堂里去弹琴,有时候从早晨一直弹到中午,这说明他内心里有争战。王太太是个很警觉的人,有一次她明明地问我﹕「你听听,冯起弹琴弹了多长时间了?你觉得这个情况正常吗?」她有这个担心,但却从来没让冯起离开,对他还是满有爱心,好像亲人一样。

  王太太很多时候自己忍着,尽可能不打搅王先生。有一次她坐在小客厅里默默地织毛衣,我走进来忽然看到她在流泪,我当时就楞住了,问﹕「婶,你怎么了?」她把眼泪擦一擦,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她不说我也不好多问,就陪着她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我说﹕「婶有为难的事,要不要我去跟叔叔说说。」她苦笑了笑,说﹕「你听叔叔在干什么呢。」

  我一听王先生在书房一边找书一边唱诗呢,他唱着「歌颂主尊名,荣耀主尊名」,唱得挺高兴。从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作传道人难,作传道人的妻子更难。我个人觉得,王明道先生被神重重使用是因为神赐给他一个很好的妻子,没有王太太的帮助,就没有王先生的事奉,神配合他们两位,使用他们两位,实在有神美好的意思。

二、王先生的事奉

  王先生、王太太的事奉,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尽人皆知的。但时过境迁,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太了解了,所以我在这里,再略略提一下。

  我第一次听说王明道先生的事迹,是在1945年。1944年我19岁的时候在汉江边上重生得救,第二年从大学休学奉献传道,在陕西洋县帮助那边的学生团契。抗战胜利后终于可以和「沦陷区」通信了,那时就听说了王先生的见证。

  抗战八年,王先生和王太太一直在北京牧养教会。那时日本人为了控制教会,按照自己国内的习惯建立了基督教联合会,后来改名为基督教团,将真信的、假信的都「联合」在一起聚会。二十年代,不信创世记、不信启示录、不讲救恩、只讲「道德」的现代派传入中国,对中国教会影响很大。王先生为真道竭力地争辩,与假信的人常常论争,抗日战争时期也是持守信仰,不肯加入这个日本人控制的政教合一、泥沙俱下的「基督教联合会」。日本人对此觉得如鲠在喉,非常恼怒,对王先生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但无论如何王先生都不肯参加,并且照常讲道。

  终于有一天,日本人通知王先生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谈话」。那时被日本人找去「谈话」,很可能是一去不返,弟兄姊妹们担心挂念,「谈话」的头一天晚上,来到王先生家为他祷告。王先生勉励坚固弟兄姊妹向神忠心,但他心情也很沉重,和大家说﹕「现在北京几乎所有的传道人都加入到『基督教联合会』里面去了,进去以后就陷入到苦害当中,陷入到政教合一的日本人的统辖当中,甚至苦痛得都不能自拔,也不能够出来。我若是再参加到这个组织里去,有谁为神作见证?这次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生性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是为了主的缘故,为了让神的名得荣耀,大难临头的时候只有求主加添力量、保守自己了。

  王先生环顾自己的家室家人,又继续说﹕「我不是不爱自己的妻子,也不是不爱自己的儿子。我很难想象自己将来一去不复返的时候,他们母子俩怎么生活,会是怎样的光景。但神若是许可患难来到,那就只有求主分别地保守、看顾我们了,请大家继续地为我祷告,也为我全家祷告。」

  这些话是我以前没有听见过的,我心里很受感动,于是我按着王先生那一夜的语意语气,写下了一首诗词,原名叫《古城夜语》,后来改称《忠仆心语》。诗词是﹕

  1) 长夜已深白昼将近,主路坎坷何艰辛?
   伤心欲泪痛心欲碎,欲言无语心低沉!
  2) 举目四望教会荒凉,何人肯学主榜样?
   我主在天耳闻目睹,心中怎能不悲伤?
  3) 追想昔日我主在世,为救我等何所辞?
   十字架上血点滴滴,各各他山为我死!
  4) 我父我神以利以利,身体灵魂交你手。
   福也苦也或活或死,至终坚贞不低头!
  5) 环顾家室泫然泪溢,肉体何尝不战栗?
   苦难临头求主加力,仰望十架志不移!
  副歌:
   无故爱我无故救我,焉知不是为现在?
   多少主仆陷入苦害,我不起来又何待?

  后来这首诗经苏佐扬牧师谱曲,成为一首诗歌。1948年夏天王先生到南京学联会去讲道,我把这首诗带给他过目,请他审阅一下有没有不符事实的地方。王先生仔细看过以后说﹕「大体是这样的。」

  当年去见日本人的那天,王先生是带着衣服、洗漱用具,骑着自行车,唱着「基督精兵前进,齐向战场走」而去的。「谈话时」日本人施加压力,他仍坚持自守,这反而使日本人佩服他的气节,竟放他得胜而归了。

  王先生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不肯走在神的旨意以外。抗战前王先生已经创办了《灵食季刊》,这是一本在神的带领下所出的属灵刊物,每个季度出一期,其中文章绝大多数是王先生的讲章。这本杂志发行量相当大,南洋一带都有。日本攻陷北京后要求所有的出版物都要刊登四条歌颂「皇军」的政治标语,王先生决不愿在属灵杂志上刊登政治标语,想干脆停刊,但又犹豫,不知道停刊是否符合神的心意,是不是变相的向邪恶投降?于是他在神面前彻夜祷告,最后决定不登标语照样出刊。他是这样持守信仰的纯洁,「凯撒的物归给凯撒,神的物归给神」,教会决不能和政治连在一起。

  1951年春天,「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基督教团体会议」在北京召开。这次会议进行了教会第一次的「控诉运动」,清除「美帝国主义毒素」,从中也产生了一个基督教的领导机构:「中国基督教抗美援朝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两位领导人吴耀宗、刘良模都是「现代派」的信徒。吴耀宗在他的著作《黑暗与光明》中将他的信仰说得很清楚,他认为创世记是神话故事,全部圣经不是神所默示的,童贞女马利亚生子是美丽的寓言,耶稣基督钉十字架是博爱的精神,耶稣基督的复活就是精神的不死,耶稣的再来就是将来世界大同人人向善,于是好像天国一样了。紧接着,1951年5月,上海召开了一次「万人控诉大会」,此后全国各地都举行了类似的「控诉大会」。在全国一片控诉声中,王先生主持的「基督徒会堂」却纹丝不动。从「三自会」成立的那天起,王先生就在《灵食季刊》上撰文反对,他认为「现代派」其实是无神论,这样一些人领导教会搞所谓的自立、自传、自养,是从内部将教会搞垮。

  我在1948年冬天的时候去边疆传道,在1950年和弟兄姊妹们在昆明建立了一个教会,这是昆明的第二个人数比较多的教会,当时人数最多的是基督徒聚会处,带领人是陈若天(原名陈恪三)老人。1951年昆明的基督教联合会初成立时,虽然也有青年会的人参加,但绝大多数还是信仰纯正的人。

  基督教联合会刚成立时我们教会没有参加,基督徒聚会处也没有参加。后来他们受倪柝声先生的影响,突然参加了基督教联合会,我们就成了「钉子户」,压力很大。我本来佩服尊敬陈若天老人,就想既然他参加了我也参加吧,心里也幻想这样可以避免困难,广传福音。实际上并不是神的带领,而是跟着人走了。

  进到基督教联合会以后,我们看到一期《灵食季刊》(我们是期期都看的),王先生在上面讲﹕「一个传道人不能『蝇营狗苟』。」陈若天老人就说﹕「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是成了蝇营狗苟呢?」他有些自嘲又有些不安。

  王明道先生在神面前的看见,让我受到责备,也让陈若天老人受到责备。王先生借着文字间接教导我,对我影响很大。「信与不信的原不相配,不可同负一轭」,真信的和假信的根本没办法合在一起,而且信仰就是很纯粹的,政治就是政治,信仰就是信仰。王先生在神面前的领受实在是影响了很多人。我个人觉得王先生那一系列文章是中国家庭教会的开始,迄今也是中国家庭教会的帮助。虽然家庭教会因为缺乏很好的教导有些混乱,有异端,各自为政(这是不好的,是撒但的搅扰),但在持守信仰的纯正,以耶稣基督为教会的元首这一点上,是遵行神的道的。

  基督徒作为个人应当顺服执政掌权的,为他们祷告,为神的缘故顺服人的一些制度。王先生自己就是个表率。我1953年第一次住在王明道先生那里,当时政府规定外地人口在京三天以上就要到公安局报临时户口,其实客人来到自己家里住几天别人未必知道。但王先生不管别人知不知道,三天以上就要往公安局去报临时户口。他是作为一个公民,作为一个「人」顺服执政掌权的。但是作为一个神的仆人他是有所持守的,以圣经为界限、为原则,圣经以外的不能加进去,圣经里面的不能够抽出来。教会是神的家,是真理的柱石,不能在主耶稣基督以外另外再有一个头。所以,教会要是和政治联合,接受一个政治上的领导,这是不符合圣经的。为这样一个缘故,我们做出任何牺牲,应该说,在所不惜。

  1952年,昆明的基督教联合会发表声明,让云南省凡是土地改革地区都要自动停止聚会,并且拿我做了一个典型,在云南日报1952年5月10日的头版上说我在少数民族地区传道影响了土改。那个事情对我的打击很大,我觉得这是神借着不信主的人对我的管教,让我知道只要传福音就会有难处,但是要向神寻求保护,而不是向人寻求保护。神知道我没有恨那些陷害诬蔑我的人,我只有为他们祷告。圣经说﹕为逼迫你的人祝福,只要祝福不要咒诅。我感谢主,神给我那么一个力量。

  这个事情过后「昆明三自会」正式成立了(在那以前昆明三自会的前身是昆明基督教联合会),我声明我个人退出三自。后来我所负责的教会也退出了,在王先生的间接教导下,各地退出「三自会」的教会越来越多。

  那时「控诉运动」已经转移到圣经上来,「三自会」的领袖虽不明说圣经是帝国主义思想毒素,但却说「属灵派」(笃信圣经的人)歪曲圣经,散布帝国主义毒素,离间信徒与政府之间的关系,破坏祖国社会主义建设。这样一来,「信徒在读圣经和讲圣经的时候,就必须先用政府的政治标准来衡量,看这段(节)圣经与当前的政治是否吻合。如果不合,就不能讲,也不能信。通过这个办法把信徒和传道人的思想和灵性完全禁闭在政治的范畴内。其结果是读圣经的人不敢随着圣灵的引导读了,讲圣经的人也不敢随着圣灵的引导讲了,神的教会自然而然就变得有名无实、徒有其表了。」(引自《又四十年》)

  此时,王先生在《灵食季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真理呢,毒素呢?》,击其要害,「为从前一次所交付我们的真道而竭力的争辩。」这篇文章引起了轩然大波,三自的领袖们一个接一个出来反击,而王先生在论战之中又写出另外两篇重要的文章《顺从人呢?顺从神呢?》和《我们是为了信仰》。王先生在其中毫不留情的责备假先知,指出他们的错谬,帮助了很多人。他写这几篇文章的时候我刚好在他身边受教,帮助他校对,我亲眼看到他是怎样在神的带领下写作的。

  这些文章都是王先生讲道的讲章,他准备讲道的时候,一定要在神面前认真的祷告寻求,然后得一个题目,列几个要点。王先生讲道的时候心中有数,从不带讲稿,讲完就开始写作,甚至写到深夜。记得有一天早晨,王先生迟迟未起,直到吃早饭时才从房间里出来。我们问他为什么起得这么晚,他笑呵呵地回答说﹕「昨晚在神面前祷告,突然得着一个题目,我一直在想,想到半夜才睡着。」这个题目就是后来给了假先知沉重一击的《以亲嘴为暗号卖主的犹大》。

  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后,王先生把我叫过来,说﹕「云波,你来了一段时间了,你看我讲道、写文章、说话、平时生活有哪些地方不够妥当?」他说得很自然,我却非常吃惊,我所尊重的王先生对我这么一个晚辈诚恳地说这些话,我完全想不到。有人说王明道先生骄傲、自负,我说不是,我所认识的神的仆人有他谦卑的一面。当时我很直率地回答说﹕「您讲道的时候提到孔孟,我觉得没有必要,而且叔叔您说话用语太重。您说『说谎』是『最大的罪』,那别的罪就没有说谎大了。」他笑了笑,说别人不会误会的,可正是因为老人家用词太重,后来引起一个很大的误会。王明道先生第一次被捕后经过一段软弱失败。后来他讲这段经历时说﹕「我是彼得,不是犹大。」因此就有人根据这句话公然论断王先生放弃过信仰,但实际上他没有。王太太说,他是信心软弱,但是没有否认主名。王先生在牢狱中曾经向神祷告,求神打发天使像救彼得一样把他从监狱里救出来,但他怎么求告,神也没有应允他,他就觉得神到底听不听祷告啊,自己信心一软弱,再加上别人对他殴打恐吓,他就失去了信心,但是他始终没有失去信仰。

  这个误会是因为王先生的措辞而起,还有些事情是以讹传讹,错上加错。例如有两本书都说﹕1954年王先生曾去过基督教青年会接受批判,在会上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批判他,王先生坐在后面两臂交叉抱在胸前,抬头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甚至一些姊妹在旁边为这个情景而流泪。这个故事很感动人,但并不是事实,1954年我一直住在王先生那里,不可能有这么一件大事我不知道。而且王先生也不可能去参加基督教青年会的聚会,因为他认为青年会是假信派,社会福音派,常有论争,他怎么可能去到那里接受批判呢,除非拿手铐把他铐去。为了澄清这一误传,我还问过其它几位熟悉当时情况的人,都是一致看法。

  关于王先生软弱跌倒的这一段历史,现在说法很多,我也愿意说说自己所经历、所看见的,使弟兄姊妹能够更加了解当时的情况。

三、王先生的失败与得胜

  1955年,王先生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与「三自会」领袖的论争越来越激烈,他的处境也越来越困难;一些弟兄姊妹在自己的学校或单位都受到了不小的压力。教会内部,有人软弱放弃了信仰,还有的人为了名利已经在卖主卖友。风声越来越紧,王太太有一次问我﹕「云波啊,你看叔叔现在这个处境,将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啊?」

  我太单纯太天真,就回答说﹕「不会出什么事。」那时候香港的《大公报》刊出一条新闻说﹕帝国主义分子说王明道在北京被枪毙了,根本没有这件事情,完全是他们在造谣。而这个消息被人民日报原封不动地转载了。我对王太太说,这就等于否定了海外的某种猜测,无形当中就给叔叔打了保票。王太太当时未加可否,但她心情很沉重,我想她是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又没有明说。我觉得作为一个晚辈,在这件事情上我说话太随便了,我肤浅的看法会不会助长了王先生更尖锐厉害的论争,我不知道,但可能多多少少让王先生失去警惕,失去了在神面前应有的警觉。我觉得这是亏负王先生王太太的一件大事。

  1955年8月7号是礼拜天,上午王先生的讲道仍是很有力量,晚上王先生身心十分疲惫。当天深夜逮捕王先生的公安人员翻墙而过进入院内,王先生仍在书房整理自己的书籍文章。8月8号恰好是王先生夫妇的结婚纪念日,凌晨的时候,公安人员首先逮捕了王太太,继而进入王先生的书房。王先生对屋外的一切毫无察觉。当时的公安人员大喊了一声﹕「王明道!」他转过身来,就看见一支手枪对着他,公安人员手扳枪栓,好像马上就要射出子弹。王先生本来胆小,此时被惊吓地坐到床上。公安人员铐住他往门口走,王先生十分气愤,就喊﹕「逮人了,救命啊!」后来进到监狱里,和王先生同监的两个犯人殴打欺辱恐吓他,他又因为祷告不蒙应允而信心摇动。经过几十次的审讯,王先生承认了至少十二条罪状,其中除了反对「三自会」是事实以外,其它都是谎言。王先生本来最恨说谎的罪,他认为说谎可以遮掩其它罪,给其它罪开一条通路,让人犯罪放心大胆。但在他蒙受重压又信心软弱之后,却为求早日释放,承认了那些他根本没有犯过的罪行,说谎了。

  其实王明道先生并不是在他被捕那天才陷于软弱之中,我在他家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他祷告较少,读经的时间也不很长。那时他和别人谈话,常常是说一个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指责很多。在圣道讲习班(王先生为了造就一些爱主的圣徒们开设的特别聚会)里,也都是讲三自如何不对,我们应该怎样抵挡三自违背圣经的说法,为真道竭力争辩,但是他很少谈到我们在神面前应该怎么追求,怎么谦卑,怎么靠着主得胜。我们人是软弱的、无力的,只有靠神才能战胜患难。王先生正是忽略了这一点才在转眼之间跌倒的。

  在此事的十几年前,他在去见日本人的头一天晚上,面对苦难时说:肉体不是没有恐惧,大难临头的时候,求神加添力量。但在1955年的争战当中,他依靠过去的胜利经验,表面仍然刚强,实际上内心已经害怕了。人在主面前真是一生都要战兢恐惧的,若神不帮助加力量,靠着自己必然会失败。以利亚在迦密山刚刚靠主得胜,但忘记了依靠神,就马上在罗滕树下求死。王先生灵命的起伏,正是以利亚由得胜而失败的写照

  1956年秋,王先生被释放。他的认罪书在关押期间已经写好,有关人员已经修改确定,他一出来就被要求去三自会当众作检查。政府很了解王太太和王先生之间的感情,也知道王太太决不会赞同他去检查认罪,所以在王先生去三自会检讨完之后,才把王太太放出来。王先生胆小软弱写了悔过书,但是王太太很刚强,我个人觉得如果把王太太王先生同时放出来,王先生就不会去念那份悔过书了。那时宗教局的人很希望王先生出来领导三自会,几乎天天邀请王先生去三自讲道,王先生虽然也曾答应出监后要去三自会,但始终迈不出这一步。出监后他的精神状况很差,懊悔得几乎要死,所有的事窝在心里,不能和人讲,真是极其难过。此时的情形,在《又四十年》中有详细的描述,这里就不再赘言了。

  王先生王太太借着病重,一直拖着不去三自会,甚至后来到政府部门声明他的悔过书都是谎言,请求退回那份悔过书。所以1958年四月,他们被第二次逮捕了。

  王先生被判处无期徒刑,他的上诉也被驳回,但此时他的生命却经历了一个极大的复兴。王先生那时的心境是﹕「既愤且愧,置身无地,悲观失望,坐以待毙。」他极其痛苦,只有祷告神说﹕「神啊,祢怎么这么残忍,叫我遭遇这样的打击,被判无期徒刑?」这时,他忽然想起二十一岁背熟的一段经文﹕「至于我,我要仰望耶和华,要等候那救我的神,我的神必应允我。我的仇敌啊,不要向我夸耀。我虽跌倒,却要起来;我虽坐在黑暗中,耶和华却作我的光。我要忍受耶和华的愤怒,因我得罪了祂,直等到祂为我辨屈,为我伸冤。祂必领我到光明中,我必得见祂的公义。」(弥7:7-9)

  神的话让王先生醒悟过来,自己被判无期是因为大量撒谎,得罪了神,他对神的不满埋怨都没有了。他向神祷告说﹕「神啊,求祢给我一个机会,叫我翻供。」这样祷告后,他的心里平安了,也不害怕了,而是满有罪被赦免的喜乐。过了几天,神就给了王先生写材料的机会,他写了几千张纸,在神和政府面前都认了说谎的罪。王先生从此重新站立起来,虽然为此他丧失了一切出狱的可能,吃了不少苦,但神也使他因此逃过了文革,奇妙的用监狱保守了他的生命

  王先生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多年后,终于被释放了,住到上海他儿子家中。自王先生夫妇在1955年被捕,我有30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1956年我被释放后,经常被叫到派出所学习汇报自己的思想行动,因此绝不敢到北京去看望他们。后来他们第二次被捕,我又参加劳改,直到1987年我平反了,才在第二年和妻子一起去上海看望王先生和王太太,因此也就了解到一些他们晚年事奉的情况。

四、他们晚年的事奉

  那时候王先生王太太两人双目都失明了。我们之前曾写了封信说要过去看他们,所以一进门,服事的弟兄姊妹一说我们是从天津来的,两位老人就问是不是云波和耀轩啊?我们紧紧抓住两位老人的手,眼里含着泪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在那里住了10天,那时候国内国外去看王先生王太太的人很多,几乎天天都有人去。好多信徒从河南、安徽、浙江、北京、香港、新加坡、日本、美国等地到上海去看望他们。正如饶孝辑牧师所说:「他们两位坐在那里不说话就是见证。」王先生多年深陷牢狱,毫无权势、地位、钱财,晚年却有这么多人去看望他,这让我更清楚了一个道理:人原来不在于权势钱财地位,而在乎在神面前的心志——这是王明道先生在监狱里前后23年,为神所作的见证

  有一天,天气晴朗。王先生、王太太、耀轩和我一起坐着说话。王先生忽然说了一句﹕「云波比以前胖了。」我想不到三十多年没见了,王先生在阳光下还能看出我的面部轮廓来,非常高兴,急忙站起来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臂说:「没想到您还能记得我三十多年前的样子。」我说着说着直想流泪。王先生说:「这是借着点阳光,不然什么都看不清了。」耀轩问王太太说:「婶呢?」王太太说:「只能看见点人影子,别的都看不见了。」他们的儿子王天铎还在上班,经常东奔西走,所以王先生幽默地说﹕「我们三个都是盲(忙)人。」其实我觉得他们两位老人,虽然是盲人,也是忙人。他们从早到晚要接待四面八方来的客人,而王太太也像以前一样,手里闲不住,一面和我们说着话,一边给新印的诗歌本包书皮。那时候武康路(王先生王太太在上海的居所)每礼拜日已经有聚会,聚会用的上百本诗歌本的书皮,都是她摸索着包上的。王太太从来没有因为失明觉得不方便,也从来没有向神求告眼睛能看见,我相信神的使女真是凡事顺服神的。

  王太太不包书皮就织毛衣,织了毛衣还是送给弟兄姐妹。后来我们离开上海回到天津,王太太托人带一条毛裤给我们,让我们春节前一定送去给北京的一个老大哥。这个老大哥一度软弱过,据说他曾把一些弟兄姐妹们的情况介绍出去,所以有人说他是卖主卖友的犹大。我和妻子相信他过去是真信主的,虽然很多人认为他做了对不起弟兄姊妹的事、加重了弟兄姐妹的苦难,但是我和耀轩想,他自己本身也一定受了不少的苦,所以我们曾一再去看过这位老大哥,终于他也得到了众多弟兄姊妹们的认同和接纳。1988年冬天,我们再去看望他,我把毛裤拿出来,说﹕「这是一位主内的长者,双目已经失明了,特意织的一条毛裤,嘱咐我们在节前送来」。我们故意没提婶的名字,但那个老大哥却说:「我知道这是谁织的。」他含着眼泪把毛裤接受下来。

  我们在上海王先生家住了大约十天,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去看望了一个慕道的老校友,其它的时间都是陪着两位老人谈话,因为我们实在珍惜这段难得的机会。王先生的体质已经很弱了,走路得用助行器。但他总想要求平反,甚至提到这个事都觉得很气愤。王太太曾多次劝阻过他,我也劝王先生说:「叔叔,您何必要求平反呢,伸冤在主,主必报应。为什么您一定要自己伸冤呢?」

  王先生说:「我连累的人太多了,因为我的缘故有很多人吃了很大的苦。」

  我说:「什么叫连累?有些人是跟着神走的,您为主受了苦,他们也为主受了苦,必然有神恩待眷顾他们,您何必担这个心呢?有些人不是跟着神走,是跟着人走,他若因此受了苦那是活该。叔叔您何必负这个责任?」

  我作为一个晚辈实在不应该说得那么直率,可是我觉得在上海的时间不会太多,该说的就说吧。当时王先生没说话,王太太在旁边倒是劝他:「云波说的这些话不是没有道理啊。」

  我就接着劝:「有的时候您总是为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对待而生气,圣经上说,人的怒气不能成就神的义。您别再想平反这些事,也别再为这些事生气了,这样对您自己不一定合适,对神的事工也没有益处。」

  当时王先生不置可否,我就继续说:「叔叔,您被捕以前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有责任。」

  王先生听了很不解,问我:「你们有什么责任?」

  我说:「我们这些年轻人当年应当对您有所劝告,在论争的时候注意方式、语言,对可能的苦难应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那时候我不但不劝您准备迎接苦难,反而向婶说﹕既然报上都说您遭难是帝国主义造谣,那就不会对您有什么动作了。我被捕后曾经主动向政府交待过这件事,承认对您反三自是有影响的。您为什么总想是您连累了我们呢?那时候我住在您那里,看到您很忙很累,灵修祷告的时间少了。我有一两次想和您说,但就是不敢说,因为我觉得自己太不配了。但是多少年后,我才察觉到,正是因为您那个时候祷告比较少,所以被捕的那天晚上,才会惊慌失措的。另外,我们这些年轻人那时候把叔叔举得太高了,觉得叔叔说得绝对没有错,叔叔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经过几十年的磨炼,我悟出一点道理来,就是:众人高举一人,对『众人』和『一人』都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觉得您被捕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有责任。」那一次王先生和王太太都没有说什么。

  晚年时的王先生仍是那样刚正不阿、是非分明、直言不讳。

  1988年春天,一位举世闻名的布道家(编注:即葛培理)被丁光训邀请先去了三自会讲道,又到上海来突然拜访了王先生。王先生亲自对我说,他对这位布道家的这种做法很不满意,曾当面指出他去三自的危害性(但是这一重要的讲话内容,却在这位布道家的自传中被轻描淡写地略去了)。之前这位布道家托人告诉王先生他来访的愿望时,王先生明确答复说:「你若来看我,就先不要去三自。你若去了三自,就不要看我来了。」但那位先生并没重视,仍是先到北京和丁光训握手谈话,又到崇文门三自会礼拜堂去讲了一篇道。他那篇讲道无形中起了一个作用:这位鼎鼎大名的布道家都可以和丁光训握手谈道,你们这些家庭教会的无名小传道,为什么不能和丁光训合作?有人甚至因此推论说:可见中国家庭教会不参加三自不是信仰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大概这位先生也没有料想到,他和丁光训的会晤,是间接地给中国家庭教会定了政治罪名。我个人认为,如果有人能直接向这位先生建言,只要他说一句实话:「丁光训不是真基督徒。」这对神的教会(包括中国的家庭教会)是一种理当的明确的忠心表示。对他本人,既可以挽回他先前的失误,更会令人对他改观而称赞他的晚节。

  1989年3月29日是王太太的八十寿辰。那一年也是她和王先生结婚后共同事主六十周年。我和耀轩一直不知道怎样祝贺他们。后来在3月27日清晨祷告的时候,忽然想到他们结婚前就是王先生讲道,王太太(那时她叫刘景文)弹琴,成婚后在北京基督徒会堂也是如此配搭同工,大蒙恩典。被捕后分隔两地的漫漫时日,想必他们也会互相思念一起事奉时的美好景象。直至到了晚年,两个人双目失明了,在聚会时仍旧坚持讲道弹琴的事奉。所以我那天祷告后,很快地得到了一首诗,及时地寄给了他们。诗歌名叫《主道仍然放光芒》。可以用《何等恩友慈仁救主》的曲调歌唱,因为王太太说她很喜欢这首诗。所以现在也把这首诗录在下面﹕

  1) 琴声悠扬歌声嘹亮,施恩座前同歌唱。
   神的作为实在奇妙,远超所求和所想。
   当年因信随主引领,离别父家到远方。
   熬炼造就都是祝福,心在草地溪水旁。
  2) 琴声悠扬歌声嘹亮,施恩座前常歌唱。
   神的应许不会落空,一粒麦子收满仓。
   随从神仆多历艰险,与主同舟迎风浪。
   天上星笑海边沙暖,蒙恩圣徒满会堂。
  3) 琴声若闻歌声未忘,口虽无言心歌唱。
   神的道路高过人意,行过方知主恩长。
   陪同主仆同走天路,苦杯同尝难同当。
   同心同步共同仰望,沙仑玫瑰常放香。
  4) 如今八旬虽已目盲,歌声依旧琴悠扬。
   双手为主作工不息,眼前虽暗心明亮。
   字迹不清何等有力,步履艰难何刚强?!
   静坐主前便是见证,主道仍然放光芒!

  以后我们在天津听说,王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但是向主仍是一片忠心。1991年7月底,王先生去世前几天已经意识昏迷了。那时我因咯血也正病重在医院里,虽然心里很难过,但实在没有办法去看他们,只能打电话给王太太问候他们。

  我说﹕「婶啊,我们不能够去看望叔叔,只能祷告神,希望叔叔能够在神面前安心,靠主喜乐得安慰。」

  王太太说﹕「你的话我尽量在他耳边告诉他,但他能不能听见,就不知道了。」

  后来陈本伟弟兄写信告诉我说:

  王先生去世那一天正是礼拜日早晨,弟兄姐妹们正聚集在王先生的小客厅里敬拜神,大家按着次序每人一节地读圣经,当读到列王纪下第四章第八节:「妇人对丈夫说,我看出那常从我们门前经过的是圣洁的神人。」这时王先生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大家就停止读经而共同祷告,王先生就是在大家的祷告中离开了世界,回到天家的。

  王太太去世以前,眼睛被医治复明了,她眼睛不方便时还给我和耀轩写了几十封信(这些信的原件到现在还珍藏在我手边),此时和我们更是常有通信来往。1988年我拜访王先生期间,他曾提出来叫我写他后半生的传记。我经过一天的祷告,对王先生说:我不配写。而且那时国内环境还不像现在这样开放,我就建议叔叔找海外的人写。后来王长新兄执笔写出了《又四十年》,我相信将来书写近代中国教会史的时候,这一定是一本重要的资料。我也曾劝王太太写一写她的经历作为属灵的财富留给后人。但她在电话中说她自己没什么可写的,只是在最后的一封信中写了一些属灵的感受。现在把她的部分手迹附录在本文的后面,作为对她的追思和怀念。

  1992年4月16号下午,我和耀轩给王太太打电话,原本只是想问候她,没想到她向我们问了许多许多弟兄姊妹们的情况,她一边问一边咳嗽,大概足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一再劝她休息一下,下次再谈,可是她仍旧坚持问,直到实在咳得太重了,才勉强停了下来。当时我们只知道她有病,但不知道病得那么重。四月十八号我们接到了上海的电报,说在我们打电话后的当天晚上,王太太病情加重,送到医院后就昏迷了,于当日清晨离世了。她在电话中对弟兄姐姊的关切之情,竟是王太太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形象。

末后的话

  写到这里,这篇小文应该结束了,但总觉得意犹未尽,在此还想讲讲1988年时在王先生家中发生的一件事。那一次有三个美国信徒到了王明道先生那里,提了三个要求﹕第一,请讲一讲中国信徒受了哪些苦难?第二,请说明一下,中国信徒受了这么多苦难为什么还要传道呢?第三,我们可不可以给你们录像,让美国人看到后会受感动,好激励他们向神的心?

  对这三个要求,当时王先生王太太和我们这些晚辈们都不肯答应,场面很冷落、很尴尬,对人家远道而来的客人似乎有些不礼貌。王先生和王太太年事已高,有时候就常让我替他们回答一些来访者的问题。(参见《受伤的勇士》一书)我当时一看,周围的人除了王先生王太太以外,又只有我年纪大些,因此我就只好暗暗地祷告,求神给我智慧来回答这些问题。我说﹕

  「当年彼得、保罗、约翰都为主受了很多的苦,有许多的难处,但在他们的书信里很少提到他们所经受的苦难。都是正面的劝告教导信徒,你们为什么到了中国来不问中国信徒属灵的领受、对于圣经的一些看见、对教会事工的看法,怎么专问中国信徒受的苦难呢?我觉得没有必要来回答第一个问题。

  「你们的第二个问题,我们同工们没有讨论研究过,我不会像美国的一些牧师们那么会分析讲论,有条有理地说明:受了苦还要传道的第一条原因是什么,第二条原因是什么,我说不上一二三四来。我个人觉得只有一点,那就是主为我们死了,我们就应当为主活着。」

  第三个问题,我觉得挺难回答,简短地祷告以后我就说﹕「美国有那么多的神学家,写了那么多关于耶稣基督生平的书。耶稣基督钉十字架的形象,应当是像『活画在加拉太人面前一样』,活画在你们美国人面前的。若是祂手上的钉痕,肋旁的枪伤以及那里流出来的宝血尚且不能感动你们美国信徒的话,我不相信中国信徒的苦难可以感动你们美国信徒。」说到那里我自己也很受感动。

  中国教会前一代的人们都走了。我们这一代的人们,也走的走了,老的老了。而中国教会的使命已经越来越重了。所以我只有祷告神,求神兴起众多的中、青年一代的圣徒们来,从前一代见证人的经历中学会应当如何柔和谦卑,学会应当如何靠主刚强,为主打那美好的仗,奔跑当跑的路,要为主作出比我们这一代的人更多的工作。我相信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祷望,而是我们这一代中许多人的祷望!

  这些话,就算作对这篇小文的一个总结吧!

附录一﹕王太太最后一封信的内容

云波耀轩﹕

  快信正好29号(作者注:3月29日是王太太的生日)到。早晨8:23分XX来电话,XXX也讲了话,晚间又收到她们的卡片。第二天清晨又来电话,续29日的再谈。XX因上班,没在。按国内日期,她老妈妈正晚叔三天安睡的。他们为老人止息肉身的苦楚而安息得安慰,但不能不伤感,因为老人不在了,我则毫不伤感。他的骨灰盒仍在他天天坐的地方,只是挪开了大藤椅,换上小茶几就是。无声无息,因此并不像是失掉了他。每主日仍是没讲道的,一次一篇(读)他过去写的文章。不知不觉已经八个月了。还有几个八个月好等?日子飞快,我们寄居的日子也就到头了!只像时间过得快,不够用的。觉可不能不睡,也多拖拖拉拉浪费光阴。

  我的过去只是仰望主引领,自己一步步的放心迈步。颂主诗歌165首——「范我步履,不求能见远景,唯求主恩一步一步引领」——使我一生心灵得安息,一切的遭遇没有不经过主的许可的。我姆妈常念叨:「天父不许,祸患不能临到」,福气也是这样,没有什么可怨天,也不能「尤人」。临到自己都是一样样一件件的试验熬炼,除尽渣滓,坚强信心,增加认识明白主的作为。多清楚自己的本相和愚昧,更深刻的抓住主,记得有一天发出这样的呼求﹕「不求主改变我的环境,唯求主赐我得胜环境的力量!」多看到主的恩典,轻看环境中所遇到的难处,想到被挂在木头上的主,就减轻了自己的负担。多少古信徒的心声借着所写的诗歌,带领着自己度过了一生的年月。诗歌里唱出了自己的失败和主浩大的救恩。这两天我正想到在极重的试炼能有出人意外的平安,实在不是出于自己,是天父的厚恩。每想到颂主诗歌178首的头四个字(注:似乎应是头五个字)「我乃属耶稣」,心中满得力量,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实属主的。(那副歌是「亲之近之」),因此我说基督徒若没有诗歌可唱,怎么办。这是给我们的特恩。……

  你们俩个别过于劳累,休息时必须放下一切,踏踏实实躺下。……

  祝主佑平安!
            景文 92, 4, 1

  (注:这是婶给我们的最后一信,4月16日下午又通了最后一次电话,略见上述本文内。不赘。)

十四、与主永偕

第三十九章 重见天日

  王太太的两只眼睛在三十多年以前就开始不行了,一个是青光眼,早已失明;另一个是白内障,起初还能看见一些,到后来就全盲了,什么也看不见。她却不为自己的眼睛着急或难过,她想:看不见就看不见吧,没有多大关系。这件事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心里一直靠主有平安。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能有一点光感来辨别方向,她就为此在神面前献上感谢和赞美。许多弟兄姐妹都希望她能早日复明,有的肢体愿意从北京、从苏州到上海来给她做手术,上海的弟兄姐妹就更不用说了,但她的心却一点不为之所动。在医治眼疾的事上,她一直是仰望神和耐心等候。一九九零年,一位弟兄听说美国西雅图市有一位眼科专家麦金泰尔医生,与中国上海五官科医院有联系,每年到上海做几个手术。但苦于不认识他,就向美国一位主的老仆人提起,他说他也没有办法。这话给一位在他身边的姐妹听到了,她就放在心上,正当她感到束手无策时,忽然听说葛培理夫人为她儿子动眼科手术,将要到西雅图去见麦金泰尔医生,她就向她提了,葛夫人也表示愿意帮忙。由于葛夫人的推荐,麦金泰尔医生答应在一九九一年五月廿五日去沪时为王太太做检查。

  这个消息以信件和电话传到上海之后,多年来在王先生身边照应两位老人的章冠英弟兄就去上海有关医院接洽,得知麦金泰尔医生到沪之期为五月廿五日。但王太太对于动手术的事,并不是那么积极,只说愿照神的旨意而行。章弟兄说:「这件事就像陇沟的水,随意流转吧。」结果真的神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引导和带领了。

  麦金泰尔医生到沪之翌日(礼拜日),医院的电话给王太太,通知她第二天(礼拜一)去医院,麦金泰尔医生要为她做检查。检查还没做完,麦金泰尔医生就决定留她住院。所以王太太住院的消息没有多少人知道,因而省去了好多麻烦。

  有几件事天父安排得实在奇妙:她一直有咳嗽的病,每日必咳,而且一咳起来,就非常厉害,想抑制也抑制不住。这对手术会有很大的妨碍。但就在她去检查之前两天,咳嗽莫名其妙地停止了,而且后来也不再咳,只是偶尔有一点点。王太太去住院,家里必须有人照顾王先生。儿子在她入院前已因公外出,儿媳每天又必须去上班,家里的事怎样安排就是一个问题。正在这时,北京刚刚退休的章素贞姐妹去上海看他们,她就负责照顾王先生。还有安徽阜阳的苏兴言弟兄正巧也到上海来,再加上家里的章冠英弟兄和烧饭的钱姐,就有四个人,大家通力合作,家里和医院就有人照顾了。这样,王太太可以安心住院,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神很奇妙地把样样事情都预先安排好了。

  王太太的手术是在五月廿八日做的。麦金泰尔医生的手术精良,总共不到一个小时,手术就做好了。王太太最怕痛,一痛就要喊,可实际上只有在打麻药针的时候有一点点痛,很快就麻木了,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手术时,麦金泰尔医生给她安上晶体,这就方便得多。如果她早几年动手术,一定得配眼镜,像王先生动手术时一样,那就会增加很多的麻烦。王太太写信给一位朋友说:「我们真是不晓得当怎样祷告,只是圣灵亲自用说不出来的叹息替我们祷告。一切的恩典源泉而来,使我们大得滋润。」

  手术后第二天检查,视力就已恢复到零点四。她非常高兴,满心感谢天父大恩。失明二十余年的眼睛现在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真面容。王先生坐着轮椅,由儿媳陪同,去医院看她。儿子天铎返来后,拿着照相簿到医院去,给她看家属和亲友的照片。她看谁也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就连自己的儿子和照片上的自己,也都辨认不出,因为一切的熟人和自己都变了样。从另一方面讲,失明二十余年也似乎保护了她的视力。手术后恢复得很好,看什么都清楚。但是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复明,所以远近常看不准。

  这次麦金泰尔医生到上海五官科医院,原定只做八个手术,王太太不在其内。还是经过麦金泰尔医生的特别应允,最后才把她加上去的。对于这次手术,王太太亲手写了两封信,描述神在她身上所行的奇事。全文如下:

  「感谢神,因他有说不尽的恩赐。」(林后九章十五节)「从他丰满的恩典里,我们都领受了。」(约一章十六节)

  「患了二十多年的白内障,瞎了三十四年的左眼,已于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一时三十分手术后看见了,六月四日出院回家。事前章冠英弟兄说,就像陇沟的水,随意流转。他为我照着天父所带领的,一步一步办完了检查手续。五月二十六日就得到医院通知,叫我次日去,由为我动手术的麦金泰尔大夫先行检查。检查未完,即留我住院。次日(二十八日)一时三十分手术,只打麻药时有些痛。过了大约一小时,医生给我戴上一个小眼罩,从小小的窟窿就可以看见了。现在我可以唱约翰福章九章廿五节的经文:『有一件事我知道,从前我是眼瞎的,如今能看见了。』入院前我准备了住院费,但有一位姐妹早有意替我出,她愿完全担负。

  「因安上了晶体,就不用配镜,可方便了。眼罩多带些日子,就安全放心。我这次开白内障比一九八二年至八三年明道动手术简便多了,医生并不叮嘱该注意的事件,只是要在床上多休息休息,真是大大蒙福。深知众多肢体一直关心代祷,这是当归荣耀给天父的。

  景文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四日

  ******

  「况且我们的软弱有圣灵帮助,我们本不晓得当怎样祷告,只是圣灵亲自用说不出来的叹息,替我们祷告。鉴察人心的晓得圣灵的意思,因为圣灵照着神的旨意替圣徒祈求。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罗八章廿六至廿八节)

  「这次天父为我预备了好环境,有素贞姐妹从北京来,她尽心照顾老头儿,兴言弟兄在五月二十二日忽然从阜阳来到上海。这样,两位弟兄、两位姐妹(钱姐买菜烧饭),里外都照顾到了,尽管天铎因公去了北京,蔚芷教课,一切比我自己在家里安排得还要好。

  「医生给我动手术的次日(二十九日),医院为我测视力是零点四。刚出院时,我们自己测验的是零点六到零点八。但毕竟是一个眼睛,缺乏立体感。颜色很鲜艳,但远近看不准。为了怕不小心撞伤,暂时仍戴眼罩,眼罩上有好多的小窟窿,可以从中看见周围的东西。知道弟兄姐妹常在主前记念代求,现在你们可以放心,为我多多感恩吧!求主多加身心的力量,更多爱主,使主的心满足,因为日子实在不多了,体力也差,按着主所指引的,一步一步地行完当走的路。更愿天父赐福给您和您的家!

  景文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五日」

  神的安排实在奇妙,是我们难以测度的。祂知道我们在世的日子,也知道我们亲人在世的日子。不早不晚,就在神要接祂的仆人王先生回天家之前不久,王太太的眼目复明了。我们只有低头敬拜,感谢赞美主。

第四十章 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

  五月二十八日王太太在医院动白内障手术时,王先生还能亲自去医院探望,谁知仅仅过了两个月,他就与世长辞了。

  六月一整月,他都没有问题,饮食起居一切正常。月初、月中乃至月末,家中的主日聚会都一直照常地行。他留下的最后几篇信息是:《等候神》、《误会》和《尊重我的我必重看他,藐视我的他必被轻视》。在读完他头一篇信息后,他补充说:「等候神是圣徒必须学习的一样极重要的功课,但也是最难学习的一门功课。」在这次聚会上,王太太作了她动白内障手术的见证。她因为没有自己的意思,专一等候神,就蒙了神特别的恩典,这是等候神的人有福的一个证明。在六月十六日的聚会中,读完了《误会》那篇文章后,他补充说:「大家恐怕看我是一个顶快乐、顶幸福的人,很少人会想到我受的误会是令人难以设想的。从十四岁起,在我眼中最可爱的人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爱我也爱到极点,但对我误会最大的也就是我的母亲。

  王先生晚年的信息,积数十年之经验,重点在于多多认识神,倚靠神和等候神。唯有多多地认识神,才能真正做到倚靠神和等候神。他在这些信息中用他亲身的经历,无论是失败或是得胜,来说明神话语的真实与可信,意义更加深刻。

  一直到六月二十五和二十六日,他还能与去沪看望他们的甄品道先生畅谈往事,谈起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去成都燕京大学和华西大学讲道时的事。他说那时吴耀宗先生在华西大学任教,有一派人拥护吴耀宗先生亲苏亲共,另一派人则反对他。反对他的人把主祷文中的祷告词改成了几个字来讽刺吴先生:「我们在北方的父(指斯大林),愿你的旨意行在中国如同行在俄国一样。我们日用的卢布,今日赐给我们……」四、五十年前的一些小事,他还能记得,可见他的身体和记忆力仍旧是很好的。

  天有不测风云,七月二日早晨他起床时说话感到困难,也感觉不舒服,口有点歪。先还以为是未装假牙之故,及到装上以后仍旧没有改善,才知有了障碍。下午天铎去看他时,还是他自己把这个情况讲出来的。虽然他说话还很清楚,但是总有一种说话受到阻碍的感觉。王太太不赞成送他去医院,天铎就向一位做医生的同学请教。这医生分析有三种可能:脑溢血、脑血栓和心脏送血不足。因为王先生平时血压偏低,脑溢血的可能性不大。血栓的可能性最大,但须经脑科专家诊断方能确定。

  晚上,王先生请王太太给他读《神对我是千真万确的,而不是虚无飘渺的》那篇文章,他能够听得很清楚。睡前体温是摄氏三十七度四,但到半夜就不正常了,到快天亮的时候说话更加困难。

  翌晨(三日)已经不大能说话,就送华山医院神经内科急诊部门诊。做CT检查结果,诊断有多处血栓、脑萎缩和动脉硬化等症,影响说话的是脑血栓。

  午后回家,借到一张能摇的病床,放在客厅里,就在家里设立了病房,有好多位爱主的弟兄姐妹日夜轮流值班护理,其中一位是华山医院神经内科刚退休的老护士长,一切治疗与用药均由她安排和指导。他们从医院领了葡萄糖和抗生素给他输液,这时他不只不能说话,两眼越来越迷糊,而且右边半身瘫痪。两三天后,吞咽生发困难,就改用胃饲。再以后有供气不足现象,又加上输氧气。这样好几根管子,可能增加了他的痛苦。但大多数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时他忽然要把胃饲的管子拔出。但在耳边对他说说,他就停止了,说明他还能听懂一些话,有时仍能喊出王太太的名字「文,文!」他有时气短,有时发烧,但体温始终没有到过摄氏三十九度。当王先生在病中神志比较清醒时,王太太就在他耳边唱诗给他听。到他九十一岁生日(七月二十五日)时,他的舌头已大大变形,从此就再也讲不出任何话了。王太太屡次在他耳边唱《与主永偕》那首诗,希望他能想到与主更近而快乐。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心中一直很平安。

  这首诗的歌词是:

  永远与主同住,  是我诚心所愿。
  到时必能从死复苏,常享清福无限。
  我今未脱皮囊,  远离我主多患,
  幸我夜夜支搭帐棚,离家日近一站。
  近一站,近一站, 离家日近一站。
  我父之家在天,  我心常常思念。
  有时因信如在目前,金门已经显现。
  恳求天父恩慈,  应验所许美语,
  使我蒙恩得在现时,与我爱主同住。
  主同住,主同住, 与我爱主同住。
  及至呼吸之间,  生死两相争战。
  因死方能胜过死权,得享永远生命。
  在天我全得知,  如主知我一样。
  宝座面前敬献歌词,与主永住天上。
  住天上,住天上, 与主永住天上。

  戴绍曾弟兄七月廿八日(主日)清晨醒来,里面深深感到王明道先生就要归回天家,所以七时半从香港打电话到上海给王太太,得知王先生确是病危,正如他里面的感觉一样。那时王先生家的主日崇拜即将开始,他们还在谈的时候,戴弟兄从电话里听见会众唱诗的声音,就把谈话赶快结束了。但他当时一点没有想到,仅仅再过一个多小时,王先生就要离世与基督同在了。

  晨九时,正当众肢体聚集敬拜时,王先生吸了一口长气就安息了。天上天使天军的欢呼声与地上众圣徒的歌声交织在一起,把这位神所重用的仆人,引到了他一生忠心事奉的主面前。

  遗体送去殡仪馆后,大家就在家中举行了追思礼拜,同读林前十五章和帖前四章的经文,唱《一日银链必然折断》,《与主永偕》和《再相会》等诗歌。想到不久在天上还要再相见,大家心里都得了安慰。这是一次真正的送别,所以在殡仪馆就没有再举行任何仪式。

  王太太因为有主的同在,心中十分平安,她觉得这是天父的旨意。事过三个月后,她写信给一位肢体时说:

  「感谢天父,多少人因主爱的激励,用祷告托着我,真的,我还不知道悲哀。他止息了痛苦,这原是我们最希望的。他七月二日生病,三日就不会说话了。偏瘫、痰多,虽然吸痰、输气和输液,仍然解决不了问题。他现在是真正地得到了释放。我比他小九岁,不久也要去的,在那里我们可以再见面。」

  老年丧偶是一件令人伤痛的事,然而王太太并不十分悲伤,因为她有主的恩典扶持她和安慰她。她心里装着的一直是那些有困难的弟兄姐妹,所以她对自己的事就无暇多去考虑。七月二十五日正当王先生垂危的时候,她还写信给一位在国外的弟兄,请代他转些钱给一位在西德的姐妹,外汇由她从国内带出来。「施比受更为有福」!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人,常是一个最幸福、最快乐的人。

  事情真给王太太说着了,王先生去世还不到九个月,王太太就病倒了。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五日晚,王太太饭吃得很少,翌日身体软弱无力,不思饮食。下午卧床休息,直到晚饭时才勉强起来。晚饭她只吃了几根面条,说是因为吃过两个红枣。十七日晨间始呕吐,呕吐物中有黄色胆汁。中午开始发烧,曾护理王先生达四周之久的那位老护士长去看她,她告诉她两个月前发现右腹部下方有硬块,现在已有鸡蛋大小,这两天有痛感,只是怕小辈担心,就不肯说。他们随即准备将她送去医院诊治,但她因全身无力,就不愿去。下午请了一位熟识的医生来家检查,体温升至摄氏三十九度一。医生认为有盲肠肿瘤、肺炎、病毒性感冒等方面的可能,建议送医院做详细检查,这时王太太也不反对了。

  下午五时送中山医院急诊门诊部检查,诊断为盲肠恶性肿瘤及肺炎。因观察室无空床,只好在走廊里放一张床。急诊门诊部嘈杂拥挤,又怕在那里着凉,他们就用车把她推回家中,输葡萄糖及抗生素,希望能消炎退热,次日再做详细检查。到夜十一时,她又呕吐,手和下颌抖动,并且说胡话。虽然说话发音不清,但仍能回答简单的问题。此时体温已升至摄氏三十九度五(腋下),头和手炽热,大量出汗,呼吸急促。经用冷毛巾降温,至午夜零时后,体温降至摄氏三十八度。

  十八日凌晨三时二十分,面色更加苍白,嘴唇发紫,随即叫救护车送医院。此时心跳加快至每分钟一百二十次,医生见情况严重,就赶紧接氧气,认为有肺炎和盲肠肿瘤转移两方面的可能,乃送X光室做拍片检查。刚到X光室,见她呼吸太微弱,赶紧又推回来。此时她呼吸已停止,脉搏也消失,惟心电图上尚有微弱的跳动,经做人工呼吸和注射强心针无效,于五时四十五分安息。

  王太太这次生病,从送医院到安息仅十三个小时,病情发展之快,实在出人意料。但她在病榻上受折磨的时间较短,只有最后两天感到有些疼痛,这也是神特别的恩典。

  因为王太太病情恶化很快,许多人都没有来得及去看她,所以决定四月二十六日在龙华火葬场举行丧事聚会。丧仪由程伯威弟兄主持。有祈祷、唱诗和几位肢体讲话,维持达二小时之久。

  至此,二老都已永远与主同在了。

  「他们息了自己的劳苦,做工的果效也随着他们。」

第四十一章 暂息太湖之滨

  一九八八年国家改革开放以后,苏州郊区东山的农民为了增加经济收入,在太湖边的一座山头上开辟了一片墓地,定名为「东山华侨公墓」,并去上海兜售穴位,很多花店都有他们的广告。

  王太太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托人去问,并且买了四个穴位。王太太当时的意思是,谁有需要谁就先用。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人用,这件事就搁下来了。

  一九八九年暮,王太太的侄女刘小玉姐妹去上海,在王先生家住了二十多天。王太太告诉小玉,说她两年前在苏州东山买了四个穴位,一直搁在那里,没有人用。随后又说:「想想我们(王先生夫妇)和你父母是同一天结的婚,以后我们四个人……」底下就不说下去了。王太太一生为人,从来不喜欢勉强人家做什么,而是只流露自己的想法,让别人去作决定。可她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希望他们四人将来同葬一地。

  一九九一年,王先生逝世,谁也没有提这件事。但到翌年王太太去世后,近亲们就谈起二老骨灰安葬的问题,这时小玉才想起姑姑那年对她所说的话,大家都同意按照王太太的意思办理。

  一九九四年春,天铎与京、津、沪、宁等地诸亲友商议,准备订期为二老骨灰安葬。一来可以不必把骨灰老放在殡仪馆或家中,二来有个墓地,国内外敬爱王先生的人还可以前往凭吊。大家听了都以为美,就决定尽快办成这事,了却老人生前的这一心愿。天铎乃拟好碑文,请王笃恩弟兄书写,然后交匠人去刻。碑文如下:

  一九零零年七月廿五日生
  一九九一年七月廿八日安息
  王 明 道
  刘 景 文
  一九零九年三月廿九日生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八日安息
  子 王天铎
  媳 殷蔚芷

  六月三十日,王先生儿媳蔚芷等去墓地观看,并接洽刻碑的事,最后决定十月初安葬。

  十月九日(星期一)一早,王先生夫妇的至近亲友约三十人,分乘两部租好的小面包车去墓地。途中因多处修路,走了近四个小时才到。值得特别感恩的是,出发后天下起雨来,但到了墓地,雨就停了,是以安葬仪式得以顺利完成。

  王先生夫妇的墓前安放着一个花篮,是北京基督徒会堂弟兄姐妹们献的,用以表达他们对已经安息的两位老人的怀念和敬意。花篮的挽带上这样写着:

  「叔叔婶婶安息主怀

  北京基督徒会堂众肢体敬献」

  虽然二老已经不在人间,基督徒会堂也早已被关闭,然而他们所传神的道是常存的,工作的果效也永不止息:无数向主忠心的年轻一代已经被兴起来,他们继承老一辈的遗志,把反对不信派的这场属灵的争战继续进行下去。王先生夫妇诚然安息了,但那是暂息。有一天,当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他们都要复活,被提到云里,在空中与主相遇,并且听见主的声音说:「好!你这又良善、又忠心的仆人,可以进来享受你主人的快乐。」

  安葬仪式由章冠英弟兄作主席。唱诗祷告后,由远道去沪参加葬仪的王长新弟兄证道,甄品道先生介绍王先生生平事迹,整个安葬过程历时约一小时。

  东山在苏州市西南大约四十公里处,从火车站或苏州城内乘公共汽车,一小时即可到达。东山汽车站距墓地尚有一段路程,可租用小汽车或搭乘载人的机器脚踏车,一路盘旋而上,直达山顶。到了那里,就看见有两三个简陋的房屋,是「东山华侨公墓」办事处建的,为送葬者或扫幕者休憩之用。从这里下坡,一直往偏左方向走去,路面崎岖不平,但仅三、五分钟,即可到达王先生夫妇的墓前。墓碑面向太湖,风景优美,晴天凭碑远眺,湖光山色,相映成辉,令人心旷神怡。

  安息吧,王明道先生和夫人!

第四十二章 一篇勉词

  一九八五年王明道先生应邀发表了一篇勉词,用他亲身的经历勉励信徒,特别是传道人,要好好地读经、背诵圣经上主要的应许和教训,并且按着正意分解真理的道。最后他也警戒一切活在世上的基督徒,不要忘记自己还在战场上,对此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首先他谈到,在他一生中有三段圣经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特别的功效:

  第一段圣经在林前十章十三节:「你们所遇见的试探,无非是人所能受的。神是信实的,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在受试探的时候,总要给你们开一条出路,叫你们能忍受得住。」他说:

  「一九二一年春天,我为着受浸的缘故,被学校驱逐出校。回到家里,我想一定会得到母亲和姐姐的夸奖和赞许,谁知她们都不了解我。后来我的事情被传开了,不少人说我神经已经失常,我非常痛苦。就在那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很坏的意念,我想我为了顺服神的缘故,舍弃自己的职业和前途,神不为我开出路,反而叫我这样受苦,我觉得神不公义,不信实,也不慈爱。为此我就准备放弃事奉神的心。那天晚间,我想我再做一次祈祷和读经,以后就不再亲近祂和事奉祂了。那时我对圣经还很不熟悉,不知道该读哪一段圣经,就随意翻开圣经,翻到哥林多前书第十章。从第一节读起,读到第十三节的时候,这节圣经突然对我发出特别的亮光,我才明白我所受的试探虽然很重,但还没有达到不能忍受的程度。现在没有人拿刀放在我的颈项上,我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从这节圣经我知道我在受撒但的试探,他叫我对神的信实和慈爱发生怀疑。我立时祷告神说:『神啊,怜恤我,因我起了恶念。求祢把它除去,叫我坚定地相信祢。』感谢神,祂使我得到了胜利。」

  另一段圣经是约壹二章十五至十七节:「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因为凡世界上的事,就像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唯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常存。」他说:

  「在上面那件事发生过以后大约两、三个月,有一天我走到王府井大街,那时路西有一个商店,叫『一五一百货商店』,因为那里出售的货物多半是一角钱,五角钱和一元钱的。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看见大玻璃窗里放着许多美物,有吃的,有穿的,也有用的。我心里就起了一个意念:『这些东西不都是神为人预备的吗?若是一般人可以享受,难道我就不可以享受吗?现在我因为信仰的缘故,被学校辞退,没有工作可做,也没有前途,一切都完了。我要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承认我受浸错了,伦敦会就会帮助我入大学和去留学。我应当回转过来,再去追求世上的财利和享受。』这样想了以后,我心中十分痛苦。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约壹二章十五至十七节这段话,使我明白世上最高的荣誉,最好的享受,最多的金钱即使得到了,也都要过去的,唯有遵行神旨意的才是永远常存。这几节圣经把我从那种很重的试探中拯救了出来,叫我能安静下来,仍旧在家中受磨练,做苦工,和读圣经。」

  还有一段圣经,在弥七章七至九节:「至于我,我要仰望耶和华,要等候那救我的神,我的神必应允我。我的仇敌啊,不要向我夸耀,我虽跌倒,却要起来。我虽坐在黑暗里,耶和华却作我的光。我要忍受耶和华的恼怒,因我得罪了他,直等他为我辨屈,为我伸冤。他必领我到光明中,我必得见他的公义。」他说:

  「一九六三年九月,当我接到判决书,『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后,我心里非常失望,觉得完了,什么都完了。如果判个十年、二十年,还有出去的希望,判了无期就再没有出去的可能了。这时我心里又起了一个恶念:我向神忠心,为了顺服祂和为了祂工作的缘故,遭受这样的打击,我觉得神不慈爱,不公义。我不否认神的存在,但我对神的慈爱和公义产生了怀疑。弥迦书七章七至九节这段圣经我背的很熟,神就叫我想起这段圣经来。那里说,『至于我,我要仰望耶和华,要等候那救我的神,我的神必应允我。』下面说,『我的仇敌啊,不要向我夸耀。我虽跌倒,却要起来。我虽坐在黑暗里,耶和华却作我的光。』这些话给了我希望。接着下边又告诉我说,『我要忍受耶和华的恼怒,因我得罪了祂。』这时我才明白,我所以遭遇这样严重的打击,是因为我得罪了神。一九五五年八月七日深夜,我在一枝手枪的威胁之下,就起了一个恶心,说了第一句谎言。我以为说了以后,我的问题就解决了,可以回到家里去了,哪有那么一回事?由第一句谎言,就引出了第二句,第三句,第五句,第十句,几百句谎言来。一年多之久,我说了不知有多少谎言。不只说,而且还写,把自己根本没有犯过的罪都扣在自己头上。我这样做的目的原是希望早日出监,不受严重的判决,谁知谎言不只没有给我带来好处,反而使我受了极大的苦:『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这几节圣经给我看见我犯了大罪,得罪了神,我就开始在神的面前认罪,同时求神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有一段较长的时间,把我从前承认过的那些假罪状全部推翻。神怜恤我,听了我的祷告,就在一九六三年九月底前后,南所把我调到北京监狱医院的疗养室去。在那里我得了很多的纸张,有十来个月的工夫,可以写我心里的感想,并且把我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罪全推翻了。就在这时,神所赐的平安、喜乐和能力又回到我身上,我就站立了起来,由软弱变成刚强,从失败转为胜利。」

  接着他谈到读圣经和背诵圣经中神的应许和教训的重要性。他说:

  「在狱中二十多年之久,我不但不能读圣经,根本就得不着一本圣经。但是我在多年以前背熟了的圣经上的话给了我力量,也给了我安慰,给了我盼望。所以一件顶重要的事,就是把圣经上那些重要的教训和应许都背熟了,记在心里。有一个时候我们手里可能没有一本圣经,但我们背熟了的那些话就在我们心中发生大的功效。我们不需要把全部圣经所有的章节都背熟,特别是那些历史的记载,完全没有背的必要。但是圣经上的应许和教训却是必须背熟的。当我们受试探或是信心动摇时,一想到圣经上的话,就能打退撒但一切的进攻。

  「我们读撒母耳记上,就看见那里提到『拿兵器的人』这个名词。扫罗出去争战的时候,总是有一个人拿着他的兵器跟随他。使用兵器的人不是拿兵器的,而是那个争战的将军。以弗所书第六章告诉我们,『拿着圣灵的宝剑』。神的话是圣灵的宝剑,只有圣灵会使用它。我们的责任是拿兵器,到圣灵要用兵器的时候,就从我们手中接过去,攻打仇敌,得着胜利。如果拿兵器的把兵器放下了,没有拿在手里,到作战的时候,那个将军要从他手里接过兵器来,他说:『忘了,放在家里了,或是丢在路上了。』那个将军使用什么与仇敌争战呢?所以很重要的是『拿着圣灵的宝剑』。」

  然后王先生谈到按着正意讲解圣经的问题。他说:

  「最近一些年来,我发现国内有好些人谬解圣经的话。他们不是有意谬解,而是无意中取了圣经中的几句话作为根据,并且照着去行,结果就犯了许多错误。我听说有一个人读到亚伯拉罕献以撒的事,就想到自己也应该把儿子献上给神,因而就杀了自己的儿子,表明他对神的忠心。杀自己的儿子也是杀人,他犯了杀人的罪,就被判死刑。他取了这样的灾祸是因为他妄用圣经的话。他只记得亚伯拉罕准备把以撒杀了,给神献祭,却不明白神是藉这件事试验亚伯拉罕。到他真的要拿刀杀儿子的时候,神就呼叫他说:『亚伯拉罕,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可害他。』神为亚伯拉罕预备了一只羊羔,来代替他的儿子,亚伯拉罕并没有实际杀了他的儿子。这位信徒把他自己的儿子杀了,不但不是听从神的命令,反而是犯了国法。这是曲解圣经,我们应当十分小心。其实不只有些信徒曲解圣经,而且有些传道人也曲解圣经,结果就弄出许多不良的现象来,叫神的名受羞辱,叫别人受亏损。所以保罗写信给提摩太时就教导他说:『你要做无愧的工人,按着正意分解真理的道』。

  「今天中国的教会混乱得很。这几年来因为恢复了『信仰自由』的政策,许多人就有恃无恐地只读几节圣经,或一小段圣经,就随便讲起来。我每逢读到圣经上我不明白的真理时,我总是不立刻就对别人去讲,而是好好地思考:这几节圣经我解释得对不对?我是不是完全看清楚了?看清楚了以后,才有资格对别人去讲。这样就使听我的人不至被我引入迷途。」

  最后,王先生谈到属灵的战争的问题。他说:

  「自从有人类以来,世界上就有一种战争,那就是基督和撒但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只能向前进攻,不能向后退缩。若是退缩一寸,就会退缩两寸,一尺,三尺,一里,五里,十里……一直到完全失败为止。我在一九五五年八月间一个大的错误,就是在一个真理上让了步。我一向对人说,『是就说是,非就说非;白就说白,黑就说黑。二者之间没有中立的余地。』我当时还拿着一张白纸,问大家说:『这张纸是什么颜色?』大家说:『是白的。』我说:『既是白的,那就无论在什么样的危险情况下,都应当承认它是白的,绝不能把它说成是黑的。』可是一九五五年,我就做了这样一件违反原则的事,因为惧怕的缘故,就把黑说成了白,结果把自己弄得焦头烂额,丑态百出。若是按着我自己的情形,我会一直失败下去,但神为了祂自己的荣耀和祂大名的缘故,不容我这样长久失败下去,所以祂使我在惨遭失败八年之后,又得到了胜利。战争完了吗?没有!只要我们还活在世界上,就必然还有战争。所以我们必须时刻谨慎,不能有半点疏忽。

  「另外一节圣经也要记住:『所以自己以为站得稳的,须要谨慎,免得跌倒。』(林前十章十二节)当自己以为自己能站立得稳时,就会跌倒下去。一九五五年我所以那样失败,就是因为我一度忽略了自己还在战场上战斗,忘记了这一个警告。那一年的战斗十分激烈,我竟以为自己能站立得稳。因为存着这种思想,就没有谨慎,没有儆醒祈祷,以致遭遇那次严重的失败。前些时候有一位弟兄来对我说:『你要谨慎自己。现在国内和国外,有许多人把你看作是一面真理的大旗,你可不能因为任何事情软弱和失败。如果你失败,那会使许多人跌倒。』他说得很对,我听了以后就更加谨慎。所以记住这一个重要的警告:『所以自己以为站得稳的,须要谨慎,免得跌倒。』」

十三、见证不息

第三十六章 离开荫营

  一月初天铎接到父亲的信以后,决定乘六日的火车去荫营接他。五日他用电报与王先生老友甄品道先生联系,相约于六日中午在德州会面,再一同西行去阳泉。当晚七时半他们到达阳泉,住在市内,翌晨七时再乘长途汽车去荫营,大约一小时就到了那里。

  荫营是个小镇,劳改队就在镇旁的一座山上。从山下到山上全长有二、三里路。他们沿着一条上山的路,向左行约二华里,远远望见道北大墙对面的山上有几间房子,那就是「三间房」的地方。那里人烟稀少,难得有什么外来的人。看见山下有人上来,山坡上的人就都出来看。他们到了「三间房」的时候,王先生还不知道,正面朝里站着呢!天铎拍拍爸爸的肩膀说:

  「爸爸,你看谁来了?」

  王先生回头一看,原来是甄先生。他高兴地说:

  「品道啊!」二十多年不见,彼此拥抱相亲,热泪夺眶而出,强抑制,不然真要哭出声来。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当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天铎说:

  「爸爸同我们到招待所去吧!」

  「我还有好几个包呢!」王先生说。

  管「三间房」的一个听见这话就过来,帮忙拿着王先生的东西,送他们到招待所去了。从「三间房」到招待所要上八十一级台阶。在去招待所的路上,王先生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他惊奇地喊:

  「看,小孩儿!」甄先生听了不禁一阵心酸:离开人群二十多年,看见小孩子都觉得新鲜。

  招待所在监外,是新盖的房子,很讲究。一间屋子里有四张铁丝床,一个人住一夜要付四元钱的宿费。天铎上次去时,就住在那里。七日是公休,干部都不办公,他们只好住在那里等。没有别的事,三个人就在那间大屋子里,畅谈二十多年来的别情,并且读经、祈祷、介绍肢体的情况和背诵古文诗词,一唱一和,饶有风味。王先生一口气背完了文天祥的《正气歌》,一字不差,足见他的思路和记忆力仍甚佳。

  八日,监狱工作人员上班后,他们就去办手续。本来他们当天可以走,只是因为监狱离阳泉至少有二、三十里路,王先生有六件行李,行路甚是不便,他叫天铎去跟监狱干部讲讲,看是否能拨一部车,把他们直接送到阳泉去?一位干部说:

  「现在车子太忙,分派不过来,不能给你们单拨一辆车。你们坐监狱的汽车从荫营监狱到荫营镇,然后再换公共汽车到阳泉去吧!」

  所以他们又在招待所里住了一夜,到九日早晨才乘监狱汽车去荫营镇。行前他们去付招待所的住宿费,负责的人说:

  「不收你们的钱,你们就走好了。」本来家属去接犯人出来,都是住在「三间房」。王先生的家属特别优待,给住招待所,还不收住宿费,真是够客气的了。

  荫营镇就在山下。他们下山时,在山坡上拍了照,身后便是监狱。上了去阳泉的公共汽车,经过大约一小时,就到了市内的长途汽车站。王先生和甄先生分别在汽车站和火车站照看行李,天铎用小车拉运,往返两三次才把东西运完。等全部东西都运到火车站以后,就把它们办了托运,惟有装王先生日记本的箱子随身携带,以免遗失。在阳泉车站,他们又拍了照,到中午十二时才上车东行,并且在车上补票,换到软席卧铺去。四人一室,饮茶进食都很方便。那列火车只挂了一节软席卧铺,一个车箱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真是惬意之至。在火车上大谈特谈,心里非常高兴。

  下午七时到了德州,他们都下了车。甄先生对王先生父子说:

  「我不去上海了。」然后又对天铎说,「你送你爸爸吧!我回家去了。」

  王先生要在德州换南下的车。这趟车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才来,上车的乘客很多,他们几乎上不去。甄先生等他们上了车,才出站给天铎的太太打了个电报,请按时去接站。又等了几个小时,甄先生才乘车北上。

  王先生父子到达上海时,不见有人来接。他们还以为电报没收到呢,其实早就收到了。那天好几个人去接站:有特意从北京赶到上海去看望王先生的萧语中姐妹,还有另外几位肢体。他们都是按照列车时刻表到达的时间去接的,谁知那趟车到得太早了,所以没接着。等王先生到了家,接站的人也回来了。

  十日甄先生返抵家门后,当即去北京见李再生先生等诸肢体,把王先生出监和接他去沪的详情都讲给他们听,人人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弟兄姐妹们得的安慰不小。

第三十七章 在平江路的日子

  「王明道获释」的消息,像关不住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少人闻风而至,走进上海平江路十三号那个小小的房间,看望阔别二十余载的主的忠心仆人王明道先生。这些人绝大部分是关怀他和敬爱他的,当然也有居心叵测的。不管是谁,王先生都欢迎和接待,并且畅所欲言。

  消息从国内又传到了国外,海外有许多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到平江路去看他。迁到武康路后,继续有各个国家的人去看他。除了阿拉伯国家和天主教国家外,有十六、七个国家的基督徒去看望他,最多的是加拿大人、美国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英国人、西德人、丹麦人、荷兰人、挪威人、瑞典人、瑞士人和芬兰人。日本虽然是佛教的国家,也有不少的基督徒去看他。他把自己几十年的事情,特别是在监狱里八年的失败,都讲给他们听。他常常说:「遮掩自己罪过的必不亨通,承认离弃罪过的必蒙怜恤。」(箴廿八章十三节)人们从他的经历中得出一个结论:王明道因不怕承认自己的失败而蒙了怜恤,我们也不怕。

  大量的访客使政府公安部门感到不安,特别是他直言不讳地讲政府对他的所作所为,无疑会影响中国政府在中国人民群众和世界各国人民心目中的形象。所以王先生到达上海不久,就有公安局的两位干部去平江路看他,一位姓孔,一位姓刘。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态度很不客气,一方面是为吓唬他,另一方面也是要从他了解教会的情况。他们问他:

  「都有什么人常到你这儿来呀?」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王先生很坚决地回答他们。

  「你不要忘记你是反革命啊!」姓刘的说。

  「我是反革命,」王先生说,「你们为什么把我放出来?我没有要出来,是你们把我放出来的。你们看我是反革命,可以把再送回去嘛!」

  「来的人里面有的是好人,」他们解释说,「有的是不好的人。」意思是劝告王先生不要与那些不好的人来往。他们还劝他向他儿子学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他儿子虽然也住过「牛棚」,可他从来不提那件事。

  他们跟王先生谈认罪的问题,想他坐了二十多年的监,还能不承认自己有罪?谁知他根本就不承认。王先生对他们说:

  「我很喜欢跟你们谈谈认罪的问题:我在神面前满身疮痍,体无完肤,是个大罪人。但在国家法律方面,我从来没有犯过一条国法。我自幼胆子小,脸皮薄,不敢做一件犯法的事。在学校里我是个严守校规的学生,在国家和社会上我是个守法的公民,可你们还是把我逮捕起来了。我没有犯过任何国法,我坐了二十多年的监完全是为了信仰。」王先生还明确地告诉他们:「我反对三自会,到现在还是反对。」他们看他态度很坚决,就不再谈下去。从此以后,他们对他反而客气起来了。第一次去时对他没有称呼,第二次、第三次就一直称呼他「王老先生」。

  他们感到对付王先生有些棘手,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出来,怎么能再把他逮捕进去?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多少年啊?把他逮捕进去,很快就会死在监里,政府担个臭名,何苦来呢?但又怕他扩大影响,于是采取一种措施,就是了解都有什么人到他那里去,注意那些人,使他们不敢再去,把他孤立起来,目的就达到了。

  有一次,孔、刘两位干部去王先生家时,正巧碰上已故北京潘老太太(郑素英女士)在上海的那个孙女潘秀美在那里。她看见姓刘的干部,就对他说:

  「我认识你,你姓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不吭声。她再问他,他就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她说:「不对,那时你不叫这个名字。你带着红卫兵到我们家里去抄家时,幸亏你的一句话,不然我们的房子就麻烦了。」这一下把他点出来了,原来带着红卫兵到基督徒家里去抄家的是公安局的干部。据说那位姓刘的干部是专管基督教的。

  他们二位每两三个月到王先生那里去一次。姓刘的去过三次,以后就不去了,换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最注意的一个人是阎宝田大夫的儿子。他好几次去给王先生送西瓜和食物,都给他们碰上了。阎大夫是山西太谷人,二十岁左右在火车上得识王先生,从那以后他们就有了交情。他很爱王先生,一直称他为大哥,并说:「耶稣是我的救主,大哥是我的恩人。」每逢王先生到他所在的城里去讲道,他一得知就去聚会。

  有一天,孔、刘二位干部在王先生的房里坐着,正好时魏素兰姐妹来了,站在床那边,姓刘的扭过头来说:

  「这是谁啊?」

  「这是我们的亲戚。」王太太回答。

  他就没再问下去。后来他说:「有的人好,有的人不好,你们不要跟那些不好的人来往。比方说,像俞崇恩、俞成华啊……」他怎么知道俞崇恩来过呢?原来是在王先生的书架上有一张纸箱,上面有俞崇恩弟兄写的字:「我父亲叫俞成华,我妈妈叫……」姓刘的干部老远看见那张纸条,就知道俞崇恩来过了。俞成华先生老早就去世了,怎么还可能来呢?可知都是因为那张纸条的缘故。他们说他们这样劝告王先生是为他好,其实是怕他跟更多的人接触。

  安息日会也有一帮人是反对三自会的,因而那里三自会对安息日会就有积怨。两位干部要了解安息日会是怎么一回事,就跟王先生谈这个问题,并且叫他写篇文章驳驳它。王先生说:「我不写,我不给人写什么东西。多年以前在我还没有进监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基督徒必须守安息日吗?》,你可以去看,我写文章都是自动写的,别人叫我写,我从来不写。

  从国外带来的书,王先生和王太太当然不愿意多让人知道,但政府是知道的。有一天孔、刘二人来时,正好有人带过来两三本书,放在桌上。姓刘的拿起来看看,然后又给姓孔的看。姓刘的问王先生:

  「你对香港印你的书有什么看法?」

  「我很高兴。」王先生说,「我进了监,我的书在北京不能出版了,香港给我出版,那好极了。而且在他们所印的《五十年来》里,还附录了《真理呢,毒素呢?》和《我们是为了信仰》两篇文章,叫各地的人都晓得我坐监是为了反对三自会。」

  一九八零至八一年,上海市公安局的干部总是两个人一起来。一九八二年起,他们就谁也不来了。

  王先生的户口迁得很顺利,他到了上海以后没几天就报上了。他不接受释放证,荫营就把「释放证」几个字改为「裁定书」,而且也没什么「提前释放」的字样,所以就没留个尾巴。天铎拿了裁定书到派出所去,很快就报上了户口。但王太太的户口迁得就很慢,一直留在唐庄,没有迁过来。唐庄农场每月给她寄廿五元生活费和粮票、油票。一九七七至七九年间,每次寄来她总是收着,因为她想即使自己不用,还可以给别人用嘛!但王先生对此另有看法,他反对接受这个钱。有一次那边寄钱和粮票、油票的信给王先生收到了,他就把它退回去,并且还附了几句话:「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请以后不要再寄粮票和工资来了。」其实王太太刑满释放后在唐庄农场劳动,是那里的退休职工,得原单位发的退休金,不能算是无功受禄。

  王太太的户口很长一段时间未能迁入上海。上海派出所要求唐庄农场出两项证明文件:一是证明她没有劳动力了,一是证明她只有一个儿子。唐庄肯证明前者,不肯证明后者。王天铎的工作单位给开了这个证明,可派出所还是说不行,结果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一拖就是五年。那位姓刘的干部虽然答应帮她办,但始终没有办成。到一九八二年,还是公安局的一位干部帮她办的。其实哪有下级不听上级的?但姓刘的就是没有帮她办成。一九八二年以后,姓刘的不来了,王太太心里倒觉得踏实些,因为他每次来总是恐吓人,把人搞得心神不定,好达到他的目的。但王先生就是不买他们的帐,他回答他们总是很硬的,所以姓刘的一事无成。

  一九八零年,毕咏琴小姐在北京说:「王明道受管制呢!」目的是让人不敢前往看望。王先生听了非常生气,就写了一封信给她,托葛慧馨姐妹转交。信上说:「蕴锦,谁告诉你我在上海受管制?没有人管我!」王先生知道她是因为害怕而去参加「三自」的,但她却说是神让她出来参加「三自」,王先生对她甚为不满

  王先生出监以后,原北京基督徒聚会处的蒙贤超弟兄,给王先生寄去一信,大意说:「听说你家里只有你儿子一个人有收入,我想你的生活现在一定不太富裕,特寄上三十元给你,请查收。」

  蒙弟兄是个开钟表店的商人,在宽街教会负责。因为他们的传道人阎迦勒弟兄参加了「三自」,并且担任北京三自会的副主席,所以他们宽街教会又开堂了。蒙是参加三自会的,一九八零年在南京开中国基督教第三届全国会议时,他是以北京市代表的身份去参加的,并且还当上了三自会的常委。王先生收到此款后覆他一信说:「我听说你参加了三自会,并且还当常委,请你告诉我你跟三自会的关系。」他回信说:「是的,我是三自会的常委。」王先生就把那三十元钱买了一张汇票寄回去,说:「你是三自会的常委,我是反对三自会的,咱们两个没有共同言语,你寄给我的三十元现在还给你,谢谢。」蒙回了一封信,把王先生大骂了一顿,这是一九八零年冬天的事。

  王先生返沪后的头一年,除了在家门近处走走之外,从来没有到外地去过。虽然北京的一些肢体与王先生有书信来往,但能亲自去上海看望二位老人的毕竟还是少数。一九八零年冬,王先生夫妇去京的消息甚嚣尘上,北京方面甚至有人积极筹备迎接他们北上。有人说:「王先生到了北京,礼拜天就在米市大街圣经会门前一站,就得围一大圈子人。」如果王先生真的去了,说不定会惹出一些事端。天铎对此当然不无顾忌,所以他在一九八一年春节前写了一封信给李再生先生,邀请他和甄品道先生去沪度岁。李先生因为太太生病,甚难走开。但经研究,决定请一位姐妹代劳,他们二人遂于二月四日晚起程去沪,次日(旧年元旦)晚到达。李先生得见他所敬爱、阔别二十余年的老友王先生,心中快慰之至。

  他们到了之后,天铎随即拍拍甄先生的肩膀,领他到过道处小声说:「这次请您来,是因北京多人来信,欢迎二老北上,其意甚佳,但他们年老体弱,我们又因工作关系不能同往,殊不放心。请在此多盘桓一些日子,劝劝老人打消北上之意。」甄先生允于尽力而为。他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终于完成了这项任务。

  一九八一至八二年时,王先生忽然唱出他儿时唱的一首歌。王太太与他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听他唱过。这首歌是他的外祖母(一位虔诚的老太太)在他三、四岁时教他唱的。歌词说:

  「我是耶稣门徒,他是我救主,虽然我有罪孽真是苦,

  主已为我死亡,救赎我罪恶,所以我时常快乐。

  耶稣能救我脱离各罪, 我因为蒙祂大恩惠,

  无论黑夜白日心里总是乐, 主已使我胜罪恶。」

  王先生十四岁信主之后,他的人生就改变了。他承认他自己是罪人,蒙了神的恩典,所以他常常快乐。他相信主耶稣不只能拯救他的灵魂,还能救他脱离各种的罪恶,所以他的人生是一个快乐的人生。八年的失败得到神的赦免,重新站立起来了,恢复了他以前那个快乐的人生,心灵就如同儿时的光景一样。

  王先生到上海以后,灵粮堂的长老周复清先生常去看他,而且与他关系很近。该教会负责青年工作的骆春方弟兄与他同去,就显得跟王先生的关系也甚好。以后周长老的两条腿有病不能去了,骆仍旧照常去,差不多两三个月就去一次。王先生知道他是参加三自会的,就对他说:

  「你是『三自』的人,常到这里来,不对。」

  「没关系,根本没有人知道。」

  以后骆又拿了一盒蛋糕来,王先生不肯接受,请他拿回去。王太太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收下了。从那以后,骆就不再来了。王先生对「三自」的人是深恶痛绝的

  一九八二年,听说有「飞机医院」到广州。「飞机医院」是一批外国医生,乘飞机去世界各地,专门做眼科手术的。王先生事先已经登记过了。该「医院」到达广州后,上海的眼科专家王医生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遂于九月廿日由儿媳陪同乘飞机去广州,做白内障手术。王医生随后也去了。但这次手术没有做成,到底什么原因?谁也不敢说定。有人说是因为王先生说了一句外行话:「这个晶体将来坏了,在中国不好配。」那位医生听了不高兴,就不替他做手术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儿媳用英文同外国人讲话,没有通过广州医院的中国医生。总之是空此一行,九月廿八日他就被撵回上海去了。王医生说:「回去以后,我给你治。」(注:王明道的儿媳殷蔚芷在上海位育中学任教,是上海市首批中学高级教师。她是基督徒,母亲很虔诚,外公是天津的著名牧师。父亲殷宏章是联大生物系教授、植物生理学家,王天铎的老师,1955年当选首批中科院院士,文革中受迫害。)

  同年十一月三日,王先生入住仁济医院。十一日王医生为他做左眼白内障手术,廿六日出院。以后又配了一副眼镜,视力似有好转。王先生住院时,因为二十多天没有活动,出院后生活就开始不能自理,吃饭穿衣均要有人照顾,但过了一个时期又转好些。一九八三年九月廿日第二次入住仁济医院开右眼,廿四日手术,十月十一日出院。两次住院,身体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手术后他的眼睛虽然当时是好的,但过了一些时候就全不行了,无论看书或是写字都成了问题,手术完全失败。这一切都在神的掌管之下,默默中都有神的美意在。

  一九八零至八二年在生活上照顾二位老人的,主要是周媛姐妹。从八三年起近十年之久,在生活上照顾二老的则是章冠英弟兄。

第三十八章 迁居武康路

  平江路的住处,只有一个房间,会客睡卧都在一处,窄小得很。来访的人数一多,就坐不下。有一次,十几位美国人来看王先生,旁边住的一家街坊临时搬了几把椅子过来,又因天热,还拿过一个大电风扇来,这才勉强让客人呆下去。又有一次,一位日本客人来看他,临走的时候告诉王太太说:「我还有几个日本朋友要来。」结果第二天又来了十个日本人,都是男的,其中只有一人懂中国话,他们就是想见王先生一面。

  后来王先生儿子的工作单位分配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在武康路六十九号,这个地方给两位老人住就宽敞多了。一九八三年秋,他们把家迁到新地方去。

  在接见外宾的过程中,王先生总是毫不隐瞒地谈他过去的失败,并且给他们看见,一个人失败到那么一种地步,还能站起来。对国内外来访的人讲话时,他常用孟子的话来自勉:「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并说他在五十岁之前做到前面两点,五十岁之后才做到第三点,即「威武不能屈」。他也告诉他们,他在监里学到了一个宝贵的功课,就是饶恕人。以前有人出卖他,控诉他,抵挡他,他都本着基督的爱饶恕了他。论到马太福音六章十四至十五节的话时,他说:「饶恕人并不是换取神饶恕的条件,乃是被神饶恕后的一种表现。

  王先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一直希望通过说理的办法,使他的冤案得伸,还事实以本来的面目,他觉得这样就符合绝对真实的原则了。他认为这不单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中国的政府和中国教会,所以他就理直气壮地写材料,呈到政府有关部门去。王太太则认为:「你要写,也可以,但里面必须没有自己。什么时候一件事情里面有了你自己,你就不能做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你掺杂进去就变成你为自己说理,这是不可以的。

  王先生晚年比较固执,恐怕这也是一般老年人的通病。王太太曾经对他说:「你撒过谎,那是你的失败。你要讲理,也许是你更大的失败,你必须从这个失败里出来。你说你冤枉,我冤枉不冤枉啊?你去坐监,我也去坐监。我干了什么啦,要坐十五年监,再加上四年刑满劳动,一共十九年?没有什么可怨的,一切都是天父许可的。天父许可的,一定与我们有益。今天我们不明白,将来一定会明白。我觉得那没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冤枉。」王太太劝他的时候,当时他觉得很好,并且称赞她为「谔谔之妻」,但事过以后,又回到原来的思想上去。王太太就不再多说,只为他祷告了,她实在是一位有智慧和有见识的贤内助。

  本来在白内障手术之前,王先生就已经写好了《上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书》开头的一部分,并且给一些弟兄姐妹看过,几乎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做这件事,因为那不只无益,甚且有害。但王先生执意要写,大家就只好为他祷告。后来眼睛越来越差,虽然动了手术,视力仍旧没有恢复,可知这是神的拦阻。眼睛不行了,他就用录音来代替,一盘一盘地录,录了好多盘。那时他说话的条理还很清楚,录的时候偶尔话说错了,王太太就在旁边提醒他,他倒也接受。但有时正当他聚精会神的在录时,她忽然一提醒,他就跟她急了。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做成,因为要录的东西太多,他实在没有办法录下去,只好放弃,就连他辛辛苦苦已经录出来的,今天也都不知去处了。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下旬,王长新弟兄出国前曾去上海武康路看望王先生。那时北京的王镇牧师刚刚去世,王先生在谈到这位主的仆人时,对他获释后的处境深表同情:他的老伴已经去世,子女又不与他同心,只好去北京郊区农村,与七十七岁双目失明的哥哥住在一起,生活上很困难。北京三自会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就趁机打发人每月给他送些钱去。最初他还不知道,后来才晓得这些钱全是从「三自」来的,但已经退不回去了。就这样他被拖下水,进了三自会。那天王先生祷告时,还特别为王镇牧师及早被主接去,免犯更大的罪和陷入更深的罪中而感谢神。王先生常讲,一个人的晚节很重要,许多人都是能善始,却是不能善终。

  王镇牧师原是神所重用的仆人,一九五五年被捕,一九七九年才获释回到北京。在他得知王先生到沪的消息后,一九八零年十一月五日曾写信给他。从信中可以看出,他那时的灵性光景很好。他说他很软弱,请王先生为他祷告。对于「前面的路当怎样走法?」他说「主完全知道」。可惜的是,后来他陷入「三自」的圈套。被拖下水以后,他曾公开表示说,「今天的『三自』不是从前的『三自』,今天的王镇也不是从前的王镇了」。一九八三年来,一位刘姐妹由黎培珍姐妹陪同去看王牧师。在谈话中黎姐妹一言未发,但到临别走出房门时,她说了一句话:「我今天来,是作巴兰的驴。」王牧师默然不语,别后他却写信给刘姐妹说:

  「你的朋友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指出来。」黎姐妹看了这信,因为知道他有心脏病,怕气着他,就不想说什么。但有的肢体劝她:「你应当说实话。」她这才写了回信。她说:

  「巴兰是神的先知,应邀去见巴勒。巴勒叫他咒诅以色列,他却唱起赞歌来。……但后来巴兰却是与巴勒合作,为他出谋划策,败坏以色列人(民廿二至廿五章,启二章十四节后半)。你也是神的先知,今天却与不信的人合作,把信徒领进迷津,使他们走错误的道路。」最后她说:「如果我说错了,愿神管教我。」

  王镇牧师回了信,最后他也加了这么一句:「如果我错了,愿神对你的管教落在我身上。」黎姐妹看了大吃一惊,因为先知说话是算数的。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就听见王镇牧师去世的消息,而且死得很奇特,令人触目惊心。

  • ①在《流泪谷中的百合花——袁相忱梁惠珍传记》中,关于王镇牧师的晚年有如下记载:他出狱后,生活比较困难,内心也陷入苦闷。「三自会」借机派人打着「弟兄姊妹的爱心」的幌子按时给他送钱。当他终于恍然大悟,发现自己已然成为「三自会」的受薪人时,却已是欲罢不能,况且他也完全失去了拒绝的勇气。就这样,王镇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巴比伦」,他先是到「三自会」的教堂「坐礼拜」,后在一九八一年被封为北京市「三自会」的委员。为了感戴「三自会」的知遇之恩,王镇表现得异常积极,利用自己的「名望」,四处活动,拉人入会。一九八三年底,相忱收到一封王镇的来信,他在信上说:「我在聚会、祷告会上都见不到你的面,使我百思不解。为什么你不做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呢?若不是共产党打开这个铁门,谁能打开呢?哪怕你来坐一坐呢,不叫你讲道,也不叫你祷告,你坐一坐就会吸引一些人。」看到这里,相忱说:「我不去,我连门槛都不登他的!」信的下面还说:「我受了二十多年的苦,现在还向党靠拢呢!去找他们交心吧,他们能给你房子,还能给你个教会。你挑哪个教会,就上哪个教会。」相忱把信一撂,说:「我绝对不靠拢!」我见那信上写着,他们要给相忱一个教会,还要相忱自己去挑。可教会是属神的,怎么能由着人来挑选和分配呢?这岂不是把基督的教会,当成是地上的组织了吗?就在写出这封信的七天之后,王镇由于食用羊肉罐头中毒,被送进同仁医院抢救,两天后去世。一位姓黄的姊妹告诉我,她去医院看过王镇,劝诫他说:「王牧师,你错了。你怎么又加入『三自会』了?你违背了神的旨意。」躺在病床上的王镇,很凄苦地答道:「实在是错了!但是已经是这样了。」刘淑洁姊妹就在同仁医院工作,她和杨津广弟兄就是早年由王镇亲自介绍相识的。他们俩告诉我,王镇最后的状况非常的不好。由于他的遗体极度肿胀,卡在停尸房的匣子里,不得不动用工具才硬撬出来,衣服只能反着套上。「三自会」也因此被迫取消了原定的遗体告别仪式。杨津广弟兄深有感触地说:「我们的神实在是轻慢不得的!」

  王先生搬到武康路以后,从一九八四年起,每个礼拜天上午在他家里都有聚会。屋里总是坐得满满的,大概有四、五十人之多。客厅可以坐三、四十人,门口和小房间可坐十多个人。起初都是他自己讲,后来就改为念他过去所写的文章,念完了由他自己再补充一些。一九八九年后,他说话经常重复,虽然有人提醒,也还是不行。常常是他刚讲过的,马上就忘了,于是从头再说。这个聚会是公开的,一直没有停过,没有人干涉,政府也从未问过他一句话。

  一九八五年,有人建议出版他三十多年前在《灵食季刊》上发表的译作《建立德行》。全书三十二章,其中尚有八章(即第三章,以及第二十六至三十二章),他没有来得及翻译,工作就停顿了,乃乘陆敏加姐妹去加拿大之便,嘱托王长新弟兄译出来,使全书得以出版问世。王弟兄遵命于一九八六年冬译毕,一九八七年六月由香港晨星出版社出版。

  一九八七年王先生卧病前,安息日会的凌曜西先生带着一位神学生来看他。凌幼时曾跟母亲去北京西郊的青龙桥受浸,是王先生给他施浸的。后来他去美国,在安息日会的学校读书,毕业后被按立为牧师,回国后就担任上海安息日会的总干事。解放后他也曾坐过监,而且判刑被判得很重。那天他来对王先生说:

  「其实你领导『三自』比吴耀宗合适,因为你们教会本来就是三自的。特别是全国各地好多信徒都认识你和了解你,所以你领导比较合宜。」

  王先生用很简单的话回答他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改名叫王明道,我不预备在八十几岁时,再改名叫王犹大。」

  凌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问王先生说:「这跟犹大有什么关系呢?」

  从这里就看见,不少人坐了很多年监,可是到头来在真理上和道路上还是不清楚。

  一九八七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王先生患感冒,稍微有一点点烧(摄氏三十八度),翌晨烧退,休息了两天就好了。过了大约两个礼拜,他又有一点烧,再休息休息,就起不来了。到十二月十二日(礼拜五)第三次感冒时,医生担心会有并发症,叫他多多休息。此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行动就很困难了。一九八八年,他虽然没生什么病,但是人懒了,从前客人离去时,他总要起来送客,现在就说:「我不送了。」这是因为他身体软弱,没有力量起来。从这年冬天起,小便常常失禁,把床弄湿。这种情况持续到一九八九年冬,健康又渐趋好转,起居恢复正常。从这时起,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患过感冒,说话也颇有力,还经常说说笑话,因为喉咙里常有痰,他晚间躺在床上时,口里就常哼着说:「老来难,老来难,一天到晚吐黏痰,错把李四当张三。」

  一九八八年,美国著名布道家葛培理博士,由滕近辉牧师陪同到中国去访问。他说他到中国去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想去看看他岳父当年的故居,另一个是想去看看王明道先生。他曾把这件事向中国外交部方面讲过,回答是:「你只管去看。」但葛培理博士是宗教界人士,他访问中国,要由三自会邀请。这样一来,他在王先生那里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葛培理博士的高级顾问曾设法疏通,但王先生夫妇却通过各种渠道转达他们的意思,希望他不要去。王先生是反对三自会的,而他去中国与三自会有关,当然王先生就不欢迎他去看他。最后他还是去了。

  四月廿三日(礼拜六)上午十时许,王先生已经吃完早饭,一位医生正在给他推拿,葛培理博士一行十余人来了。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他的夫人、滕近辉牧师和一个英国人等。首先由滕牧师发问,然后王先生就引启示录二章十节「你务要至死忠心」的话,讲述他受苦的经过。他说:「一个人在一个短时间、在一件事上忠心还容易,但要至死忠心就不容易了。所以能至死忠心,那是十分可贵的。」他们呆了没有多少时候就走了。王先生觉得葛培理这个人在各方面都还可以,就是因为他跟三自会发生了关系,给王先生印象不好。

  一九八九年,金陵协和神学院副教授汪维藩先生,在《天风》月刊第九期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作《吴耀宗与王明道》。汪先生是五十年代批王(明道)的一名健将,得到有关领导的常识,因而能青云直上,由一名普通神学生成为教授。沉默了三、四十年之久,如今又旧调重弹,实在耐人寻味。如果我们研究一下「六四」天安门事件前后金陵协和神学院的动态,当不难了解个中的奥秘。汪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

  「首先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这样一件事:国外反动势力宣传,王明道先生已经被人民政府处死,有人请王明道先生避谣,只要让人知道他活着就够了。可是他拒绝避谣。当时有反对使用原子弹的签名运动,他也拒绝签名。知道这些事的人对他这种作法极为不满。

  「一九三六年日本侵略势力扩张到北京,王明道讲道时说:『我们的仇敌饿了,就给他吃,渴了就给他喝』,『为那咒诅我们的祝福,为那凌辱我们的祈祷』,号召『忍受别人无理的待遇』。一九四七年他还号召信徒『守法』、『服从权柄』。可一九四九年后,他号召信徒『拼上自己的性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时刻冒着死亡的危险』,他号召『战!战!战!』这样的对比,正像王明道先生自己在一九四八年向一群青年说的:『国民党是亲娘,共产党是后母。』

  「攻击某某人为『不信派』,乃至不赞成或反对基督徒的某一运动或某一个组织,并不构成反革命罪。香港和海外有人竭力想引出这样的结论:王明道先生以后的被捕,是由于他反对三自。这是和事实完全不符的。」

  王先生在八十九高龄得悉这篇文章后非常生气。他说:

  「他把事情整个颠倒过来了。我跟日本人抵抗了七、八年之久,他说我讨日本人喜欢。我说要爱仇敌和服从国家法律,他说我向日本人投降。我八年的时间在北京就是因为不向日本投降,都准备进宪兵队、准备死了,他还说我讨日本人的喜欢。

  「关于说我拒绝避谣一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国外有此谣传,而且无论是政府干部或是三自会的人,都从未有一个人来请我避过谣。

  「所称一九四八年我向一群青年人讲过『国民党是亲娘,共产党是后母』的话,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

  「汪先生说攻击某某人为『不信派』,乃至不赞成或反对基督徒的某一个运动或某一个组织,并不构成反革命罪。这种讲法没有根据,因为公安局的执法干部在审讯室里曾亲口对我说过:『反对三自会就是犯罪!』」

  一九九零年四月,王长新夫妇去沪,住在王先生家里达三周之久,天天听他谈论一九五零后这四十年的经历,并且作了录音,这就是本传记的依据。年届九旬的老人,能把过去几十年的经历讲出来,一一如数家珍,他的记忆力可以说是惊人的。但他重复太多,一件事常常讲很多遍。刚刚讲过,他就忘了,再重复一遍。从他的讲述里明显可以看见,他对几十年的事记得很清楚,但对于近来的事常常是说了就忘。

  进入一九九一年,王先生就不大喜欢谈往事了,而且口齿也越来越不清楚。一九九零年是他晚年的一个黄金时代,因为在这一年里,他连一次感冒都没有患过,能滔滔不绝、饶有风趣地畅谈往事。无论是早一年,或是晚一年,都不可能。本传记得以问世,在时间上真看见神特别的安排。

十二、基督囚徒

第三十四章 荫营十年

  一九六八年四月,大同劳改煤矿的一大批犯人调到了荫营。大同在山西省的北部,荫营在山西省的中部。荫营是阳泉县的一个小镇,距离阳泉火车站二、三十里路。王先生就是与这批犯人乘坐七等火车到荫营的,詹汝耕也在其中。

  詹汝耕在大同参加「九人斗争团」斗争王明道立了大功,已经减刑。到荫营之后,他又继续争取在王先生身上立功。一天,他们在院子里开控诉会,有一百多人参加。詹汝耕单独出来控诉王明道,没有提王先生的名字,也没有提史家胡同或基督徒会堂,可是大家都知道那指的是谁。他说:

  「在北京有一个教会,他们的教会有暖气设备,这是一个大资本家捐的。」这样就把王明道跟大资本家李子超先生连在一起了。有一天他和王先生在大工房里摘白菜,没有第三者在场,他对王先生说:「咱们传道人,可不就是凭着两片嘴皮吃饭么?」王先生认为他说错了,他不应该把王先生拉到他们一起,而应当说,「我们这些当牧师的(指像詹汝耕一样靠当牧师吃饭的人),可不就是凭着两片嘴皮吃饭么?」王先生在谈到这件事时说:「他是为吃饭而传道,我是有神的使命而传道,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荫营劳改队的最高领导是科长,其次是教导员,下面还有指导员。在犯人当中,一个队有一个值星员,是从犯人当中挑选出来的,领导上叫他管理本队的事,要紧的事去找干部,一般的事就由他来处理。

  王先生在十八队。他们旁边那个队的监房里有一个犯人,可能因为值星员待他太厉害了,他就起了杀人的意念,准备用炉子上的铁火盖来打死那个值星员。铁盖的上面连接着一个长柄,那个柄是活的。拿着柄可以掀也可以盖,却不能打人。一打,盖子就转。一天夜里他趁大家都睡着了,拿起铁盖柄就朝值星员头上打去。一打,盖子就转起来,结果没打成,却碰着值星员的头。他一醒过来,立时就叫起来:「杀人了!」大家都被叫醒,连隔壁王先生他们那个队的人也都醒了。值星员打电话到队长的房间说:「这里发生杀人的事情了!」队长开了门进来,就把那人铐起来带走了。

  有一天,王先生队里的值星员对他说:

  「我们队里新换了一个指导员,你写点材料跟他谈谈吧!」

  「我没有什么可写的。」王先生因为过去写材料为刘少奇等辨护,戴了好几个月的手铐,吃了许多苦头,到荫营之后他就不再写什么了。

  「你写写吧!」值星员说。其实这是指导员的意思,要知道王先生的思想如何。于是他就写了,越写越没有顾忌。有时指导员也找他谈话,所以他和指导员很熟。有一次天铎给爸爸寄来一个大扁盒子,装满了罐头。指导员想那一定是花了很多的钱,就问他说:「你儿子挣多少钱啊?」其实这些营养品并不是高价买的,而是天铎夫妇二人把他们每月发的肉票省下来,买了罐头给父母寄去的。

  有天指导员拿了一张报纸,上面刊登着毛主席题的两首词。其中一首里面有这么一句话:「不许放屁!」指导员问王先生说:

  「你看过这张报纸吗?」

  「看过。」

  「你有什么感想?」

  「我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王先生说,「诗词里哪有用『放屁』这种话的?多难听啊!我不喜欢看这种难听的话。」

  这时王先生的灵性几乎完全恢复了他以前的光景,不过不能跪着祷告,像在家里时一样。他祷告都是在躺下以后,而且不能出声。就连谢饭的祷告,在监里也是不许可的。

  有一天,大同的邢干事到荫营来了,走进王先生他们住的那个房间。一个大同斗争过王先生的兵痞犯人说:「王明道,你看谁来了?」意思是说,斗争你的人来了。王先生一点也不怕他,因为知道他不可能再斗争人了。但那个兵痞不久却得了中风,早晨还在院子里跟人说笑,下午就有人告诉王先生说,他已经被抬到医院去了。

  荫营的犯人都穿公家发的衣裳,上面印着红漆盖的两个大字「荫劳」。王先生初到荫营时,还没注意到,就那么穿着。有一次指导员作报告时说:「当然,公家发给你们的衣服都盖着印。你们自己的短裤或背心,凡是要穿的,也要拿出来盖印。」然后就有一个干部拿着油漆到他们的屋子里来盖印。王先生有两件衣服,是他自己的,不肯让他盖印。从这时起,他才注意到『荫劳』就是『荫营劳改犯』的意思,于是他写了一个报告给指导员说:「我不是犯人,我不能穿犯人的衣服。凡印上红字的地方,我就拿块布把它盖起来。」

  有一天,大家都在院子里看下棋,王先生也站在那里。指导员指着王先生衣服上盖着的那块布说:

  「你盖着这两个字不好。」

  「我盖着好,」王先生说,「这叫作『实事求是』。是犯人,就要印『荫劳』;我不是犯人,就不应该印『荫劳』。」

  「你不是犯人,你怎么在监里啊?」

  「我是『坐监者』,像保罗、西拉、耶利米、米该雅一样。」王先生说,「那几个古人都坐过监的,我也像他们一样坐监。」

  指导员没说什么,笑了笑。后来他就公开穿他自己那没有盖红印的衣服。

  有一个犯人叫郑维的,在那边院里站着说:

  「你用布盖上『荫劳』,不行。你不能上厕所。」

  「我能上厕所,我现在必须去大便。」王先生说,「我已经写了报告向领导说过了。」

  自此以后那个犯人也不管他了。在荫营,只有他一个始终穿没有盖红油漆字的衣服。已经印上字的,他就拿块布缝在字上面盖起来,冬天的衣服蓝布盖上,夏天的衣服用白布盖上,一直到他出监的日子。

  一九七三年四月底,王太太十五年的刑期满了,她的儿子天铎去接她。他以为办了手续,就可以把她接出去了,殊不知刑满的犯人不能回家,还要继续留在那里工作。根据政府在那一时期的规定,凡刑期已满的人,不管判的是一年,还是几十年,一律都要在政府指定的一个监狱外边劳动,那就算是他的工作单位,每年给半个月的假期,可以回家探亲,所以王太太仍旧要留在邯郸。天铎去邯郸看过母亲以后,随即去荫营看望父亲,然后又回到母亲那里,跟她一块儿住了几天。

  同年秋,王太太去上海,看望九十五岁的母亲刘老太太。临行时队长告诉她说:「九月十七日(中秋节)以前,你一定要回到这里。」那年中秋节是个礼拜天。礼拜天是她的假日,她本来想可以在上海多呆一天,过了中秋节再走,但是因为有队长的这一句话,她想她不可以随便用这一天,所以就在九月十六日回去了。幸亏她回去,不然问题就大了,因为过了礼拜天,到礼拜一(九月十八日),她们就要搬到石家庄去。如果她在上海用了这一天,她的东西一定收拾不完,那就会紧张得没办法。从这里她得到一个教训,还是守约的好。她在石家庄一直呆到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毛主席逝世后,她又被调到邢台唐庄镇(即清朝的顺德府)。一九七七年国家政策改变,刑满释放的人可以自由回家,她才回上海去。

  天铎去荫营看望父亲共二次:一九七三年春是他自己去的,那是第一次。一九七四年,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去看望父亲。一九七五年,他又陪着母亲去荫营看望父亲。

  一九七四年一月,王太太的母亲刘老太太去世了,终年九十六岁,天铎写了一封信告诉父亲。二月初,信到了荫营。指导员看了以后,把王先生叫到办公室去,对他说:「人生总有一死。」他立刻就想到,可能是他岳母刘老太太去世了。指导员把信交给他,一看果然是的。他非常悲哀,因为刘老太太非常爱他。就跟爱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当时他没有哭,回到监房以后,看见被子呀,衣服呀,无论什么东西,凡是老太太给他做的,他就掉眼泪。

  他刚从办公室出来,指导员就把他们屋里的值星员喊了去,叫他安慰安慰王先生,不要太难过,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世界的。那个指导员真是体恤他。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炕沿上,越想越难过,他就哭啊,哭啊,哭了很长时间。先还不敢出声,只是偷偷地哭 ,后来情不自禁,就放声大哭起来,一连哭了两、三天。后来他忽然想到复活的日子还能再见面,一下子就转过来了,再也不哭了,他的心从主得了安慰,也有了盼望,知道将来还要再相见。

  据说这件事对他也产生了一些负面的影响:一九七五年王太太由天铎陪同去荫营看他时,那里的一位主任告诉她说:「你母亲去世以后,他心里一直非常悲伤。政府本来预备给你们一个极在的宽大,让你们全家团聚,可是因为他一直哭,看见什么东西都要哭,这个机会就失去了。」王太太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知在老太太去世之前,王先生曾去参观过大寨,回来以后总会写写感想,可能那时他的表现比较好,政府就考虑对他一家有一个宽大,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哭,他们就改变了计划。

  王先生在荫营是比较自由的,他不做什么事。天铎陆续给他寄了大约五百本书,有古书,也有简装书,他就整天看书,把眼睛都看坏了。政府干部对他很好,有时他们还借他的书看。神把他隐藏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可能比他生活在社会上还要安全些。

  一九七五年,中国社会上展开了批林批孔运动,当然这股风也吹到了荫营。那里只许说孔子坏,不许说他好。有一次,四、五位干部在谈话室里,把王先生找去。他坐下以后,有一个干部问他说:

  「你对孔子诛少正卯有什么看法?」

  王先生说:「孔子诛少正卯诛得很好,就是当诛!人们说孔子残忍,把一个很知名的人士少正卯给杀了,其实不是孔子残忍,而是少正卯自己取死。这样坏的人,如果留着他,鲁国将来就要弄得不得了了。」他接着背了一段古书上的话:「孔子为鲁司寇,三月而诛少正卯。门人进而问曰:『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人之大恶有五:盗窃不语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一有于人,即不免于君子之诛。今少正卯兼而有之,其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恃嫌激众,是小人之雄也,不可以不诛。』」

  这些干部彼此看看,觉得这个犯人对史书怎么这样熟啊?之后又有三、四位干部,单独地找他谈批孔的问题。王先生说:「孔子批不得,批孔子的人自取羞辱。耶稣是我的救主,孔子是我的恩师,我不能批评他。」有一次开大会,好几千人都在广场。那天是星期天,不劳动,大家都去开会。台上有两个干部骂孔子是孔老二。那时不许人随便发言,如果许可的话,他当时就要说:「不能骂孔子。骂孔子是羞辱自己本国的圣人。」批孔以后,干部们对他就另眼看待,与前大不相同了。

  政府干部对他不满意之处是他老写东西。他在荫营天天看报纸,看见什么,就要写感想,又要进忠言,又是提劝告。写得太多,干部没有时间看,叫他们实在为难。他们不交到上级去吧,不行;交上去吧,又怕上级说,「交来这些东西干吗?」所以他们一再叫他不要写,可是他还要写。一九七六年王太太跟一位亲戚去看他时,干部还请王太太劝劝他不要再写。王太太回去以后,特地写了信去,他还是不听。最后他们罚他,不卖纸给他。他就找出从前他在北京监狱买的几十张质量很好的纸张来写。那些纸是他留着给周总理进忠言的,谁知周总理死了,纸还留在那里,他就拿来写了一份《最后的忠言》:「请政府不用担心,我不会自杀,现在我心里快乐极了。我所以进最后的忠言,就是因为我认为政府必须改变现在的情况。如果再这样下去,不改变现在所走的路,就是敷衍、搪塞和欺骗,将来就不堪设想了。」

  王太太一九七七年回到上海以后,每月都给王先生寄营养品。但到这年年底,他们不许家里给他寄了。七十七岁的老人,身体当然难以维持下去。他认为这是政府对他施加压力,叫他放弃信仰。所以他又写了一份报告给政府说:「我明白政府的意思,大概是藉此叫我挨饿,饿了好放弃信仰。办不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这时起,他就准备饿死在监里了。

  过了大约十个月,到一九七八年秋,有一天队里吃小米饭。因为小米饭硬,他的牙齿又不行,嚼不烂就咽下去,结果得了急性肠胃炎,一夜两次上吐下泻,第二天就起不来了。睡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他们用担架把他抬到医院去住院。过了两天,指导员去医院看他,问他说:

  「怎么样了?」

  「他们现在给我输液,输了液就好一些了。」

  干部看他身体太弱,就对他说:「你写信给你儿子吧!」

  「我现在不写。」王先生说,「等我好了,出医院再写。我若死了,就……」

  后来一位李医生把他叫到一个屋子里,对他说:「你把你的消息告诉你儿子吧!」他这才写了信,说他病得很厉害,差一点就不行了,现在住在医院里,但没有写患的什么病。王太太接到这封信后,就对天铎说:「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无论如何总要去一趟。如果他还活着,那就让他保外就医,因为听说有这样的例子。如果他死在那里了,我们也可以知道。」

  天铎到了那里,他的病情已经好转。大夫告诉天铎说,「他身体太亏了。」天铎就把身边带来的食物留下,并且告诉他还有好些食物留在阳泉的旅馆里。王先生明白天铎的意思是怕都带了来,而他却已经死了,就吃不着了。于是天铎回去,把那些东西取了来,交给荫营的干部,过不多时干部就给他送来了。有了这些食物,王先生的身体慢慢转过来,不久就出院了。

  天铎在医院里当着胡队长的面,对爸爸说:「我问过队长为什么不许我给您寄东西。队长说,『全号有二十多个人,他一个有,别人都没有,人家看着难过。』」从这时起,没得许可天铎就不断给他寄吃的东西,而且总是不到一个月,另一包又寄到了。这样,王先生的身体就逐渐恢复过来。关于保外就医的问题,他们告诉天铎说,因为他是无期徒刑,没有资格保外就医。

  到了这个时候,王先生就一无顾忌了。从前他不敢出声唱诗,现在他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小声唱诗。干部从他面前走过,听见他唱诗,也不管他,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改造不好了。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六日「中美建交联合公报」发表后,全国各机关、各团体都进行传达。有一天值勤员说:「大家到院子里去听报告!」那时王先生病了一个多月刚好,而且正值隆冬,值勤员对他说:「外头太冷,你不用去了,等大家听完回来再传达给你吧!」他听见外面用扩音器广播,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后来有人告诉他:「中美建交了!」他一听见这个消息,就为台湾的教会担心。当时他心里想:「坏了,台湾的教会也要成立三自会了。共产党所以不打台湾,就是因为在台湾有美国的空军和海军。这一建交,共产党打台湾就无所顾忌了。」

  王先生所在的十八队在荫营劳改队的最后面。一天,王先生看见其他队里有二百多人出来到院子里,拿着裁衣服剩下的布条搓绳子,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监号里有一个犯人是比较有学问的,对他说:「搓布绳子就意味着要大批放人。」王先生这才明白。

  王先生夫妇第二次被捕时,天铎正在北京。返沪的时候,他把王先生几十年的日记和四个大照相簿都带到上海。政府叫他上交,他就交给政府了。不知怎的,这些东西又转到了大同。王先生他们那一批犯人从大同调往荫营时,行李都是交给政府统一运去的。及至第二天取行李时,王先生发现他的几十本日记用一根铁丝捆着,也放在行李堆里。这些日记和相本,干部说不能留在监号里,要存在库房里。后来到大批放人的时候,指导员对他说:

  「你存的那些东西,用不着就烧了吧!」

  「什么东西?」王先生问。

  「那么日记,还有照相簿。」

  「那些东西不能烧!」王先生严肃的说,「那是我的历史,我还要留着呢!」

  「我不能决定。」指导员说,「我得请示上级,看是不是可以给你留着。」

  过了几天,指导员告诉他:「我请示过了,上级说你的日记和照相本可以留着。」一九七九年底他出监时,指导员就把那些东西都还给了他,所以那些东西至今还在。

  一九七九年二月下旬,王先生收到内侄女刘小玉姐妹写给他的一封信。当时他曾覆她一信,劝勉她和她的丈夫好好教育子女。因他自己过去深受说谎之害,所以就特别注重这一件事。他说:

  「首要的是教导他们诚实,说实话,做真事。世上一切的坏事都与说谎言相关连……而且各种罪恶都以谎言为藏身之所……你和亚军要在一切大事小事上都给孩子做好榜样,身教比言教更为重要。做诚实的人有时会受损失,但损失最后还要变成利益,不是暂时的利益,而是永久的利益。一般人的眼光都是太短,只看眼前的利益,却不计后来的结果,最后还是自己害了自己。」从信中可以看出,虽然他身在狱中,却仍旧关怀晚辈们的灵命成长,并且用他亲身的经历,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们走主的道路。

  同年五月,小玉去荫营看望王先生,谈约一小时。因为有人在旁,他主要谈了一些生活琐事和健康情况,但也确曾提及一九六三年前他痛不欲生,但翻供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同月,美国的生宪治医生本着马太福音二十五章监中看望弟兄和长辈之心,带着他的儿子去山西荫营看望王先生。生医生是王先生好友、南宿县长老会生熙安牧师的长子,他称王先生为「叔叔」。虽然他们没能看到王先生,但他们盼望劳改所能由此知道王先生在海外有亲近的人,因而能放松看管,乃到释放。临行他们留下一封信,以及手套和手电筒等给他使用。

  生医生父子这次去荫营是出人意外的,因为当时国内只有几个地方准许外国人去,荫营不在其内。原来他们的行程是由他弟弟生宪章弟兄办理的,告诉有关部门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他把「荫营」也写在行程上,结果竟然批准了,实在是神的恩典,不然是去不成的。

  生医生走后,政府干部把王先生找到办公室去,问他说:

  「你认识姓生的吗?」

  「我认识。」王先生说,「姓生的只有一个,就是南宿县长老会的牧师生熙安。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同我认识。他的孩子们都叫我叔叔。」王先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问起姓生的来,因为那个管理员没有说为什么,所以他感到很纳闷儿。第二天又把他叫了去说:「昨天从美国来了一个姓生的和他的儿子。这是他们留给你的信,还有一副手套和一个手电筒。这个手电筒我们给你收着。」王先生这才知道生宪治去看过他了。过了几天,他们又把生医生留下的那封信要回去,说要到北京去了解一下他和生宪治到底是什么关系。过了十几天,又把信送回来说:「还给你这封信。」从这里王先生知道,不只在德国报纸上刊登了他坐监的事,美国报上也刊载了。其实他的事情在国外已经传得很广,释放王明道与否,对国际舆论有相当的影响。

  在他快要出监的那个时期,他心情很好,并且用笔墨写下了他内心那种高尚的情操:

  「先知成仁,使徒取义,受命传道,首重刚毅。熟读圣经,洞晓真理,坚贞不屈,顶天立地。」

第三十五章 被骗出监

  无期徒刑的意思就是终身监禁,除非有显著的立功表现,不能减刑,更不能释放。可是王明道先生这个无期徒刑犯,没有一点立功表现,居然就释放了。他到底是不是因为真的有罪,才判的无期徒刑,那就可想而知了。王先生自己一直说:「我的事情是个大冤案,就跟岳飞的冤案差不多。」

  中美建交后,中国闭关自守的时代结束了,中国已经进入国际大家庭,或多或少地要受到国际舆论和行为准则的影响。伦敦保卫人权委员会打电报给二十多个国家,并且代表这些国家向中国政府提出意见,请中国释放一切政治犯。王先生不是政治犯,也不是刑事犯,而是信仰犯。在政府大批释放犯人的时候,也决定把这个信仰犯释放掉。谁知他这个犯人与众不同,他不肯糊里糊涂地走出来,正如使徒保罗在腓立比监狱,禁卒奉命放他出监时的情况一样(徒十六章三十五至四十节)。政府干部遇到了一个麻烦,需要请他出监。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中旬,政府从山西荫营给王先生的儿子天铎发了一份电报:「见电速来接王明道。」天铎不知道那是政府发的,还以为是他爸爸自己发的呢。当时王太太正好去南京,不在上海。天铎就写了一封信去,说「爸爸来电报,叫我去接他,我现在就去了。」于是他与山西的一位亲戚联系好,相约同去接王先生。王太太收到信后,赶紧返回上海,天铎已经动身走了。

  天铎到了荫营监狱,有人把他领到赵大队长那里,然后他们一起到中队长的屋子。这时王先生队里一个姓丁的值星员也把他从高处的十八队领到山下面的中队长屋里。王先生一进去,看见大队长,又看见天铎,感到很奇怪,就问天铎说:

  「你干吗来了?」

  「我来接爸爸回去。」

  「我不回去。」王先生说,「你回去告诉妈妈,我在这儿顶好。」

  没等天铎再开口,大队长就说:「你儿子来接你到上海去,你就跟他走吧!」

  「我不走,」王先生说,「我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呢!我没犯罪,我在这里押了二十多年,完全是为了信仰。」

  「不必追究这些事情了。」大队长劝他,「你走吧!监狱不是个好地方。」

  「我坐了二十多年的监,还不知道监狱不是个好地方?」王先生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文天祥的《正气歌》里说:『嗟哉沮如场,为我安乐国。』我现在已经把监狱看作我的安乐国了,我不走。

  「你走吧!」大队长又劝他,「别在这儿住下去了。」

  「要我走也可以,」王先生说,「政府必须承认三件事:承认逮捕我逮捕错了,判我刑判错了,关押了我二十多年也关错了,而且以书面证明,不然我不出监!」

  这个证明,让他们怎么出啊?谈了一个上午没有结果。王队长说:

  「大家回去吃午饭了。」

  然后对王先生说:「你也回去吧!我们都去吃饭。」

  又对天铎说:「你也吃饭去吧!下午再谈。」

  下午两点钟,他们又把王先生叫到那个谈话室里。这回不是大队长了,而是换了中队长。中队长和天铎都劝他快点离开监狱,到上海去,他还是坚持不走。最后,父亲怕儿子接不走他太难过,就答应说:

  「我可以同你一块儿回去。」

  「爸爸快点回号里去收拾东西吧!」天铎高兴地催他。

  「我有好些东西呢!」王先生觉得有些急促。

  「今天晚上我来接您到招待所去住。」天铎说。

  于是王先生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他还有好些吃的东西,就分别给了两个姓陈的犯人,都是身体不好的。又把他的书都拿出来,放在炕上说:「你们谁要,谁拿去,我带不了这么许多东西。」其实天铎带了好几个大提包,就是预备装那些书的,但他不知道,竟都送给别人了。

  傍晚时分,有一个人来告诉王先生说:「你儿子今天不来了,明天才来呢。你在这儿再住一夜吧!」他就又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他把天铎带来的衣服换上,站在院子里等。政府干部也知道他准备走了,就让那个姓丁的值星员又把他领到荫营一个新盖的监狱办公室,天铎和同去的亲戚也在那里。一位李干事拿出一张纸来对他说:

  「你看看这张纸上写的。你要是同意这上面的话,就签个字。」

  王先生一看,原来是「山西省高等法院释放证」。上面写着:

  「押犯王明道,因反革命罪被判无期徒刑,改判一年,提前释放。」

  「你拿着这个,」李干事说,「现在就可以跟你儿子回上海去。」

  「我不签字,」王先生说,「我也不走。说我是反革命罪犯,我不承认。我没有犯罪,是政府逮  捕我逮捕错了,判我刑判错了,关押我也关错了。政府必须把我的事情弄清楚,不然我不出监,我就在这儿住下去了。」然后他告诉天铎说:「你回上海去吧,我不出监。」

  同去的亲戚看王先生怎么也不肯走,就安慰他说:「您心里怎么平安,就怎么办吧!」他们就走了。临行时把煮好了预备在路上吃的二十多个鸡蛋都留给他了。

  天铎回到上海,妈妈问他:

  「怎么着?」

  「爸爸这个倔呀!」天铎就把原委说了一遍。

  接着王先生又来了一封信说:「不见我的亲笔信,千万不要再来接我,我不回去。」信里还有一句话:「撒谎是一切犯罪的根源。」这是因为他受撒谎这个罪的苦受得太厉害了,所以凡是不符合事实的事,他都不肯承认。

  过了一个月零十四天,即十二月二十九日,荫营监狱的干部又把王先生叫到中队长的办公室去,有李干事和胡大队长两个人在那里。李干事问王先生:「受浸和受洗有什么分别?」

  一谈这个问题,王先生就高兴起来了。他跟他们讲:「受浸是浸在水里,受洗是后来天主教改的,不下水,只有头上点一点水,把原来那个意义改掉了。」他越谈越起劲,谈了很长的时候,大约有一个钟头。

  李干事说:「你讲的很有道理。」他们先把老人说得高兴起来,然后再谈别的事情就好谈。接着李干事对他说:

  「你说你不出监,我们不能强迫你出监。不过监外边有三间房,你可以去那边住着,过不了多少日子,北京法院会有人来,同你谈清楚你的事情。你一出监,你就恢复自由了,你愿意上哪里去,就可以上哪儿去。」他信以为真,想只要北京有人来,他就能把事情谈清楚了,所以答应说:

  「我可以出监。」并说,「我回去收拾我的东西。」

  「不用你收拾了,」胡队长说,「已经有人帮你把东西收拾好了。」

  「那我也得去看看。」于是有一个犯人来扶着王先生上去,回到他自己的队里。那里有八十一层台阶,他没有力气上去,必须有人扶着他才行。

  到了十八队,他一进大门,就看见他的东西都已经捆好了,有的是纸盒,有的是包袱,三件行李都在大门里边放着呢!一个犯人说:「我先同你去那个地方,过一会儿再把这些东西给你送去。」于是他陪着王先生走出监狱的门:头一道是内监的门。走过这个门,要正式出去,还得过第二道。那里有岗楼,守卫的士兵拿着枪监视出入的人。他们还没有到第二道门就拐了弯。过了一个山坡,就把他送到那个叫作「三间房」的地方。事情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所以凡是见着他们的,都让他们过去。

  离「三间房」几尺远的方,还有两间房,那里面住着两个出监后留用的职工,他们负责照顾住在「三间房」的人。那五间房的周围有铁丝网围着,铁丝网的大门不关。王先生到那里不久,陪他出来的人就把东西都给他送来了。他一脚迈出监狱的大门,荫营干部的任务就完成了。

  「三间房」不是监狱,而是刑满释放的人暂住的地方。那里 有炉子,有案板,有擀面杖,也有刀,可以自己做饭,但是王先生的眼睛坏了,不敢摸刀,害怕会把手划破,虽然他可以到食堂去买饭吃,但要跑半里多路,还要过马路。他眼睛看不见路,自己走,弄不好就会给汽车撞死或撞伤。还有一个问题,他以前生过一场大病,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出院后腿就不能蹲了,一蹲下去,就站不起来。在监狱的厕所里,有几个特制的木头箱子,他可以坐在上面大便。到了监外,就没有这个设备了。所谓厕所,就是在地上挖个大坑,四面用席围起来,坑上架一块木板。像他这样年纪的人站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掉在粪坑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上当了,后悔不该出监,但是已经回不去了,他中计了。

  他问那两位照顾「三间房」的人该怎么办?他们告诉他可以买点江米(即糯米)熬江米粥喝。他就托他们买了十斤江米,整天喝白粥,连咸菜也没有,怎么生活得下去呀?

  一九七九年除夕,住在「三间房」的人都出去看电影了,就剩下王先生和一个湖南人。那个湖南人对他说:

  「今天大家都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我劝你别在这里住下去了。这里已经不是监狱了,你八十岁的人,一旦病了怎么办?人家不能送你去监狱医院,你只能去上海。上海离这里好几千里路,你怎么去啊?你还是赶快写信叫你儿子把你接回去吧!不然你病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觉得这人说的话有道理,就接受了。第二天早晨他写了一个明信片,共十二个字:「天铎:决定赴沪,望速来接。爸爸。」然后托那两个负责管理「三间房」的人用挂号信寄到上海。他们回来之后,紧跟着指导员和大队长就进来了,说:

  「你决定回上海了?」

  「我决定了。」

  「那很好。」大队长说,「听说你把一些书都送给同监的犯人了,你还有书不预备带走的吗?我们可以取几本吗?」

  「可以。」王先生说,「有一部《史记》共十本,我一定要留着;还有一部《三国志》我也要保留。其余的你们随便挑,要什么,你们就可以取。」

  他们二人各拿了一些。临走时还说:

  「你走的时候,我们若是没有工夫,就不来送你了。」

  「不要客气。」王先生说。

  释放王明道用的是一个计。放他出来,他不走,非要政府认错,政府怎么认啊?所以就只好想个办法把他骗出来。他们明明知道他离开监狱后生活不下去,就故意诱他出来。只要他上了这个圈套,就得乖乖地回上海,这叫不了了之。所以王先生说:

  「我不是放出来的,我是骗出来的。」

十一、威武不屈

第三十章 复兴之后

  王先生调到养病房之后,开始写材料翻供,前后写了有好几个月之久。等翻供翻完了,他就写材料给政府进忠言,并且希望被采纳。

  从一九六零年二月到南所,四年多来王先生实际上没有参加过多少劳动。起初,只是一般性的学习,没有具体内容。等到批判苏联修正主义的九篇文章《九评》出来之来,他们就念《九评》,这才有些实际东西可谈了。王先生因为耳聋,没有办法跟人家一起学习,政府就让他看报自学。到九、十月时,王太太开始劳动,参加陈善理大夫她们那些犯人的打毛衣组,一直到一九六四年底。

  王先生的忠言进行差不多时,就有别的犯人调到养病房来和他同住。从这时起,政府就叫他们做些轻微劳动——修塑料凉鞋,就是把机器上压出来的塑料鞋的毛边,用小刀刮干净。调进来的人中有鸣放时期的大右派葛佩琦,还有一个姓杨的青年人,自称是长老会医院女传道杨恒锦的侄孙,并说是在王先生教会受浸的,但王先生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就是这个年轻人,有一天小声对王先生说:「那边那个大屋子是反省号(即禁闭号)。关在那里的人,一天就给两碗粥喝,直到饿死为止。」

  王先生修了几天凉鞋以后,心里想:「不对,修凉鞋这个工作是犯人干的事,我已经翻了我的案,我不是犯人了,怎么能干这个事?」于是他拒绝去干。监狱的干部张干事来对他说:「我们监狱是执行机关,不能决定事情。法院判你什么罪,我们就照着法院判决的执行。所以你跟我们讲理没用,我们不能同你讲理,你可以写材料给法院。」于是他就写了。有没有用呢?当然没用。他不服气,监狱的邢科长就把他喊了去,问他说:

  「你怎么不劳动?你怕劳动?」

  「我不怕劳动,我很喜欢劳动。」王先生说,「在外边时我一直就是劳动的,但叫我以犯人的名义劳动我不干,因为我没有犯罪。」

  邢科长看他态度倔强,就对他说:「你不劳动,我强迫你劳动。」

  「我等着你强迫吧!」王先生回答。

  过了一两天,王先生又被喊到办公室去,好几个干部都在那里,从他们的服装看,都是高级干部。其中有一位问他说:

  「你为什么不劳动?」

  「我没有犯罪,我坐监完全是为了信仰的缘故。」王先生说,「我可劳动,但不能跟犯人一块儿劳动。」

  「你不劳动,就把你禁闭起来!」邢科长说。

  「禁闭就禁闭,禁闭也禁闭不出个什么结果来。」

  于是邢科长喊了一个犯人,拿着他的东西,把他从谈话室送到反省号里去了。

  反省号是个阴森的地方。前面是一条通道,通道旁是一排用木头造的房屋,每间屋子只关一个犯人,又窄又小,犯人关在里面,既不能走,也不能动。屋子的窗子都用木板钉上。昏暗的电灯装在天花板上,高高的,没有人够得着,因为怕犯人触电自杀。每天早晨有人把马桶拿出去,倒掉再送回来,大小便都在里面。关禁闭的人整天就在屋里呆着,不能出来。王先生因为听说过反省号的情况,知道反省号的人早晚得饿死,他就想:「好,我就活活饿死吗!」谁知并不是那样,还给送饭来了,是从门上的窗口递进来的。

  当天夜里他躺在炕上,想起孔子说的一句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意思是说,要在检查自己的过错上多下功夫,而少去怪罪别人。他就觉得他用那种强硬的态度跟邢科长讲话,是太不对了。第二天早晨他想写材料,就向干部要纸和笔,但人家不给他。他想那就算了,只好不承认了。到了晚上,另一位干部到禁闭室来,问他说:

  「你要纸的?」

  「是的,我要纸。」

  第二天他们给了他一些纸,也借给他一瓶墨水和一枝蘸水钢笔。王先生就写:

  「那天我对邢科长说话的态度太凶恶了,这是我不对。我在外头跟人说话,都没有那样凶过,何况在监里对政府干部呢?那是我的错。」这么一服软,他们对他的态度就改变了。那天正好是元宵节,他们还端了一大碗元宵给他吃,但是没立刻放他出来,而是要看他的表现如何。

  他在禁闭号呆了大约四个月。到他快出禁闭号的时候,邢科长到他那里去,对他说:「我派两个人带你出去参观,你快换一身干净衣服。」他就换上第一次出监后做的那身新衣服,又穿上他的新皮革,到一个地方集合。到了那里,他看见一个熟人,是北京基督徒学生会的辅导员寇淑珍姐妹。王先生想:「她怎么也被抓进来了?她不是参加『三自』了吗?」原来王先生头一次出监时,她已被到基督徒会堂做女传道,曾积极劝信徒参加三自会和拥护三自会。在那个时候,任何一个传道人不全心全意地搞「三自」,还想保留自己的信仰,都为当权者所不容。寇淑珍恐怕就是这样被捕的。

  这次参观是政府为监狱犯人组织的一次活动。他们好几十个犯人乘一辆敞篷大汽车到沙滩,参观四川大地主刘文采收租院的模型和图书。他们看见有水牢,是刘文采为惩罚那些不交租的农民用的。带他们去的那个干部指着王先生对讲解员说:「这个人耳聋,你得大声跟他讲。」那个讲解员就等别人都走了以后,专门给他一个人讲,一样一样详细地解释收租院里的事情。

  看完收租院以后,他仍旧回到禁闭号去。没过几天,就叫他收拾东西,把他送到一个大监房去了。这里是他解放前去布道的地方,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和陈令雄先生等人当时都关在那里。他们因为认识了王先生,解放后都曾去过基督徒会堂聚会,听他讲道。

  一九六五年,王先生意识到政府有意放他出去,只要他肯争取。但他知道出去以后还是得参加三自会,倒不如呆在监狱的好,所以他没有走那条路。如果那时他真地被释放了,文化大革命一来,他所遭遇的恐怕比老舍先生还要惨。他遵行了神的旨意,神就用监狱保守了他的性命。

第三十一章 王太太在通县和北京监狱

  一九六三年夏王太太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后,仍旧留在南所,直到一九六五年初王先生放弃争取出监时为止。这时北京香山恩典院的负责人陈善理大夫已经判了无期徒刑,政府就把她们二人和另外一些判了刑的犯人,送到通县劳改所去。在那里她们二人被分配在糊盒组,陈大夫拿夹子夹月牙,王太太凿子凿。盒子糊好,王太太就拿出去晒,等干了以后,再把它们配成套,捆成一捆一捆地发出去。这个活儿加工费最大,本来是职工家属做的,等她们这批犯人来到,就叫她们做了。通县劳改所的环境很好,工作很舒服,伙食也比较好,厨子做的贴饼子味道非常好。不只如此,犯人还可以开条子买水果和糖等,什么吃的都可以买。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情况就不行了。

  基督徒会堂两位爱主的姐妹时魏素兰和李仁贞,是在她们以先到那里的。王太太和陈大夫到达通县后的第二天就是犯人的接见日。大家都有人可以接见:时魏素兰有她的丈夫、大儿子和二儿子夫妇,李仁贞有她的主内好友黎培珍,陈善理有她的两个儿子,唯有王太太没有可接见的。接见的人都必须向队长索取接见的条子,王太太想,「我为什么不要求接见呢?」于是她也去要了一张条子。

  那天早晨接见的时候,她们四个人排在一起准备接见。等到接见的人来了,她们就被带出去,隔着一张桌子与家属见面。大家一看见,彼此高兴极了,都笑起来。劳改所的队长实在弄不清楚,就问她们说:「你们都是谁接见谁呀?」

  王太太到达通县不久,收到她母亲刘老太太的信,内中附了一张明信片,正面的姓名和地址都揭掉了,只有背面的信还留着。小小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她一看就知道是王先生写给老太太的。原来一九六四年刘老太太八十六岁时摔断了胯骨,十分痛苦,就写信给王先生,说受苦是与她有益,并说在主的手里她比许多的麻雀还贵重。她的意思是说,神不轻易叫祂的儿女受苦,叫他们受苦总是为他们的益处。信内还附了一张三十元的汇款单给他。

  王先生收到信后,就用明信片覆了一封信,上面说:

  「收到姆妈的信,姆妈说受苦与您有益,我也说受苦与我有益。姆妈说您比许多的麻雀还贵重,我也是比许多的麻雀还贵重。万事都互相效力。」底下的半句「叫爱神的人得益处」就不写了。他接着说:「我现在的心情与四十年前的时候一样。」这是指一九二五年秋他到南方去,第一次见到岳母的那个时候。从这封信可以知道他当时的灵性光景很好,那正是在他得了复兴以后。王太太当时并不确实知道王先生到底在什么地方,但猜想他仍旧在南所,因为南所的犯人只许写明信片,不许写信。

  时魏素兰姐妹和王太太虽然见了面,但彼此不能讲话。她们那里的院子很宽敞,有四五间房子那样大。有一天时太太在院子里洗衣服,王太太就哼一首赞美诗的调子。其实这个调子电台也常播送,不过不是为赞美神,而是为讥诮基督徒。王太太这么一哼,就有人去办公室汇报了,说她们用唱诗传递信息。于是队长把王太太叫到办公室去,问她是不是唱赞美诗了?王太太说:

  「我只哼哼调子,没有唱出词来,而且这个调子是谁都会唱的。」

  「你们唱歌都是怎么唱的?」队长说,「你唱给我听听。」

  那天她正好想着《颂主诗歌》第二零五首,她就唱给他听:

  「我将我罪归耶稣,祂乃天高圣洁,

  甘愿担当我罪刑,代我赎清罪孽。

  将我罪信靠耶稣,祂血洗净污秽,

  使我与雪同皎然,瑕疵无一不净。」

  这首诗里完全是说「我是罪人」的事,队长听了就没说话。

  王太太到通县的时候,郁芷芬姐妹在那里的一个小五金厂劳动教养。劳改所的院子是敞着的,进进出出比较随便。他一见到王太太,就小声问她说:

  「宋天婴在哪里?」

  王太太说:「我还没见到她。」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她站在王太太她们窗子后边的院子里吹口琴,吹各式各样赞美诗的调子,有《灵粮诗歌》上的,有《灵交诗歌》上的,不过她不断在转换调子,叫人听不出来那是赞美诗。可是王太太都听得懂。她足足吹了半个多小时,就是吹给王太太她们听的。一九六六年夏王太太她们调离通县时,她站在汽车下面看她们上汽车,显得顶难过的样子。

  王太太调到北京监狱,又见到萧语中和宋天婴两位姐妹,她才知道她们没有调走,仍在原处劳动。凌云峰弟兄也在那里,他在模具工场做塑料鞋。女犯人多半是用刀子刮鞋或摇尼龙袜,萧语中已经在里面做了小头头,负责收活儿的工作。王太太起初一两个月做临时性劳动,后来就跟语中在一起。有一天劳动时,她们二人并排坐着,语中小声跟王太太说话,这是她们头一次说话,给坐在她们背后的人看见了,就去报告队长。队长问王太太:

  「萧语中跟你说什么?」

  「她告诉我,她干活儿得了奖,得了一枝自来水笔。后来这枝笔丢了,她顶心疼,顶难过的。」王太太照实讲出来,队长听了也没说什么。

  一九六七至六八年间,王太太患高血压,影响到头部,不只头痛,而且眼睛睁不开,每天要吃一种绿色的降压片。后来犯人集体检查身体时,她问医生:

  「我血压高不高?」

  「高。」

  「不吃药行不行?」

  「行!」

  她听了扭头就跑,从那以后她的病就好了,血压一直也不高了。

  王太太在北京监狱呆了共三年,到一九六九年,才被送到邯郸去。对于王先生,政府原本抱有希望,但后来看他实在没有争取的表现,才在一九六六年秋,用六等火车(货车)把他们一批犯人送到大同劳改煤矿去了。

第三十二章 王先生在大同

  王先生等一行离开北京时,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因为他的耳朵越来越聋,别人说话他听不见,所以到了山西大同以后,他们就不要求他参加学习,而是叫他自己读报,看了什么就写写感想和体会。对于他认为不平的事,他常常加以评论。

  他生来有一个仗义执言的性格。从一九一九年他作学生时为「协和」与「汇文」的校名之争(见《五十年来》第二章廿七页),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坚持立场、决不妥协的人。走上传道的路以后,这种性格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他坚持真理,与社会和教会中的罪恶作斗争。但到了共产党领导的社会就行不通了,他为这个性格吃了不少苦头。

  当时社会上正开展对刘少奇、彭德怀和吴晗等人的批判。如果他有意见放在心里,那也就算了。他却写材料交给领导,为这些人鸣不平。这怎么行呢?那时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带着夫人王光美去印尼和阿富汗等国访问。人家把国家元首夫人的尊荣归给王光美,江青就不服气,心想自己是毛主席夫人,当然高她一等,但不能出国,得不到这种尊荣,就叫人写文章,说王光美在雅加达卖尽了风骚。王先生觉得这个话说得太重,等于骂王光美是妓女,他就写材料说:「污辱国家元首,就等于污辱国家。」

  还有,彭德怀、吴晗被打成反党分子以后,他也为他们鸣不平,写材料说共产党讲话前后不一。他说:「没有搞彭德怀的时候,说他平易近人;等到搞他的时候,又说他是伪装的。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搞吴晗的时候,说他家里穷得念不起书,要跟胡适去借钱;现在搞他了,又说在他家门口停着好几个轿子,是个大财主。到底哪个话是真的?这就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甚至还批评共产党是世界上最没有信用的人。他说:「尽管你位高至国家主席,到要搞你的时候,就把你搞掉了,这个国家怎么得了?」他引论语《为政》篇的话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他写了不少这类的材料,为他们翻案,因为他看不惯那些不公平的事。为了这个缘故,大同劳改煤矿的领导邢干事就斗争他,说他为大反党分子辩护。

  他们斗争他时,有一个人故意问他:

  「你对江青有什么看法?」

  「江青嫉妒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他说,「王光美跟着刘少奇出国,受到隆重的接待;江青出不去,就说人家在印尼卖弄风骚,这简直等于骂她是娼妓。王光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夫人,怎么可以骂她为娼妓呢?」

  他这么一说,可惹了大祸,马上给他带上手铐,并且对他的斗争也加重了。手铐带了五个多月,吃饭、穿衣、睡觉,都得带着。有一次斗争时把他们急了,他甚至引证内地会青年宣教士斯坦夫妇解放前在安徽省旌德县被共产党抓到砍头的事,来说明共产党是反对神和反对基督教的。他这样直言不讳地批评共产党,当然为政府所不容。邢干事想改造他,他却对他说:「你不用想把我改造好,我改造不好了。」

  邢干事从犯人中选了九个人,专门斗争王明道。王先生称之为「九人斗争团」。斗争团中的主要成员包括给日本人当汉奸的王起和黎志远,给日本人做事的龚昌京,国民党空军少将吴某,以及北京某公会牧师詹汝耕等。王起是台湾的日本人,走遍华北,到处帮助日本人残害中国人,后来被中国政府逮捕了,他是斗争王先生最残酷的一个人。黎志远是远东半岛关东州的日本人,原是在满洲工科大学读书,差一年没毕业时被召到华北,残害中国人。龚昌京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曾在日本军队里当军官。他给王先生糊了一顶高帽子,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王明道。」他没有动手打过王先生,只是画漫画骂他:先画一个女人抱着小孩,在外国人面前屈膝求帮助,指的是王明道的母亲;又画了一个男人在树上吊死了,指的是王明道的父亲。空军少将吴某也是斗争王先生的积极分子,给王先生吃了不少苦头。詹汝耕是斗争团里最关键性的人物,他在日本人投降后、美国人回到中国时,被送到美国去读神学。在那里他发表了大量的反共言论,回国后又热心信起主来,帮助北京的基督徒学生工作。解放后,他在美国的活动给人晓得了,因而在一九五八年被捕,判处无期徒刑。他曾说他是为信仰受苦,其实不是,他是为反共。他既被判无期徒刑,必须立功赎罪,才有出监的可能,所以他就利用他的特殊条件卖主卖友。无论是此时在大同,还是后来在荫营,他都因斗争王明道而立了大功,屡次获得减刑,所以他获释比王先生早好多年。获释后,八十年代中期他还曾到国外来活动,到处宣扬他与王明道一同坐监。他说得不错,但只是少说了一句:他在监里是斗争王明道的幕后策划者,是残酷迫害王明道的元凶。

  在斗争王先生的这一任务上,他们是密切配合的。斗争中充当打手的是王起和黎志远。背地里出谋划策的则是詹汝耕。斗争都是在晚间举行。詹汝耕是只动嘴,不动手。他在那里形容,说传道人的心里就是喜欢吃好吃的,哪儿给钱多就上哪儿去。他的意思是叫王先生照着他所形容的去说、去写,承认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王起叫王先生跟着詹汝耕说,不说,他就用一根黑布带子栓在王先生的手铐上,拽着他,叫他使劲低着头,弯着腰,在斗争室里满处跑,一跑就是几个小时。黎志远是管揿王先生的头的,因为他个子高,力气大,一个晚上要揿几十次,像捣蒜一样,把王先生的头揿得都快要碰到地了。王先生的腰本来就有毛病,因为他年轻时有一次路经塘沽,闹水灾火车走不了,曾在露天地里睡过三、四夜,得了一个腰痛的病,弯不下腰去。现在他们这样拗他的腰,他痛得实在无法忍受。他们还揪着他的头用力往墙上撞,撞得他头昏眼黑。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王起就叫他写材料,并且还坐在旁边看着。写完了,不行,再写,一直写到深夜,必须王起点头说「行了」,这才放他回去睡觉。他们每晚这样斗争他有五个月之久。

  白天,他们把龚昌京糊的高帽子给王先生戴上,去游队示众(即带着他在那个劳改队里游行示众)。王先生带着手铐,不能用手去摘,就使劲摇头把帽子甩掉。甩掉了,龚昌京再拿起来给他扣上;再甩,再扣。在大同王先生实在是吃足了苦头,受尽了凌辱。

  王先生很能理解这些斗争他的人,他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不得已的,因为他们只有这样做,才能立功赎罪,获得减刑。詹汝耕也是一样,实在可怜得很。

  五个月的斗争过去以后,白天别人都下矿劳动,他因为年老体弱,他们就不叫他下矿。他无事可做,就在监里学着缝缝自己的钮扣,有时也缝缝旧棉衣或棉被。有一次他把自己的被子拆洗了,却不会把它绗起来。人家教他绗被子要把线藏在棉花里面,结果他还是绗得里里外外都是大针脚。

  王先生在大同的时候,收到过一封从西德汉堡(Hamburg)寄来的信。寄信人是一位德国夫人,收信人的地址是北京市监狱(Pecking Municipal Prison)。信是用英文写的,王先生猜想一定是德国报纸上刊登了他们的事,她才知道他们在北京市监狱,因而把信寄到那里。这封信由北京转到大同劳改煤矿后,柳队长就拿着信去找王先生,对他说:

  「你看看这封信是怎么说的?」

  王先生看了以后就把信中的话翻译给他听:「我愿意知道你和你妻子的身体健康,请尽快覆我一信。」信里还附了两张「邮资已付」的邮票。队长说:

  「你可以回信给她,不过不能写外文,必得写中文。」

  「写中文,」王先生想,「那怎么写啊?Hanburg还可以写成『汉堡』,其他的地址、名称,怎么翻成中文呢?」所以他没有回信。过了几个月,队长又把那封信和邮票都要回去了,告诉他说:「犯人手里不能存有外文的东西。」王先生始终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如果那封信还留在他手里的话,他出监时一定会给这位夫人回信。他十分珍视这种在基督里的情谊。

第三十三章 王太太在邯郸

  王太太从通县调到北京监狱时,王先生还在北京。可是不到一个月,这批犯人就都分散了。女犯们是山西的回山西,河南的回河南,安徽的回安徽,东北的回东北,各人都分配到自己的家乡所在地劳教。男犯则全部去大同,王先生可能就是跟这批男犯人一起到大同去的。王太太仍留在北京,直到一九六九年才与陈善理大夫等一同到邯郸去。

  到了邯郸,王太太的右眼出了问题,狱医诊断为急性青光眼发作,发给降眼压的药水,嘱咐每小时滴一次,此眼可望保全。按照监狱规定,眼药水不许个人保存,必须交给监号小组长管理,并且由她来给滴。但她嫌麻烦,不肯这样做,就对王太太说:「眼药水一般都是一天滴三次,你有什么资格一小时滴一次?」由于没有按时来滴,王太太的右眼球的眼压继续增高,压坏了眼底神经,这个眼睛就完全瞎了。

  在邯郸,王太太吃了许多的苦。一九七零年,那里的劳改营正在抓典型,要把那些偷东西的,或是包庇拉拢的等等揪出来批斗,教育大家。那时犯人常常要调动,说走就走,行李多就不方便,所以干部叫大家尽量减轻行装,有人甚至把顶好的皮箱或手表都很便宜的卖掉了。王太太东西最多,衣服也多,她正想该怎么办时,就有人喊着说:「刘景文东西可多啦!」队长过来一看,就对她说:

  「哟,刘景文啊,你东西这么多,给你展览展览吧!」

  「哎哟,还展览呐?」她以为队长只是说说而已,谁知真的给她展览了,并且还进行了批斗。

  展览是在一个大席棚里举行的。棚里挂着一个大字条幅,上面写着:「披着宗教外衣的反革命分子刘景文」。席棚拴满了绳子,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挂起来。她的旗袍原是剪断了的,她们又把它缝上,挂在那里展览,因为那是资产阶级的服装。她们还把她每一样东西都贴上标签: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把棉被说成是鸭绒被。

  批斗一开始,有人过来打她的脸。队长说:「不许随便打!」那人就没再打,只是批判。有好几个人站起来批判她,其中有两个是王太太熟识的主内姊妹。

  第一个是张馨安。她说:「刘景文还戴戒指呢!」王先生一九四八年在南京领会时,正逢他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有人送他一只戒指,他回来之后就给了王太太。她很高兴地说:「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还没有给过我戒指。」她就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一直戴到她被捕的时候,没想到这件事也成了批判的题目。

  另外一个是常丽德。她批判说:「相信耶稣是童贞女生的,哪儿有这个事?我跟我老头儿结了婚,我就不跟他在一块儿,看会不会生儿子?没有这个事!童女根本不会生孩子。」她又说:「王明道讲道时,眼睛一直盯着下面的献金箱。等会一完,就直奔那个箱子去了。」王太太心里说:「如果我们是这样的人,你还会去聚会呀?」此外她还说:「刘景文大学毕业。」那意思是说她出身于有钱人的家庭,不然怎么念得起大学呢?其实王太太没有念过大学。后来她打趣地说:「大学的门我倒是都进去过。哪个学校的门我没进去过?可就是没念过大学。」尽管她那样说,王太太一点也不怪她,因为知道她曾患过精神病。常丽德是一九六零年左右为信仰被捕的,判了十三年,在这期间她放弃了信仰,到出监以后才恢复。她出监后不久,王太太的刑期也满了。听说她家在乡下,生活很困难,王太太就给她寄了二十块钱。有人对王太太说:「她说那样的话,你还给她寄钱?」王太太却不是那样的想法,而是仍旧以爱心待她。等王太太离开劳改农场以后,常丽德写了一封信给她,很恳切地承认自己放弃信仰的罪,没有多久她就离开了世界。

  下午开的批斗会,吃过晚饭以后接着学习。白天发言批斗她的一个天主教徒坐在她旁边,问她说:

  「刘景文,你说有耶稣吗?」

  「有啊!」她这么一说,就有两个人起来,啪地一下把她架了起来,别的人跟着上来,劈头盖脸地打呀,抓呀,拔头发呀,全都来了。问她话的那个天主教徒用脚踢她的两根肋骨,立刻那里就肿起来,痛极了,但她却不恨她们。

  她们打她的时候,她因为痛就大声尖叫,想叫守卫的人听见,知道里面在打人,也许会来干预,谁知他们一个也不来,因为那天晚上各个监房都在打人,专门打那些信神的人。她们打一半的时候,队长来了,说:

  「刘景文,你不要不到黄河心不死啊!」王太太朝他望了望,心想到那时再说了。原来前几天枪毙了一个叫张安泰的天主教徒,队长就拿这件事来吓唬她。后来王太太去看那个布告才知道,那人是因为跟那些刑期已满的人谈话,被认为有活动,才枪毙的。王太太想:「他有活动,我又没活动,与我有什么关系呀?我老实着呢!」她这样想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她严守监规:那时女犯都要轮流值夜班,有一天王太太值夜班时,在她们女犯所住的五间房后过道的厕所里,看见了萧语中。当时只有她们两个人在那里,她为了免犯监规,就没有跟她讲话,所以她相信她不会被枪毙。

  第二天晚上,她们继续打她,因为她会尖叫,所以犯人小组长秦素音就用手拼命提她颈项后面的那根筋,好让她叫不出来。这人是回民,因贪污被判劳改,她给王太太吃了好些苦头。她这样做了以后不久,劲部就患瘫疽(俗称「瘩背」),王太太仍以爱心待她。她刑满后在就业劳动的地方,因着王太太的见证信了耶稣。她回北京探亲期间,还去看过萧语平姊妹,与她一起祷告,在灵性上很有追求。

  她们正在斗争王太太的时候,坐在她后面的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天主教徒看着很难过,就凑到她跟前说:

  「你说,你快说:『没天主,没耶稣。』你说了,她们就不打你了。」王太太知道她的意思是,你心里只管信,但嘴里说没有耶稣,就可以不挨打了。王太太想:「怎么能说这个啊?」为这件事,她们组里还给那个天主教徒记了一功。那天是一九七零年二月十六日。

  她们这天晚上打过她以后,第二天白天又商量,用什么办法可以打得她更痛些。有人说拽头发最痛,于是那天晚上一个外号叫小辣椒的年轻女犯,心毒手狠,是个女流氓,上来使劲拽王太太的头发。有一个小组长过来,「砰」地一拳打在她的太阳穴上,一连痛了好几天。又有一个女犯曾经打死她自己女儿的,走过来没头没脑地朝着她的脸和鼻子就是一拳,幸好没有出血。她们使劲拽她的头发,她痛极了,不由把头往上伸一伸,好让头发松一点。她们看她往上伸,就在下面狠命地拧她的大腿。腿一痛就得往下缩,腿一缩,头又痛得厉害。她再往上伸,下面就再拧,她们就是这样又拽又拧地来回折磨她。王太太被打得身上多处暗伤,疼痛难忍,但她都默默地忍受下来,许多犯人看在眼里,都感到希奇。到她们刑满释放,送到监外劳动的地方时,和她同住的三个人(一个是与小叔子通奸谋害亲夫的黄增华,一个是与儿子拦路行劫的女强盗,另一个是贪污犯),问她为什么能忍受那么多的苦?她说是因为信耶稣的缘故,并且把福音传给她们,黄增华就接受了主。

  王太太被她们毒打之后,给政府写了一张条子,上面说:「毛主席在一九二六年写的《湖南农民调查报告》上有十四条,其中一条是关于庙宇的事。他说:『我主张让农民他们自己去办……』意思是我们政府不去干涉,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毛主席一九五五年写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一文里说:『在我们中间有好些人,他们不赞成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世界观。这些人我们应该让他们不赞成,而且要给他们工作,因为这样的思想情况不是开几次会就可以解决的。』还有一个地方说:『孙中山先生也是与我们有不同世界观的人。』」最后她说:「毛主席一九二六年和一九五五年写的都是一个意思,跟我们的写法一样,就是信仰自由。我不愿意挨那些打死自己孩子的人打。」

  她写好就交上去了。接着她又去找队长说:

  「她们商量好了,明天还要扒了我的衣服打。」

  「明天她们再不能打你了。」队长不许打了,等于是她们输了。她们就对王太太说:「我们有一个制度:你要是说有耶稣,那你就甭打饭;你要是说没有耶稣,你就可以打饭吃。」王太太一声不吭,心里想:「我不吃饭,我就要饿,越来越饿,到时候就死了。」于是她又去找队长说:

  「队长,她们今天说有一个制度:如果我说没有耶稣,我就可以打饭吃;如果我说有耶稣,就不让我打饭。我不知道这个制度是不是政府规定的?如果是政府规定的,我就不打饭了。我来就是说明这个。」

  「你打你的饭。」有了队长这句话,她打饭就没事了。陈善理大夫没去跟政府说,以为这就是政府规定的制度,真的一天没有打饭。她本来就有心脏病和高血压,再不吃饭,身体就更不好了。

  在这些日子里挨打的不只王太太一个人,还有陈善理大夫,宋天婴姐妹,萧语中姐妹等。陈大夫在监号里,她们狠命地打她的嘴巴。英兰玉姐妹也是因为不肯说没有耶稣、没有神,她们就拼命地打她的牙齿。第二天早晨王太太起来去厕所,她看见宋天婴在厕所的那一头,面色灰白,头发凌乱,就像是刚被打过的样子。萧语中的腰本来就不好,她们却使劲地伤她的腰。

  在挨打时,王太太一直默想一首歌,就是由她配了曲的以赛亚书五十章五至七节那段话:

  「主耶和华开通我的耳朵,我并没有违背,也没有退后。人打我的背,我任他打;人拔我的胡须,我由他拔;人辱我吐我,我不掩面。主耶和华必帮助我,所以我不抱愧,我硬着脸面,我知道我必不至蒙羞。」

  这是她非常爱唱的一首歌,她在家里时唱,在监里也唱。她想这个以赛亚实在是好:拔胡须,打背,吐唾沫,他都动也不动。她觉得自己真是赶不上以赛亚。那些日子,她时常默默地唱这首歌,心里满得力量,也不害怕。

  张馨安看见她母亲陈大夫挨打,对政府的看法就有了改变,后来她恢复了她的信仰,并且有美好的见证。原来她刚进北京草岚子胡同看守所时,有一个去过恩典院的人也被抓进去,跟她关在一起。馨安就千方百计地体恤她,照顾她,有什么她能做的,她都愿意帮助她。那时馨安思想还没搞通,有时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跟她说。谁知那人去检举揭发了,政府马上给她带上手铐和脚镣。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了?他们又给她看许多的书,看了还要做思想汇报。在这种情况下她是非转不可的,她就表示放弃信仰。于是政府待她特别好,照顾她,让她们母女二人见面。见面时,馨安想把母亲的思想搞通,她妈妈坐在那里一声不吭。馨安说:「妈妈,你说话呀!」妈妈还是不吭声。她又说:「妈妈,你怎么不说话呀?」妈妈仍旧不吭声。母女二人已经好多年没有见面了,理该彼此谈谈,可是妈妈怎么也不说话。一九六九年春节,陈大夫跟王太太还都在北京监狱的时候,她们二人被分配在一个屋子里住。她悄悄地对王太太说:「我真生她的气啊!她真伤我的心啊!」王太太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她怎么会把主放下了呢?可是再想想,她一定是压力太重。所以妈妈是又原谅她,又生她的气,在这一点上陈大夫老是搞不通。

  自从她们都挨了打以后,王太太和陈大夫彼此更不敢说话了。何况又不住在一个监房,实在没有多少机会见面。王太太在北京草岚子和在邯郸时的同监犯人曾玉华,刑满后回家去探亲,返回农场时带来一个消息,说陈大夫的丈夫张周新先生去世了。原来张先生是在杭州的恩典院被捕的,一九五七年释放后回到北京,还曾去甘雨胡同看过王先生。据说后来又在天津被捕了,一九七零年前后死在狱中。王太太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想怎么能叫陈大夫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办法。后来还是陈大夫给她儿子们写信时,他们回信告诉她的。

  陈大夫身材较矮,生病以后个子越来越矮。每次洗了衣服要晾起来,总不够不到绳子,就常常抱怨自己:「怎么长得这么矮,长得这么矮!」在她患胸膜炎住进医院之前,有一天她洗了衣服没办法晾,正在发愁,看见王太太走过来,就对她说:「你给我晾吧!」王太太就帮她晾了。

  陈大夫长期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不能吃盐,也不能多吃粮食,只能吃少量的菜,身体越来越瘦。她很想吃点糖,常常说:「哎哟,给我点儿糖吃吧!给我点儿糖吃吧!」王太太还有些糖,但是不敢给她,因为给了就是包庇拉拢。后来陈大夫患胸膜炎,王太太也患胸膜炎,还有肺病,两人都住在医院的隔离病房里。一九七一年春节时,病人可以多买一些糖,王太太就想怎么能分给她一些,她就趁着陈大夫出去的时候,偷偷地把陈大夫的糖瓶子装满了。她想陈大夫不知道,这就不算包庇拉拢,不然就会惹出很大的麻烦来。肢体间的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没过多少时候,陈大夫的身体更加不行了。一九七一年六月三十日,她逝世的前一日,王太太进去看她。她闭着眼睛,王太太又不好跟她说话,只轻轻地喊了一声:「陈善理!」她的眼睛微微地动了动,没有睁开。第二天就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