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我的瞭望台

  我在磨石街的那个家中,自己用一层楼,有卧室,还有一间朝着花园的书房。花园四围是高墙,沿着曲折的斜坡一直走,可以走到院子角落里的一个玻璃围住的高台上去。我坐在里面,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园子里那些树的树冠,而且还能看到旁边大花园的花草树木,绵延至城墙那里的灰瓦屋顶也尽收眼底。即便在冬天,园中也有鲜花盛开。有一棵腊梅树,在下雪天里开了一树的黄色腊梅花。空气中溢满了腊梅的芬芳,我们把它叫做十二月腊梅,在园子里有很多这样的花树。天气暖和起来之后,鸟儿就很喜欢到我们的园中来。歌鸲嘴尖金黄,羽毛灰黑,是我园中的常驻歌唱家。在初夏,有时候我会被一阵宛转如音乐的鸣叫声唤醒,向外一看,只见一抹亮黄色在眼前闪过,便知道是黄鹂来我这里度假了。在收获季节的夜晚我会听到布谷鸟在头顶飞过时的声声叫唤,好像在告诉农夫们:「麦子熟啦,快快种稻!」这座看台可鸟瞰四围景色,也成了我的祷告室,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

  一天早晨,我正在书房写字,女仆送来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从美国寄来的。这信封、笔迹和邮戳变得愈发珍贵起来,因为当我还在苏州念书的时候,就开始了这样的书信往来。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的校长贝厚德小姐(Miss Martha Pyle)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去。这位美国女士是我素来敬仰的老师,因此每当她派人叫我过去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感到很兴奋。那天,我的牧师也坐在办公室里,两个人都面带微笑,示意我坐下。牧师把一封信放在我手中,叫我看那封信。这是一封求爱信,是一位男子大学的年轻教授写来的。我见过这人,也认得他。每次在举办完一次独奏音乐会之后,我都会收到很多类似这样的求爱信,但还从未回过一封。我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双颊绯红,读完之后便把这封信递回给牧师,一句话也没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蔡小姐,」我的牧师说,「你的校长和我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优秀。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教授,也是一个基督徒弟兄。我们劝你认真地考虑一下他的求婚。」

   「是的,的确如此,克丽丝缇娜(我的英文名),」我的校长接着说,「我知道这位年轻人是他自己家中唯一一个信主的人,也是那所大学教员中数一数二的青年。他的校长也给我写了一封信,请我替他牵线搭桥。我接到这个请求,心里再高兴不过了,因为你们两个我都很器重,觉得这桩婚姻将会非常理想。请你慎重考虑一下吧。」

  显然,有很多原因让我对这位青年敬重有加,但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没有回答他们,也没有给他回信。但这青年不断写信过来,这样一来,其他人也知道了。有些老师想要来劝我,但我还是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在我回南京之后,他继续给我写很多信,我的一位哥哥负责分管信件,这种信收得多了,就认出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于是开始好奇起来。

   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他问:「给你写那么多封信的那个朋友到底是谁啊?」我虽然想尽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脸却变得绯红。「啊!啊!她脸红了!我一定要把这信仔细瞧瞧。这是一个男人的笔迹吧!」

  母亲插了进来,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这个人。你给他回信了吗?这人是谁?」

  我被逼无奈,只好告诉他们关于那位年轻教授求婚的事情。「听起来这年轻人还是不错的。你是不是说他有二十一岁?」她问,「我觉得这婚事再好不过了。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呢?」

  「她觉得不好意思回,」我哥哥说,「那我替她回信好了。」这样的飞鸿往来以后,我对他的尊重渐渐变为仰慕,再由仰慕转为爱慕,于是这位大学教授就成了我的心上人。我们同意,他在结婚之前先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于是我留在家中,而他则去了美国。在美国念书的最后一年,从来信中可以看出他在灵性上有改变。他本是一位很彻底的基督徒,现在却因所读的书籍而开始怀疑起圣经来。他在信中写道:「圣经里说耶稣是自童贞女而生,还行了许多神迹,但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不过是像希腊神话一样的故事罢了。」还有一次,他讥讽神学院的学生说:「他们以为自己只要手里拿着一张福音单张,坐在安乐椅上就可以得救了。」当时我正在学一门函授的圣经课程,因此这些话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我一再写信给他,想要告诉他圣经的每一页都是由圣灵的启示而来的,因此「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神的;惟有明显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圣经《申命记》29:29)。但我的信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而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我的母亲很为这婚事而高兴,于是就很热心地为我预备嫁妆。我根本无法向她倾诉自己那深藏于心的伤痛。

  夜复一夜,我在自己的花园里来回踱步,或在那瞭望台上跪下为他祷告,我向上帝祈求:「他是一个基督徒,承认自己是上帝的孩子,然而他却不相信我主的神性。若我们在信仰上不能契合,又怎么能得到幸福呢?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是好呢?」

  一天,我注视着这封信,心里既满怀希望,又伤心痛苦,真是百感交集。他是否有可能最终改变了对上帝话语的看法?但当我打开信开始读的时候,我的心凉透了。他给我讲自己博士毕业典礼的种种,并说他是多么盼望能回到中国,回到我身边。然而对于那个我认为最重要的事,却没有提及自己的思想有任何转变。

  我把信拿在手中,上了瞭望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把信打开,放在上帝面前,就在那一刻,在那个地方,内心开始了一场极大的争战。我是该拒绝上帝而跟随自己的心上人,还是要拒绝我的心上人而跟随上帝?可我两者都无法放下,于是带着心中悬而未决的矛盾下了楼。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内心仍是挣扎不已。

  我是该拒绝上帝而跟随自己的心上人,还是要拒绝我的心上人而跟随上帝?我主或我心所爱?我心所爱或我主?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天,我在看台上的时候,眼光落在了一幅在客西马尼园中之基督的画像上,就被圣灵充满。我明白祂遭受的痛苦,而我的伤痛祂也完全了解。下了看台,我开始能歌唱赞美了,但坐在打字机前,我的手指却一动也不能动。要割断这五年的感情,将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些美梦一笔勾销,这样的信我怎么能下得了笔!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事,于是主就给我加添力量,把这信写完了。这件事我从没后悔过。自从那天起,我救主的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与主的相交是一年更比一年甘美甜蜜!

06 种子撒在好土里

  每年暑假,我们都会邀请来自七所女子学校的学生们一起共度假日。我工作当中有一部分是在一所女子师范学校授课,所教的学生有两百多位。我常常在课间与她们分享基督教义。72 个学生接受了耶稣,她们常来我家,也经常去教会查经。有一天,春山和梅山两姊妹来到我跟前,呜咽着对我说:「啊,七小姐,你读报了吗?报上有篇文章侮辱你。」(注:上海《申报》)

  「我没有读,」我回答道,「报上怎么说?」

  「报上说,国立女子师范学校请音乐老师,结果招来了一个基督教传道人,她要教所有的女学生大喊『上帝啊!上帝啊!』并要她们做基督徒,这引起了学生家长们强烈抗议。」

  「这没什么,」我说,「为主的名受辱实在是极大的荣耀!」

  师范学校里面有姓郎的三位堂姐妹,她们常来我家,喜欢唱《天堂是我家》。有一天,有三位陌生的太太站在我家门口,口口声声说要见我。她们没有等仆人通告就冲进客厅,三个人各拿出一粒花生米大小的鸦片烟丸子,说:「我们是郎家三姐妹的母亲。她们都是我们的独生女,我们现在送她们上学,是为了在我们老的时候她们可以给我们养老。你却教她们一天到晚都唱『天堂!天堂!』这样,在我们死了以后就没有人给我们烧纸钱,也没有人祭拜供养我们的在天之灵了。你一定要答应我们,不再让她们来这里,否则我们就吞了这鸦片丸子,死在你家里!」

  中国人威胁自己敌人最绝的一招,就是以死相逼。我试着给她们讲道理,说:「我若开了个鞋店,当然要尽力把鞋卖给每个进店的人,是不是呢?但如果我走到街上拖着人进我的店买鞋,那就不对了,是不是呢?既然你们是那几个女学生的母亲,不准她们到这里来,那可是你们的责任!可如果她们自愿要来,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就有责任劝她们信主,因为这是基督给我们的使命。」

  「我们是不准她们来的,可她们不听!我们为要亲自来你这里,得要把她们锁在房间里才行。不成,你一定要禁止她们来这里。」

  「我不能这么做。」我回答道。

  「那好,如果你不那么做,我们就不走了。」

  「你们爱在这儿呆多久就呆多久好了,只要不嫌弃我们这里的粗茶淡饭就行。」我回答道。可她们还是在我面前吵闹,直到半夜两点才肯走。

  第二天,那三个女学生过来看我,她们微笑着说:「你知道我们的母亲回家以后是怎么说的吗?」

  「不知道,告诉我吧!」

  「嗯,她们说:『幸亏我们是三个人去见那个蔡小姐,可以彼此打气。若是只有一个人去,那人一定会被她说服了去做基督徒呢!』」

  就在攻击我的文章见报之时,学校从天津聘请了李小姐来担任教务长。她个子不高,容貌俏丽,精力充沛且颇有主见,只是她不信上帝。她收到学校聘书,在家正在写信接受聘任那当儿,他叔叔拿着一份报纸走进她的书房,指着那篇关于我的文章说:「读读这个!你最好还是不要去南京,恐怕你也要被哄着去信了基督教。」李小姐读过文章,手往桌上一拍,大声说:「叔叔别担心!就算全世界都信了基督教,(她拍了拍胸脯)我也绝不相信。」

  她一到南京,就开始严厉苛待那些基督徒学生。有一天,春山和她的朋友愉钟急急地赶来,告诉我一个消息:「学校里来了一个魔鬼!你还记得那些你送给信主同学的皮面新约圣经吗?大家听说李小姐反对基督教,就把圣经掖藏在床垫下面。李小姐知道我们有圣经,就开始搜查宿舍,找出三十七本来。然后她叫人在院子里堆上一堆稻草,把我们所有人都召集到稻草堆前面。待火点燃之后,她将圣经撕碎,扔进熊熊火焰中去。烧完之后,她厉声说:『以后要是捉到哪个学生去蔡小姐家,就将她开除。』啊!七小姐!这个女人若不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就是为主而战的将军。我们必须为她祷告,因为我们佩服她的能力,她的力量却让我们害怕,我们希望她能得救。」这两个学生很有爱心,希望为着主的缘故得着她。

  我到学校之后,在门厅过道遇见了李小姐,就停步预备和她说话,她却板起脸,眼睛一低,与我擦身而过。我所教的家政班学生要办一次下午茶活动,于是我请助教去邀李小姐,并把她的座位就安排在我旁边。当我在李小姐身旁坐下之后,她看出这是有意安排的,就极为恼怒,脸也涨得通红。她转过身去,不愿和我说话。我们所面对的好像是一堵石墙,不过,我们还是把她的名字列在祷告单中,恳切地为她祷告。

  在四旗杆那儿的宣教士们很关注女子师范学校的这些女学生,于是邀请她们到明德女子书院参加圣诞节活动。她们还小,于是就要由监护人李小姐带着过来,这就使李曼小姐有机会与李小姐见面,她邀请李小姐留下来吃饭,可李小姐冷冷地拒绝了所有邀请。然而,祷告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一天,女学生们在李曼小姐家中祷告,正当大家在唱《我今为你祈求》时,外面来了一个人,恰恰就是李小姐。她很有礼貌,也加入到聚会中去了,当时大家一起念《腓立比书》。她仍旧很固执,可就在那天,一粒种子已落入她心中,并开始在那里渐渐扎下根来。

  不久之后,南京瘟疫蔓延,所有学校一律停课。李小姐负责坐船护送一些学生回家,客船沿着运河逆流而上,慢慢离开了闹市。她看见两岸绿草如茵,麦田青青,这美丽的自然风光打动了她的心,在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很清楚地说:「是谁创造了这一切美丽风光?你是一个无神论者,但你能解释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吗?要知道,若没有一个创造者,哪来这样奇妙的世界!」

  「一个创造者,」李小姐想道,「那是基督徒的说法,也许世界上真有一位上帝,我要再读一读《腓立比书》。只是读读圣经而已,不会把我变成一个基督徒的。」于是她就开始偷偷地读圣经。她敏锐的头脑不再与自己饥渴的心灵对抗了。一天,她到我家拜访我,开口就问:「基督徒是不是必须要守主日?」我用耶稣的话回答她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上帝的国。」她拉着脸,忽然告辞而去,后来,她告诉我:「你的回答给我浇了一桶冷水,因为我在学校的工作要求我在主日上班。」

  我受邀到北戴河参加聚会,还在那里聚会的时候,收到了愉钟写来的一封信,信中说:「李小姐已辞去师范学校的职位,做了一个基督徒。」

  明德女子书院的校长随后很快就邀请她担任该校的教务长,于是李小姐、春山及愉钟与我们愉快地共事了几年。后来,她们加入了一个由中国人组成的本土小组,在这个小组里工作没有工资可拿,小组教导每个基督徒都要做传道工作,告诉基督徒这乃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这三个虔诚的姊妹负责管理该小组一切的文字工作,并在内部委员会事奉。这个小组在过去几年迅速发展了起来,成员遍布全中国及太平洋的各个岛屿。(注:这位李小姐就是李渊如姊妹,著名的女布道家,1918年信主,后来成为倪柝声弟兄最重要的文字同工。)

  我们组织了一个探访队,要让南京城内各个阶层的人都能听到福音。我们访问了国立学校,邀请这些学校的校长和老师们参加我们在家里所办的查经班,还邀请学生们到颜料坊福音堂去查经。有些大女孩在小时候没有机会上学,所以我们就开办了一个女子半日学校,招收了一百五十名这样的大女孩入学念书。开办这所学校本身就是一粒小小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的有趣故事。

  美国宾州西彻斯特的爱玛小姐(Miss Emma Strode)是我们的朋友,她给我们寄来两个大洋娃娃,那两个娃娃会眨眼睛,还会叫「妈妈」,在我们的街坊邻居那里很快就出了名。大人小孩都要来看娃娃。有一个女孩在看过娃娃之后,第二天就带了几个朋友过来,她羞怯地问:「你可以让我的朋友们也看看那两个会讲话的娃娃吗?她们想看看这是不是真的婴儿。」当我把娃娃拿出来之后,她们把手伸出来,热切地想要抱抱这娃娃。

  「衣裳真漂亮!但不像我们的中国衣裳。」

  「看看那眼睛!可以眨的。」

  「看看那头发!那是真的呢!」

  「听听这哭声!这是不是一个真的美国婴儿?」

  很快,又来了一群人,之后来看的人络绎不绝,似乎要看这样奇娃娃的人会来个没完。这娃娃引起这样大的轰动,我们觉得有些好笑的同时,也开始寻思着要把她们的兴趣转移到更为有意义的地方,然后就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我们可以开办一所学校,专门针对这帮从未念过书的大女孩子们。她们可以早晨做家务,下午到学校念书。

  这所学校刚好能满足她们的需要,于是我们的教堂很快就坐满了一排排把用花手巾包好的书抱在怀里的女孩子,她们全都笑容满面。我们把这所学校称为「重生半日学校」。这些女孩子们学习圣经非常勤奋,开始努力地逐页地背诵起圣经来。

  我们举办「得人会」,邀请大人们来教会。这些女孩子很热心地带自己父母和亲戚来参加这样的特别聚会。不久以后,这些家长和亲戚就成了我们教会的成员。几年以后,其他教会也开始纷纷仿效。在南京和各地也开办了很多的半日学校。有些女孩在学会认字之后,就到高一级的学校深造,有些女孩则成了传道人。因着这两个洋娃娃,一件极好的宣教事工得以成就,有谁能知道它们影响力之止境呢?

  我喜欢到医院做探访工作,并且发现,去医院时最好带点鲜花、水果、酥饼,还要随身带把梳子,带几张明信片和几支铅笔。这是因为我看到很多病人在我们看望她们的时候,都闭上眼睛,脸也别了过去,表明自己不愿听我们讲基督。我若看到一个发热的病人,就会问: 「你要我替你梳梳头吗?」病人会惊讶地睁开眼,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情。这些礼物,移去了种种障碍。有些时候,我看到病人中有乡下女人,就会问她想不想写封信给自己的家人。这通常会让她非常高兴,于是我就坐在她身边,请她一边说,我一边写,写完以后,再将信念一遍给她听。到了下个星期,我常常有机会替她念家人的回信。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们就被基督给得着了。

  史威廉夫人(Mrs William Stewart)是纽约圣经书院(Biblical  Seminary of New York)创办者怀特博士(Dr.  W. W.  White)的妹妹,她开放自己的家庭,办了一个查经班,邀请政府要员太太们参加。在这群太太当中,有一位是省长太太。她是北方人,衣着很土气,梳的发髻既费事、又不好看。在许多贵妇人当中,她就像一只丑小鸭一样。她请我到自己家去,我刚坐定,她就把自己的仆人叫到我跟前,说:「告诉我的女仆,怎样才能帮我把头发梳得合体些。」做完这个之后,她第二个请求就是:「我不识字,也没有受过教育,但你可以教我织毛衣吗?啊,还有,我还想学钢琴!」她迫切地想要让自己的言行举止得体大方,于是我就尽己所能地帮助她,她对自己的进步感到非常自豪。我看着这个「丑小鸭」变成了一只「天鹅」,也感到非常高兴。一天,她在自己家里宴请十二位传道人,饭后向大家宣布说:「现在我要给大家弹首曲子。」她坐下来,把《耶稣爱我》弹了三遍,然后把脸转向客人们,说:「耶稣爱我,现在我也要爱耶稣。」

  有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们的姊妹会还未开始,八十多岁的夏老太太便招呼我坐在她旁边。「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她说,「我家里人都过世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来照顾一所大宅子。我难以维生,但上帝看顾了我。在去年,有一天,我看到自己其中的一个空园子里长出了一株绿油油的植物。我仔细一看,觉得像是菊花佬,是一种我最喜欢吃的菜,但还不能确定,于是就叫了我的邻居来认,最终确定了它就是菊花佬。我自言自语地说:『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没有种过这种菜,以前也没有看到过这里有,一定是鸟儿把这粒种子叼过来的,这菜就在石头缝里长出来了。我想,是上帝让这只鸟儿来帮我的。』所以我就给它浇水,还把底下的石头移开,并时常给它松土施肥。它长得很快,并在园中蔓延开来。过了一阵子,我采了一小篮叶子去拿给一个邻居看。她问:『这些菊花叶子你是从哪里采到的?』我说:『上帝把种子撒在我的园子里,而我给它浇浇水,就长出来了。』她说:『我愿意出两角钱买这篮菜。』我拿了钱很高兴,回来又去栽培这菜。这菜长啊长,最后整个园子都长满了。整个夏天,每个傍晚我都要给它们浇水,并用锄头松土。我把所有种的全卖掉了,猜猜看,这一年我挣了多少钱?」

  「我可猜不出来。」我回答说。

  「二十块大洋!想想看吧!既然上帝给了我这么多,我就要把其中的十分之一奉献回给祂。」她拿出两块大洋,奉献给了教会。所以,种子落在好土里,繁生增长,所结的果子,有的是三十倍,有的是六十倍,也有结出百倍的。

05 圣灵的果子

  我是中国最早一批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当时女子从高中毕业的非常稀少,因此我得到了很多工作机会。母校的校长请我做副校长,另有一个传道人请我做基督教女青年会的秘书长;苏州市长邀请我在浙江省各个城市巡回推广女子教育。但我有一个志愿,比这些职位都重要,那就是回家,带我家人信主,让他们也进入那驱散我黑暗抑郁的平安与喜乐中去。许多朋友听了,都极力反对,说我应该服务全中国,不要拘泥于一个地方。但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应该谢绝一切邀请回南京。回到南京之后,我打电话给李曼小姐,问:「你愿意让我在福音工作上协助你吗?」她极为惊讶,因为她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随即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我的请求,同意我住在家里,在家里开展工作。

  当时母亲是一家之主。她若能接受耶稣,余下的人都会跟着她信主的。可惜每当我给她传讲福音时,她总是不愿听,冷酷地拒绝我一切请求。我一再地敦促她信主,但她只是漠然回答说:「要我信你那个耶稣,除非我死了,进了棺材,钉上棺材盖,否则是绝没有那一天的。」

  不过,母亲喜欢听音乐,这成为了她接受基督的楔子。有一天,她听见我唱《耶稣领我》,说:「这曲子真美妙!再唱一遍给我听。」于是我又唱了一遍,又教她唱这首歌,只是没有给她讲解歌词。

  母亲还喜欢听故事,这也成了我给她传福音的机会。她不识字,常常会对我说:「讲个故事给我听吧。」于是我就给她讲圣经故事,只是没告诉她这是基督教的故事,所以她很喜欢听。

  最后一个打开母亲心门的楔子,是她的鸦片烟瘾。在革命军占领南京,清政府被推翻之后,中华民国成立了,颁布了一项新法令。禁止吸食鸦片,并对吸鸦片烟的人予以处罚。母亲怕犯法,就想自己试着戒烟,但总也戒不掉。我告诉她,南京有一家女子医院,里面有医生可以帮她戒烟,最后终于把她给说动了。

  戒鸦片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要好几个月才能戒掉。李曼小姐送花给母亲,还带了些她可以吃的食物,母亲非常感激;我们每晚都为她祷告,这点也很让她感动。有一天,她对我说:「如果你那个耶稣能让我戒掉这个毛病,我就信祂。」

  「不要说『若是耶稣能』,只要相信祂能!」我说。

  那天晚上,她看到一个异象,耶稣就站在她面前,用他的荣光遮盖她。这成了母亲得胜的秘诀。她渐渐把鸦片戒掉了,饮食也恢复了正常。

  回家那天,母亲已经成了一个全新的人,浑身上下洋溢着喜乐。她立刻与过去一刀两断,以此来表明自己已经归主了。母亲到家里的堂庙去,对那些偶像们说:「你们骗了我这么多年,从今以后,我不再受你们的骗了!」说完,她把那些偶像一个一个地推倒砸烂,把它们全部踩得粉碎方才作罢。不过,有一个金装的观音菩萨却被放在了一边,没有挨砸。这尊观音头上戴着珍珠头饰,五脏镶珍珠,心是纯金做的,我们蔡家人一百多年来一直在拜它。后来,李曼小姐来探望我们,我母亲就把这尊观音像送给了她。「这是送给你当纪念品的。我曾经拜菩萨,你帮助我转而归向耶稣,你拿着这观音像,就可以见证蔡家的偶像都被砸碎了。」

  八哥当时在上海工作。他一听到母亲信了耶稣,鸦片烟也戒了,就和嫂子一道赶回家来决志信主。在颜坊街有一个小教堂,是李曼先生建的。母亲、八哥八嫂、二哥二嫂,还有两位表兄就在那里一同受洗。

  从此以后,母亲和我成了永远不会分离的伙伴和同工。她开了一个家庭祷告会,邀请邻居们参加。她这样地纡尊降贵,真是闻所未闻,所以大家都愿意来,很想看看我们的宅子。我记得有一位陆太太,总是按时来聚会。她和丈夫两人经营一家小杂货店,多年来一直很恩爱。一天,她流着泪来我家,因为她丈夫带了一个小老婆来家里住,这实在让她难以忍受,气得直想自杀。

  母亲说:「为什么不求耶稣来帮你呢?」她很惊讶地问:「耶稣怎么能帮我呢?」

  「可以恳求耶稣让这个『小老婆』离开你丈夫。来,我们一起为这件事祷告吧。」

  不久之后,在一次晚祷会上,陆太太又来了,她脸上带着喜乐的微笑,心里因为有好消息而格外兴奋。「你们猜猜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小老婆昨天逃走了,拿走了我丈夫所有的钱,连他的衣裳也偷走了!他火冒三丈,发誓不再见她了。只有我知道,是耶稣回应了我们的祷告。」

  在这事之后,陆先生开始到我们教会聚会,他成了一位热心的基督徒,后来做了教会执事。

  母亲这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为自己不能读圣经而很难过,于是就叫小孙子永愉拿着他的图画书过来,教她认字。就这样,这个老太太和小老师一起学习,后来她居然能通读圣经的新约部分了。

  现在,母亲非常乐意接待传道人。第一位受邀来到我家的是李曼小姐,我还记得她来的那一天,带了一只非常大的母鸡下了轿。这是她送给母亲的礼物。母亲很高兴,因为这母鸡每天生一个双黄蛋!安汝慈老师(Miss Ruth Paxson)是母亲喜爱的另一位客人。她说一口带着京味儿的普通话,曾为母亲做禁食祷告,求上帝加给母亲力量戒去鸦片烟瘾。此外,所来许多客人当中,有朗登老师(Miss Alice Longdon),她是我的钢琴老师,很有爱心,后来嫁给了史密斯牧师(Rev. Wesley Smith);还有明美丽老师(Miss Mary Culler White),她也是我的好朋友,是一位谦卑而坚忍的传道人。她在苏州周边地区为中国妇女所做的事工,有着颇为深远的影响。她们两位都是在我学生时代给我很大帮助的老师。李玛宝小姐(Miss Mabel Lee)常带着自己的吉他过来,把我家戏称为「大宅子教会」。董先生(Mr. Drummond)则非常受我哥哥弟弟以及仆人们的欢迎,因为他可以帮助他们解决很多属灵方面的问题;他在南京做宣教事工,从一开始起就饱受暴乱、战争以及政权更迭之苦,我们所历尽的沧桑,他都亲身体验过。

  我母亲往年用来拜菩萨的香火钱,现在都用来事奉主。有一年,母亲把给自己做寿的钱拿出一半捐给了英国慕勒孤儿院(Mueller Orphan Homes),另一半则奉献给了安琪小姐(Miss Ruth Angel)在纽约的犹太宣教事工。

  在母亲信主之后,我就开始去参加很多大小聚会,或讲道,或口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不过圣灵仍在我家中运行,不仅在我家人当中运行,也在那些仆人心中动工。一个女仆在洗衣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灵也需要洁净,就跑到我母亲跟前跪下,喊着说:「主耶稣,请洗净我心里一切的罪!」有一个名叫双喜的丫环,无论怎样劝她信主,她都无动于衷。但有一次地震,窗棂给震得哐啷作响,她害怕地伏在地上,大叫道:「耶稣,救我!」我最小一个妹妹的丈夫是一个法官,我们信主的时候,他曾对我们冷嘲热讽,可是有一天他到母亲跟前,对她说:「我要去滕县神学院学做传道人,七姐肯为我代为安排吗?」这令母亲非常惊讶。我照他的意思做了,于是他就到那里进修去了。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刚从华北开会回来,和家人坐在一起吃炖菜。他们告诉我,一个表妹忽然间中了邪,提了一桶水到宗祠堂去洗我们祖宗的牌位,在那些还没有信主的家人看来,这是极具侮辱性的举动。足有两个星期,她不吃家人送来的饭食,却吃自己在水沟里找到的蛆虫,所以她哥哥只好用锁链把她捆在一个房间里。正说到这里,院子里就传来一阵嘡啷嘡啷的链子响。我的家人们跳了起来,连忙赶到院子里去。我端详着表妹的脸,她的样子很可怕,整个脸都扭曲了,又黄又瘦,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夏天晚上那么热,可她还穿着棉衣棉鞋。

  她不住地喊叫:「七姐的耶稣救我!七姐的耶稣救我!」我得要马上应对,就对她说:「你若求耶稣,祂就一定能救你,但你要听话。坐下!」她乖乖地坐了下来,我给她递了一碗炖菜,说:「吃这个。」她一声不响地接过碗,把这碗炖菜吃了。然后我又递了一碗给她,她吃了。这时其余的家人也回来了,大家都围在旁边看着她。我说:「我奉主耶稣基督的名,命令这个邪灵离开你。」她立刻仆倒在地,头被桌子磕了一下。那些让她有挣断铁链之力的邪灵离开了她。我们把她抬回房间,从那日起,她就完全恢复了正常。后来,她进了德爱伦小姐(Miss Dresser)办的圣经学校。

  我这个表妹病好后不久,她哥哥染了伤寒,已经是奄奄一息,由学校遣送回家。我也病倒了,发热不止。我睡在自己的床上,读到耶稣对那即将死亡的强盗所说的话:「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为什么不去向你表弟传福音呢?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我想了很多不去的理由,但表弟的影子一直萦绕在心头。最后,我终于起了床,走到他的房间去。他病得十分厉害,却还认得我。我对他说:「表弟,你难道不想接受主耶稣吗?」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喘息着说:「我正有此意。你能派人去请一位牧师给我施洗吗?」

  牧师来给表弟施洗,惊讶地发现,他问的所有问题表弟都答出来了。我把丫环双喜叫来,要她从现在开始去照顾表弟。在她看护他的时候,表弟睁开眼,大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真美啊!但那个门是关的,我进不去!啊,门为什么是关的?我想进去!」

  「耐心一点,」双喜很有智慧地回答,「也许开门的时候还没有到呢。」

  「没错,」表弟回答道,「我的确还有点事没有做。去请我的家人过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于是他哥哥和嫂子都来了,站在他床边。表弟定睛看着他们,说:「我恳求你们接受基督。就在刚才,我看见了天堂,那里真是美极了,我想要进去,可门是关着的。现在我又看见天堂,门终于开了。」他脸上忽现光辉,阖眼而逝。

  大多数人都会被这样的见证给打动,但圣经上也告诉我们,种子也有落在石头上的时候。据我所知,直至今日,表弟的哥哥嫂嫂心里仍旧刚硬,对基督的呼召充耳不闻。不过,双喜嫁给了一个基督徒,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同为基督而活。

04 玛丽·李曼小姐

  火车终于「咔嚓」一声停在上海车站。我们在火车急停的震荡中,快乐万分。「赶快雇人力车!」哥哥们大声命令。几分钟之内,我们就坐上车,十分安心地往五姐家中赶去。母亲仍然坐在我膝上,佣人们仍然跟行李堆在一起。我们到五姐家敲门时,差不多午夜了,事先我们根本没有通知她。

  下火车的时候,我们曾经瞄过一眼报纸,大标题上是「南京城南一片焦土,市民同归于尽」。现在我们听见五姐家里传出办丧事似的大哭大嚎声,鼻子里又闻到烧香的气味。我们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他们正在为我们悲伤呢!在烧纸钱纸箱,为我们预备「黄泉路上」的「需用」呢!

  来开门的佣人看见我们,脸上吓得发青。她顾不得开门就跑掉了,我们留在又湿又冷的夜空中发抖,继续打门。五姐看见我们,惊奇得不得了,快乐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我把母亲交给她照顾,但因为她家里早有许多逃难的亲友,已经很挤了,我们其余的人只好再去找旅馆住。等到天快黎明,我终于走进一间睡房时,几乎昏倒在地板上。过了许久,家人听见外面小贩的叫声,买了一碗馄饨进来给我吃,才叫醒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又睡。在半睡状态中,我听见家人的低语声:「七妹一直那样背着母亲,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的力气、勇气和智慧?」我相信这次的逃难,才真正在母亲的心田里撒下种子,使她明白基督的大爱与权能。后来,我们回到南京家里,母亲就到贵格会医院去戒鸦片瘾。玛丽·李曼小姐为她禁食祷告,求上帝释放她。经过两周的挣扎以后,有一天,母亲注视李曼小姐的脸,突然发觉她脸上照耀出奇妙的爱之光辉。母亲发出一身大汗,就这样,在那一刻,鸦片瘾戒掉了。母亲从医院回来以后,对儿女们说:「是耶稣听了李曼小姐的祷告,医好我的。」她又强调:「现在我只期望,我所有的儿孙都和我一同敬拜这位活神。」除了我一个哥哥在母亲悔改前已秘密信主外,在以后的年日中,我家有五十五人陆续接受基督。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选了「Christiana」做我的英文名字,是因为读了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受感动而改的。

  母亲在查理·李曼牧师建的礼拜堂受洗,我家有七人当天跟她一道受洗。母亲人很聪明,但是像当时一般中国妇女一样,不识字,信主以后,她孙子「晤主」教她读一本有图画的大字本新约圣经,夏天的时候,甚至四周的邻居都来参加我们的祷告会。邻居们都奇怪,母亲信主前是不多说话的,现在居然常常向她们做见证。

  有一天,李曼小姐和我正在祷告亭中查考圣经的时候,母亲来对她说:「李曼小姐,你领我们一家人信耶稣找到真神,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才好。我把七女儿送给你做主里的女儿,你愿意接受吗?」从那时起,我就叫李曼小姐干妈,开始了我们优美的属灵关系。

  李曼小姐常常默默地忍受着身体的痛苦。她三岁大的时候,从楼上跌下来,骨头受了伤,所以要站在讲台上讲道,对她是一件吃力的事。况且,她从主得的恩赐是深沉安静的那种。她的工作在幕后:为人祷告、对个人证道、思考属灵的话语,从中得到启示与亮光。她在中国各地领会、旅行的时候,要平躺下来让人抬着走才行。因此,当我们合作共同事奉主的时候,上帝便为她预备我做站讲台的事奉。我一向怕这种事情,但她总是推我到前面去,又帮助我学习忘记自己,让主使用。「可是,干妈,我不要,我不要嘛!」我常常这样推却。

  「假设你有一支笔写不出字来,你是不是就不写字了呢?」她慈样地劝勉我,「当然不会!你会换一支笔,对不对?你不肯做上帝要你做的工,也不能改变上帝的计划,上帝会换一个器皿,你却丢失了机会。」

  记得我在毕业典礼致词时,我的的确确吓病了。但是听众每一句都听得鼓掌,弄得我真不好意思。讲完了,他们鼓掌得更厉害,要我一次一次出来鞠躬答谢,我真怕随时会昏倒下去。害得一位老师要去拿镇静神经的药水来给我喝。事后,市长又请我去喝茶,还对我鞠躬呢!更加难为情了,我不过是一位女学生啊!他说要安排我到中国各大城市去,当众演讲妇女教育的重要,但是我拒绝了,我说我还在念书呢!毕业以后,许多职位等着我。诸如:在母校当副校长啦,做女青年会的总干事啦,为推行妇女教育去各地演讲啦。并不是我比别人好到哪儿去,实在是当时没有几个受过西方教育的中国女性。正合中国一句成语:「山中无大树,茅草也为尊。」然而我生命中的「新君王」,没有呼召我接受这些当时人看为重要的高职,却要我为祂做见证。我到过中国大多数的省份,在各种聚会退修会中讲道或传译。许多次与有名的传道人同工,像安汝慈教士等。与安教士同工而成为朋友,是使我特别快乐的事。安教士是著名的布道家和作家,我替她传译过差不多有三百次。她讲英文有名地快,没有人赶得上。但上帝让我们好像同一个心思,同感一灵地释放信息。我也将她那本著名的《活水江河》一书译成中文。选译了她的祷告集与讲道集。这样,上帝开始使用我为祂工作。

  一天清早,我们从泰安府动身到泰山去。上山的石阶很宽很长,一共有六千七百级。山路两旁是石雕的巨形洞,洞壁上刻着孔子《四书》里的名言。山路一直很陡,我们经过半天门、一天门,以后到了南天门。山顶最高峰处有一座庙,我从那儿往下看,世界那么小,真如孔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了。蜿蜒的黄河细得像一条线。泰山的高度是海拔1545米,其周围有一百公里之宽。

  游玩泰山以后,我们要坐一种骡车,才能到孔子七十六世孙住的地方。一路上盗贼很多,所以还要请两个荷枪的保护我们。终于,我们到达了那座皇宫似的建筑物中,我们听见钟鼓齐鸣,有人朗声宣告,孔子的世孙驾到。他真正像个王,不但不要向政府纳税,还抽当地人民的税。他穿着锦绣黄袍,坐在宝座上,侍从替他握住叼在口中的长水烟管。我们站在他面前,鞠躬施礼。

  「请坐。」他挥挥手说。看见我一个中国女孩跟几个美国人在一 起,有些惊奇,于是挑我出来问好。那时我才二十来岁,没有见惯大场面,真羞怯得要命。等他知道我是受过教育的,就邀请我留 下:「我愿意你教我的女儿。」我真是受宠若惊,但是我回答说:「真是万分对不起,大人!家母老弱多病,我一定要在身边照应她。如果她身体好些,我极愿效劳。」我们在孔庙的大成殿旁走廊上午餐后,再走了大约十八英里,到达曲阜。孔子的坟墓就在附近。到了那里一看,真奇怪,成千成百的墓碑上都刻着「孔」字。我问向导,到底哪一座是真正孔子的坟墓呢?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小姐,谁知道。」我想起旧约圣经上的话说,坟墓不再被记念(参圣经《诗篇》88:5)。孔夫子这么一位名人,埋在哪里都没有人知道,名又有什么用?蔡苏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想。我人生的目的只是为完成主所要我做的工作,然而我的主说,祂知道祂自己的羊的名字——对于祂,我是宝贵的。世界上的人对我如何,毫无价值可言,因为过了一两代以后,我们的地方都不被人记念了。

03 千钧一发

  我把母亲从她厢房中拉出来,她缠过的小脚走不快,仓促惊惶之间又扭伤了脚踝。

  「娟儿!我走不动了,脚好痛!你走吧!别管我!要不然大家都走不及,要给他们抓到杀掉的。你去吧 ! 我老了,没用了。」

  「不行,妈! 我爱你,我舍不得你,天父也舍不得你。」接着我在心中默默地祷告,「亲爱的主啊!我凭着刚才所读过的应许向祢祈求,求祢保护我们每一个人,祢应许过:灾难不得临近你。亲爱的主耶稣,拯救我们脱离这场灾难!」

  家人都逃过墙那边去了,只剩下我抱着母亲。她痛得缩成一团,我家的狗「大发」又跟着我们大吠大叫。我对狗下命令:「大发,别叫!」还好,它乖乖地听话了。要不然它一直跟着我们,说不定就会让人发现我们匿藏的地方。这时,枪声越来越近了,我听见枪柄敲铁栅、脚踢大门的声音。

  当时上帝给我急智与超常的体力。虽然我个子才五尺三寸,还能把母亲背在背上,跌跌撞撞地冲入后门,冲到佣人住的院子里,子弹在头上飞,母亲快昏过去了,搭在我背上好重。隔墙已传来兵士的呼酒唤茶与佣人们的小心伺候声。

  我踢开佣人院子里的后门,急急在楼梯底下找到一个黑暗的角落,同时又安慰母亲,叫她别哭,免得我们被人发现。我这个一向难以伺候,一丝灰尘、一点不舒服都受不了的人,居然全身污泥地卷缩在楼梯底下。经年累积的蜘蛛网垂挂在木楔间,各种各样的蜘妹在我头发脸面上擦过。我用手捂住嘴巴,禁止自己吓得叫出来,阵阵霉气夹着坟墓般的阴冷侵袭我们的肺腑。我坐在泥土上,把母亲抱在膝间,「妈!妈!」我轻声向她耳语,「耶稣会保佑我们,祂应许过的。」

  当时虽然我信主不久,但我明白主给了我很大的职分,要我为他做见证,他决不会这样丢弃我的。我一边牙齿打战,一边祷告:「主啊!保佑我好为祢做见证,我现在死了就没用了。」兵丁酒醉饭饱后,更加胆大妄为。他们翻箱倒柜搜寻财物,又逼佣人供出我们一家匿藏的地方。几个兵丁摇摇晃晃地搜到我们躲藏的院子,幸好母亲已呈昏迷状态,不知道我们在千钧一发之际。当沉重的脚步来到数寸距离之外时,我只有屏着呼吸,更加迫切地祷告,再抓紧上帝那天早晨藉着诗篇给我的宝贵应许:「因祂要为你吩咐祂的使者,在你行的一切道路上保护你。」(圣经《诗篇》91:11)

  沉重的军靴声走远了,我们蜷缩在楼梯底下虽然只有几个钟头,却像永恒那样悠久。

  忽然一阵尖锐的警报声划过空中,母亲惊醒了。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她紧紧抓住我,指甲掐入我肉中,哭了起来,我随即听见兵丁顿足诅咒,不情愿地彼此呼告,这是回营的信号。

  不久,枪炮声渐渐消失了,整个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我们还一直蜷缩在楼梯底下,等佣人们清理整顿好兵丁留下来的一片混乱。最后,我终于伸直了身子,两条腿因蜷在湿地太久而麻木了。母亲的脚踝肿得双倍那么大,我扶她出来的时候,她放声痛哭。我再把她背上,她虚弱得发抖,我也双腿软得像橡皮一样,慢慢拖过那弯弯曲曲的小径,回到正宅去。

  我的兄弟姐妹也在警报驱走兵丁后,从匿藏的地方爬了出来。他们伤心得很,以为会看见母亲吊在大厅里被兵丁凌辱了。等他们看见我背着母亲进来时,都跑上来扶着我们,流出宽慰喜乐的眼泪。

  「是上帝救了我们,」我无力地轻语,「赶快去抹掉妈头上脸上的蜘蛛丝,给她换衣服、泡脚吧!」

  后来我坐下来,用毯子包住身体,女佣替我摩擦双足、舒活血液的时候,哥哥们又来详细问我主拯救我们的情形。我看得出来,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就对他们说:「哥哥们,只有独一永活的真神能救我们脱离苦难,能给我们平安。」我在他们的眼中,首次看到罕有的温柔与信心的火花,那时我就知道,不久好牧人要把我更多的家人带进祂羊圈里了。

  因为抢劫的事不断发生,人家劝我们离开危险的南京,逃到上海去。一对年老忠心的佣人答应替我们看家。可是该带什么、该留下什么呢?这是每个难民必须面对的痛苦抉择——那就是说,如果他逃难以前有时间抉择的话,他要做回不来的打算。我因为财宝在天上,所以不必像我家人那样伤心欲绝地去左思右想。

  起程的时候,哥哥们说:「妹妹,你看起来太像有钱的人了,人家会打你抢你的。他们怎么知道你身上有没有财物?为什么你不化装?」

  我就去借了女佣的粗布短衣、布鞋穿上。女佣又说:「小姐你的脸太白,头发也太时髦。」我把头发扎成一个脑后髻,她跑到外面去打了一盆泡了鲜核桃皮的水来,说:「呐!搽些在脸上,脸就会黑些了。」

  我们一走出大门,就融入了人潮,身不由己地推挤着往前走。哭呀、喊呀,推来挤去,大家都平等了,都是挣扎逃生的一份子。陪我们逃难的佣人,有的担着财物,有的推着载满了东西的独轮车。

  我对一个哥哥说:「你有力,你在我们面前开路,让我再来背妈。」挤到火车站,我们几百个人又一齐挤进那窄小的车门。火车里面真是挤得水泄不通,行李堆满了通道,空气中充斥着人的汗臭味。我看见两个女人挤在一个座位上,还向她们求:「求你们让一个小角给我妈靠靠吧!她受了伤,不能站。」出于同情和怜悯的心,她们果然挤得更紧些,让我可以把母亲放下来,挤在安全的角落里。那时母亲还吸鸦片,她痛得厉害的时候,我没法,只好给她鸦片丸子吞。

  虽然我打扮成一个穷苦的女佣,连母亲看见都吓了一跳,可是我的心中仍充满喜乐,知道我还是「君王的女儿」,耶稣是管理我生命的主。这种喜乐一定很自然地流露了出来,因为有一位先生走过来,好奇地注视着我说:「你是信耶稣的吗?」「是的。」我毫不迟疑她回答。母亲看着我,问:「娟儿,讲给我听,到底你打了什么手势,让一个陌生人认出你是属耶稣的呢?」我只能以微笑回答。

02 「吃」洋教

  南京明德女子学校,实际上是美国宣教士查理·李曼夫人(Lucy Leaman)理想的实现。她少女时代,曾在华南的真光女子学校任教,因此她了解基督教女校的重要性。中国女孩子很少念书,她们也没兴趣念书。李曼夫人登了好几个月的广告,用尽方法「招诱」学生入学,竟一个也招不到。后来第一个学生,还得校方付钱给她才肯来上学!

  当时决不敢梦想,到李曼夫人女儿的那一代,竟有一千六百多个学生注册。明德竟成为女校的先锋,以后南京城里接连开了十多个类似的学校。

  你不难想象得到,1906年当我坐着轿子,穿着入时的服装,抵达校门时,引起多大的骚动!

  「我要报名念英文、弹钢琴!」我用适合我身份的口吻,神气十足地宣布,但在那间宁静的教会学校里,听起来多不合宜。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李曼小姐的情形。她是查理·李曼夫妇的女儿,又高又瘦,穿一件朴素的旗袍。我那时才十六岁,她却是二十六岁的校长。她安祥的态度与声音,及时给予我内在的平安、美感与力量,正是我有生以来所想望、所寻求的。在上帝奇妙的安排下,我俩以后共同生活、共同服事主五十八年之久。

  李曼小姐知道我是谁以后,不敢接受我做住读生,过「粗茶淡饭还要做家务」的苦生活,只接受我做走读生,还要母亲亲自来说明许可我入学,才让我注册。这种要求,对母亲来说,是有些失身份的行动,但母亲终于不情愿地答应了,我也开始上学了。

  跟一群普通女孩混杂在课室里,对于我是一个新奇的生活方式。可是我急于要冲入外面的天地里,也管不得这么多了。记得第一次参加崇拜聚会的时候,我觉得莫名奇妙,心中暗想:「说我们在做礼拜,但是我看不到神像,只看见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演讲。」

  我也听不懂那些古里古怪的神学术语,脑子里就胡思乱想。等下又跟两旁的同学低声说话,李曼小姐轻轻地告诉我:「我们正在敬拜一位看不见的上帝,请你不要讲话。」讲道的时候,我常常闷极了,只好偷带侦探小说去看。

  可是,对知识的渴望成为我得救的门径。为了要多学些英文,我开始参加查经班,也顾不得答应过父亲的那些话了,「我随时可以退出的」,我对自己申辩。然而有一天,在早祷会中,我听到一位著名的美国传道戈登先生(Samuel Dickey Gordon,1859-1936年)讲「耶稣——世上的光」,我那瞎了般的灵眼被打开了,在主的光照中,我看见了自己罪污败坏的情形,而上帝藉着基督的十字架,为我预备了救恩。我跑进寝室,打开心门来接受了祂,平安、喜乐、光明立即充满了我的心中。

  那时我父亲虽已去世,家中其余的人却笃信佛教,他们嘲笑我,恐吓我,把我软禁在家。可是我的主从不使我失望,逐渐地,他们坚硬的心一个个溶化了,上帝终于听了我的祷告。

  一天,当我在自己的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想:在我们这座宫殿式的家园里,生活是多么恬静、愉快、安全!我缓慢地一步步爬上我私人用的那座亭楼,窗外的景色引起了我的注意。远处的南京城楼,是烟还是雾遮盖了半边天,我看见桌上的圣经正翻在诗篇九十一篇二节:「祂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山寨,是我的上帝,是我所依靠的。」

  我早上刚刚背熟了这篇诗篇,现在那些本来好像空洞的应许,竟一个个活生生地展现在面前似的,是上帝在准备我接受什么吗?我的视线再跟踪着那一抹烟雾,烟越来越大了,而且由灰色转变成黑色,还夹着红色的火光。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起来了。难道打来打去打不完的军阀们,又打到南京来了?

  许多人早已逃到上海租界避难去了,我家里也有些人搬了去。可是还有几个哥哥和他们的家眷,都不愿意离开这座舒适豪华的园宅。母亲和我也留下来了,碰碰运气,希望情形不会如想象中那么糟。我再俯视花园,树上、天空中,凝结着一片沉重奇特的寂静。

  远处的枪声开始震动我亭楼的玻璃窗了。女佣人在大力敲门:「七小姐!快跑!兵来了!城南已经被散兵占去了,子弹在满天飞!」她脚软得跪在地上:「他们快到我们这条街上来抢来了!」

  真的,我听得见附近的民房、街上都有枪声了。一个男佣人跑上楼来,慌慌张张地说:”他们到每一家,专找老爷太太们,找到了吊捆起来打,逼他们把贵重的东西都拿出来,你一定得逃!」

  第三个佣人又哭哭啼啼地来了:「他们来了,就在门口,现在正用枪射我们的铁门呢!」

  我们全家大小急急地涌进一道暗门,去躲起来。孩子吓得尖叫,女人急得痛哭,男人低声叫大家安静,免得被士兵发现。这时,再宝贵的财富也没有用处!

01 墙外世界

  我心里满是忧伤,没有安息,也找不到平安。我虽博得双亲的宠爱,但却没有让我的心得到满足。父亲见我郁郁寡欢,就每周日带我到戏院看京戏,但我不喜欢看戏。我常常通宵打麻将,不知为何,赢家总是我,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索然无味。我喝了家酿的花雕酒,这酒能解千人愁,却还是驱不走我心头的忧伤。我的兄弟姐妹们结了个家庭乐社,到了夏日黄昏时分,便会在凉亭里面吹弹丝竹乐器,而音乐对我而言就如「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自沉溺于佛教,就一直吃斋,但这只不过让我更加消极悲观罢了。在《传道书》中,传道者让我领悟到「凡事都是虚空」。我觉得所有这些外在的荣华富贵就像是一个流脓的疮,只是徒增我心中痛苦而已,并不能解除任何愁烦。

  我所知道的唯一解忧之法就是离开这个家,但我不敢向父母提这事,就把心里话向奶妈倾诉:「我想进一所外国教会学校去念英文和学钢琴。」

  「那你就不怕她们要你『吃基督教』吗?」她问。

  「我不要她们的基督教,但我要受教育,不愿做一个愚昧无知的人。」这话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于是她就把我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个哥哥,他随即将这事转告了父母。父母见我闷闷不乐,就安排好要送我去上海,到一时新的基督教女子学校读书。注册费业已交讫,行装也整妥了,正当我准备动身之时,父亲把我叫去:「我琢磨着,你一个人离开家这样远,到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怕是会生病的。所以我决定不让你去了。」我不敢和他争辩,却因失望而病倒了。但我没有放弃希望,第二个学期,我又旧事重提。这样三次我都付清了注册费,整理好行装,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失望。当时,一个年轻女孩子离家上学是一件闻所未闻之事,父母虽然很爱我,却因人言可畏,不敢实行。

  我仍不死心,就跟母亲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我进南京的教会学校吧。这样我可以离家近一些,你也能知道我近况。」她同意了,于是,在一个好日子里,我穿上新衣,坐上自己的轿子,到城那边的四旗杆李曼先生家和明德女子书院那里去。轿夫在大门前服侍我下轿,我走进了那座宣教大院,里面有三幢朴素的西式住宅和一间校舍,院内树木荫下青草如茵,走道两边种着花,看上去非常干净整洁。走进李曼先生的家,他们的地板上铺着毯子,墙壁粉刷得雪白,阳光透过窗帘洒入房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平安之感进到了我的心中。一个身材苗条、个子高高的女士走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李曼夫人的女儿玛丽。她穿着一件滚着黑边的灰衣裳,安详的态度和温和的声音流露出内心的平安。这种内在的光芒和沉静的力量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说:「我想在贵校注册入学,在这里学英文和钢琴。」她看我穿着入时,鞋也绣着花,就知道我家境富裕,于是问:「你贵姓?令尊是哪一位?家住何处?」

  「家父蔡兴华。我们家住磨石街,我名叫蔡苏娟。」

  「蔡先生,就是蔡制台吗?」她吃惊地问(注:制台是对总督的尊称。总督是清朝的正二品官员,是最高级别的地方长官,总管一省或二三省的军政大事)。我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很严肃,我都开始有点怕起来了,这时,她说:「我们很欢迎你来学英语和钢琴,但我们不能让你做住读生,因为学校底子很薄,很多学生都是孤儿。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学生们要亲手做家务。你一向养尊处优,恐怕过不惯这样的生活。」

  「啊!我可以的,」我坚决地说,「粗茶淡饭和穷人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学英语就行。」

  「那你母亲准你到我们这里上学吗?」

  「是的!她自然是准许我来的。」我回答说。

  「嗯,我们学校有一个规定,凡学生入校,学生家长必须来学校,亲自告诉我们,准许他们的子女入校读书。你能叫你母亲来一趟吗?」她问。

  「我可以试试看。」我回答。于是,我一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她起初有些生气,自己堂堂一位制台夫人,为什么要从城这头到城那头去看那些穷宣教士?但经不住我苦苦央求,后来终于答应了。

  第二天,母亲坐上了自己的绿呢轿,我的轿子跟在后面,有一队骑着马的衙役在两边护卫。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到了明德女子书院的大门前,在那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我们进到学校里面时,那些女学生们看上去异常兴奋。不过,母亲那天非常和蔼,李曼小姐也很有礼貌,于是我终于得以注册为走读生。李曼小姐仍旧坚持说,我和那些贫苦的孤儿们住在一起,这个责任她们可承担不起。回到家以后,母亲就买了一辆人力车,并雇了一个车夫,专门负责每天送我上学,然后再穿过南京城接我回家。

  我的第一堂英文课,老师讲的是「一只鹿在溪旁」的故事,然后又上了一堂管风琴课。几天后,李曼小姐说:「你难道不想参加我们的英文查经班吗?」

  「不想!」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你若不了解这本书,就算不上真正有文化。」她向我这样解释。我没有回答,心里却想:「没有读过圣经就没文化吗?你把我们儒家经典当成什么了?难道我们中国文士就没文化吗?」我很不情愿,但还是同意和她们一道去查经,因为我虽不愿接受基督教,却想多上一堂英文课。在查经班里,每当李曼小姐读到「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时,我就极为恼火,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实实在在地告诉你』,这纯粹是一派胡言。」我就根本搞不懂她在讲些什么。

  到了圣诞节,我应邀去参加教会的圣诞礼拜,自己却对圣诞节的含义一无所知。彩色的纸旗交叉悬挂在教堂里,墙边插着些竹子,唱诗班成员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罩了一件蓝色粗布长袍,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偶尔可以听懂牧师讲的一两句话,但对他那篇冗长的讲道则完全无法理解。我迷惑不堪,就去问坐在我身旁的人,先问右边的同学:「他们在讲些什么?」又转过去问在我左边的同学:「那是什么意思?」可她们受过教导,不能在教堂里说话,所以只对我摇了摇头。随后,李曼小姐走到我身后,很客气地对我轻声说,

  「我们现在正在敬拜上帝。」

  「在敬拜上帝吗?」我心想,「可我没有看见有谁在拜啊。」散会后,我坐上了自己的人力车,这时,露西小姐赶到大门口,塞了一个纸包在我手里,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我不知道有圣诞礼物这回事,所以搞不清楚她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我打开纸包一看,发现是一本中文圣经,是一本我不屑一读的书。这就是我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那些宣教士们和蔼可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每天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和对面一辆人力车打照面,车里坐着一位个子高大的卷发外国女子,她见到我总是会弯弯身子,点头微笑。这种无缘无故的和蔼,让我觉得有些迷惑不解,因为我们中国人所受的教育,是要对别人说话谦恭有礼,但从未想到过要对陌生人微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德爱伦小姐(Miss Ellen Dresser),是个在城南工作的宣教士,每天都会从城南回来。时至今日,她那动人的微笑仍珍藏在我的记忆中,因为这微笑显明,在那颗心中充满着上帝的爱,永不停息地传达出欢欣之意。

  家里人心里明白,我到那所学校上课并没什么不好,但每天从城南到城北来回奔波,毕竟非常辛苦,于是他们就决定把我送到另一所在苏州的学校中念书,那所学校可以接收我做住读生,是专为贵族女子所设的学校,膳食和服务都要好得多。家里的重重大门为我打开了,我从儿时所住的高墙之内走出来,进入到那宽广的墙外世界中去。

06 富贵之虚谎

  看到我家这样富贵舒适,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会以为我们很幸福。但这种生活表面上安逸平静,实底下却是消极悲观的。我们亲身体验到生活的虚空和富贵的虚谎。父亲自小刻苦,他在逆境中长大,靠着自己的努力才取得成功。后来我们家中的花费也并非是在衙门所收贿赂,而是来自于正当投资。

  但是,我们这些出生在富贵之家的孩子们,只会坐享父亲的财富,终日无所事事。若我们能刻苦努力,或许还能得到些许快乐和力量,但我们对此丝毫没有兴趣,于是渐渐养成了骄傲、浪费和懒惰的性情。特别是我那些哥哥们,把父亲的钱花在吃喝嫖赌上面,过着放荡淫逸的生活。我那些嫁入豪门的姐姐们,则常常泪流满面地回来,哭诉婆婆的虐待和姑嫂的刁难。家里有很多人吸鸦片,房间里弥漫着鸦片烟甜腻的味道,令人作呕。有一次我身体疼得厉害,于是我姐姐就拿了一只鸦片烟枪到我的房间里,劝我吸食鸦片。以前她们叫我吸,我总是拒绝,但那次我吸了。疼痛止住了,但疼痛停止得过于突然,这引起了我的警觉,觉得这种灵丹妙药如果再吃下去就会有危险,于是就下决心不再去碰鸦片了。很多鸦片烟民一开始是为了止痛才渐渐染上毒瘾的,后来发现时,却已经陷入了无力自拔的境地。

  在家里最为挥霍成性的人就是三哥。他喜欢穿华衣、骑骏马。若马夫对他稍有冒犯,他不会把人斥退了事,而是派人把马夫送官,要他当众受鞭刑,直到我父亲出面制止才肯作罢。他不敢邀自己的狐朋狗友到家里来,于是就在晚上偷偷溜出去。父亲若派人守在他门口,他就会从侧窗爬出去。次日早晨,看守他的人打开房门,发现床边的帐子是放下来的,床前也放着一双鞋,但把帐子掀开之后,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

  后来,父亲就不再给他钱了,于是他就用各样手段来骗钱。有一天,他去到一间母亲经常光顾的银楼,跟伙计们说,母亲派他来取三对金镯子,价银记在母亲账上。银楼主人知道他恶名远播,疑心这是个圈套,于是就派一个伙计跟他回家取价银。到了门口,三哥镇静地叫那伙计在门口等他拿母亲的价银过来。那伙计在门口等了一整天,都没有等到三哥出来。于是就叫门房传话给母亲,告诉母亲自己在这里等待的缘由。母亲收到口信之后,就派人去找三哥。不消说,他已经拿了镯子从后门溜出去,把金镯子当掉了,得到的银钱也早已花得一干二净。父亲知道这件事后,气得面如金纸,拿了一把大刀,冲进三哥的屋子里,抓住他的辫子,威胁说要杀了三哥。母亲听见吵闹声,就尖叫着冲了进来,抓住了父亲的辫子。仆人们听到这里闹成一团,忙跟了进来,这才将三人分开。

  我有一个姐姐嫁入了豪门,她公公做官,比父亲更有钱,府第就像王宫一样。这个贪官通过收受贿赂敛财,极为好色。他有十二个俊俏的侍妾,每个侍妾各有一幢华丽的屋宅。他每晚会选一个地方过夜,然后在那选中的屋门前挂上一只灯笼。不管夜有多深,只要灯笼没有挂出来,那些侍妾们的房门就不许关,也不许去睡觉。他的儿子,也就是我姐夫,比三哥更为无赖。

  1911年的辛亥革命之初,我们被迫逃离南京,三哥带着一只装有三嫂金银珠宝的皮箱去了上海。他问姐夫借一辆轿车,想坐着轿车去金铺拿这箱珠宝换钱。姐夫答应得十分爽快,于是三哥就坐着轿车出去了。当轿车开到空旷之处时,司机忽然减速,一个蒙面大盗从墙后冲了出来,猛地拉开车门,将箱子一把夺过去。然后拔腿就跑。三哥一面叫司机帮他抓贼,一面自己跳出车子去追,大叫「有强盗!有强盗!」但这司机受了贿银,本和这贼一伙的,就没有跟过去。三哥跑得筋疲力竭才停步,有一大群人跟在他后面帮忙抓贼,但这盗贼还是没了踪影。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警察,把三哥叫过去问话。那群人就围在旁边听,但没有一个人看见那贼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最后,有两个孩子走上前来,说他们看到一个人坐在一只皮箱上,就呆在他们的弄堂门口。这样才把那个盗贼拿住,我们从这司机的举止就知道,这次抢劫是我姐夫一手策划的,目的是要把这些金银珠宝占为已有。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所讲的虽然只是其中两件,却可以看出,在豪门大户中,这些人没有基督,所行出来的恶真是超出人的想象。

  至于我,素来胆小,非常娇气,见了生人就往奶妈身后躲,若有人要和我说话,就会把脸埋在奶妈的衣襟底下。出生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整天对恶事耳濡目染,任何一个人都会逐渐被卷入这个扭曲世界的无数诡计和矛盾漩涡之中的。这些所见所闻都让我心里惧怕,所以,在长到能辨别是非的时候,我一想到那些大人要扮演的角色就不寒而栗,常常会感到生活虚空。家里人经常请僧侣来家里念经,或请他们在庙里为我们做法事。我们还有一个老法师,教我读佛教正典、诵念佛经,还在佛像面前烧香。我甚至许了吃斋愿,一个月当中有二十五天不吃肉,连鸡蛋也不吃。佛教是一种逃避现实生活的宗教,只让我那悲观消极的厌世之心与日俱增而已,于是我就发愿出家,要到附近的尼姑庵修行;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主在我生命中有何计划,但主早有安排,于是向我施恩发怜悯,保守我没有去落发为尼。

  后来,我家开始家道中落,各样麻烦事接踵而至。我父母素来恩爱,但凡重要家事都要相互商量,到两个人意见一致之后方才行事。当然,他们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养活这一大家子人。母亲的意思是要投资地产,用家里的钱财购置南京城墙外沿长江沿岸的那块土地。她说:「这片地现在很便宜,若长江沿岸贸易发达起来了,地价很快就会涨起来。你没看见英国汽船已经在长江沿岸通商了吗?南京不久就要成为一个大通商口岸了。」「对此我们怎能有十足的把握?」我父亲回答说,「那片江岸现在只是一个泥墙筑成的小渔村而已,英国汽船不过是在那岸边的一艘破轮船处抛锚停泊而已。英国人不可能在那里有什么商业上的发展。我们可不能把未来押在这上面。有几个曾周游中国的欧洲人过来看我,他们告诉我,在安徽南部有好几个大煤矿,不用挖很深就能出煤,只要有资金开采,就能出产大批煤矿。我们中国人砍伐树木来当柴烧,把森林都给毁得差不多了。如果我们可以把煤卖给百姓代替木头做燃料,家里就能衣食无忧了。」讨论的结果,是按照我父亲的意思去做。后来事实证明,他估计错了,母亲是对的。父亲买下三座富含煤矿的矿山,并成立了一个采矿公司。他所委派负责经营那公司的人对采矿一窍不通,在不明智的开销上把钱都白白浪费掉了。我们没有采到什么煤,直到今天,那些矿山还立在那里,据我所知,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人去开采。至于江岸的那块地,后来事实证明,地价的确是高涨了。

  现在,我们重要的收入来源断掉了,飞来的横祸接二连三地发生。约伯原本富足,一夜之间落得贫病交加。我父亲的投资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水漂。先接到一个电报,说我们在另一个城市的大铺子被火烧了;然后又收到一封信,说另一间铺子亏空。接下来,我们的私家轮船在江中沉没。我父亲若认识主,就可以像约伯那样,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结果父亲虽官职得保,却从此一病不起,我们以为他可能很难熬过这一关了。根据中国的习俗,在人垂危之际就要按照迷信准备料理后事。

  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仆役们把玻璃吊灯全部擦亮,还把所有的大门打开。在大前门外,放着一个给父亲准备的纸轿子,有纸扎的轿夫和一匹纸马,还有几箱纸钱。每一个香坛里都插上了点燃的香柱,屋子被笼在一片甜香味的淡蓝色烟雾之中。在花园里,木匠们正用檀香木打一口棺材,在大厅里堆满了许多彩色的绸被面和儿女们为父亲准备的礼物。我的姐姐们忙着往父亲的寿帽和绣花寿袍上缝大粒大粒的夜明珠,这样夜明珠发出的光就可以照亮他在冥界要走的路。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则人手一把香,大人已经吩咐好我们什么时候点香,什么时候跪下来为父亲送终。因为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所有的门一定会打开,好让死人魂走出去,灯笼会点亮,然后就会开始点燃那些纸扎的物什,这时,我们就要把香点燃,跪下大哭着向父亲告别。这些葬礼的预备表明,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咽气。

  忽然,母亲出现了,她把五哥和我叫了过去,说:「你们两个,到大佛寺去,向城隍爷许愿,求他把你们每个人的寿数减一岁,加给你们的父亲。」

  这个寺庙的菩萨像面目狰狞,在一个小女孩看来,这是个可怕的地方。当我在那一尊大菩萨像前跪下磕头的时候,僧人们敲钟打鼓,方丈穿着黄袍,把我们每个为延长父亲生命而许愿减寿一年的人的名字大声地念了出来,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身体颤抖得非常厉害。回家以后,我决心要再做一件事来救父亲。中国人认为百善孝为先,所以书里满了孝子舍命救双亲的故事。我不知从哪里读了一本书,说有个孩子用一种英勇的方式救了自己父亲的性命,于是就打算照他的法子去做。不过为了让这法子能灵验,我发下誓言,对所做之事守口如瓶,不告诉任何一个人。

  我当时一点卫生常识都没有,就到自己房间里面找了把生锈的剪刀,用牙咬起手臂处的皮肤,然后用剪子从那里剪下一块肉来。随后我在伤口敷了些香灰,把血止住,又拿一块不洁的手帕把手臂缠好,再把袖子拉下盖住。幸好当时没剪到脉管,否则我真会流血而死的。我将割下来的臂膀肉放在瓦罐里,拿到厨房里去,厨子要代煮,我摇了摇头,自己往瓦罐里加了些水,慢慢炖成汤,然后把这罐汤拿到父亲那里,恳求他把汤喝下。我扶起他的头,他的头向后一仰,压在我割肉的伤处,使我几乎痛晕过去。他喝了汤之后,的确渐渐好了起来,但不是因为这汤,而是因为那位我当时还不认识的慈爱上帝,看到了我的孝心,听了我未出声的祈祷,就医治了父亲。

   我的伤愈合得很慢,所受的痛楚极大,虽然如此,我还是把手臂盖住,不让别人知道这事。一百天过去了,我完成了所发的誓愿。父母后来知道了这事,很为我的孝心而感动。

05 苦毒之根

  我们在王府大街的家府,是仿满族人在北京奢华的颐和园之格局而造,只是规模较小而已。我们是汉人,虽然自己对此身份知之甚少。我们生活在满洲王朝帝位更迭的时代。这些统治者们于1644年占领中国,他们强迫汉人编辫子,以此作为臣服的标记,在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帝国之后,便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穷奢极侈的享受之用,这是所有专制君主不变的套路。当时,坐在北京金漆雕龙宝座上的当权者是慈禧太后。她是一个出众而奸猾的老寡妇,用诡计夺了皇权,死守着旧规矩不放。所以,紫禁城的宫廷之中骄奢淫逸依旧,而与此同时,平民百姓则陷入绝望,开始暴动起义,要推翻这些异族统治者。满族大臣和那些做官的汉人们夜郎自大。对西方世界一无所知。他们抵制一切与西方列国建立贸易和外交关系的努力。

  中国贸易潜力巨大,英、法、美渴望与中国通商,决意开发中国资源。不幸的是,英国强制中国进行鸦片贸易。一位名叫林则徐的中国大臣将从英国运来的所有鸦片都付之一炬,以抵制鸦片贸易,而英国人则把炮船开来,以武力相挟,打起了所谓的「鸦片战争」。英国战胜之后,作为补偿,要求中国割让土地,开辟通商口岸,并要享受治外法权。这样,进步的西方在外交、军事和经济上都胜过了保守的东方,在政治上使中国变得软弱无能,在全中国好几代人身上,埋下了苦毒怨恨的根子。尽管这些战争的失败大部分责任要由慈禧太后来负,老百姓们却开始怨恨一切外国人,经常暴乱,要驱走异族,不仅要推翻满族人,还要赶走西方人。

  光绪是满清王朝的年轻皇储,是一位开明的变革者,有心为国谋福利。他那些有智慧的谋士们帮他预备了一个改革方案。慈禧太后反对变革,所以他们决定废黜她的后位。其中一个密谋者做了叛徒,跑去见慈禧太后,当时她正在看戏,于是他就在她耳边悄声告密,慈禧太后在众人面前丝毫不动声色,接下来便下令将光绪软禁起来。这样,清政府改革的最后一次努力胎死腹中,光绪帝落得个终生软禁,而慈禧太后则得意一时。

  中国大江南北的排外情绪日渐高涨。拓荒宣教士们在那个年代遭到了极大的逼迫。中国百姓很早之前就组成了互助帮会来为自己伸张正义,青帮通常采用非暴力手段行事,红帮则是诉诸武力。红帮在华北声势较盛,而青帮在华南更有威望些。红帮、大刀会和义和团都是类似的帮会。这些帮会是普通百姓发泄自己对压迫者怨恨的管道,不管是汉人、满族人,还是西方压迫者,全都要打击。

  我的父亲是个仁慈的人,非常怜恤穷苦人。在每个月末,我们会看见一群穷寡妇拿着领物簿,排队领取她们当月的救济。在三伏天,父亲吩咐仆役放两大缸新鲜茶水在我家面朝大街的门前,施给疲乏的路人喝。他又预备一些药品,送给生病的客旅。在风天雪夜之时,他会打发许多仆役去探望城中各处的穷人,给他们送米票和寒衣票。若有穷人病倒了,没有钱看医生,又或是死了人,没有钱买棺材,我的父母总是鼓励我们,把自己的零花钱或新年的红包拿出来帮助他们。

  我的父亲为人宽宏大度,做官却极为认真严谨。他严令禁止母亲收受任何贿赂。在他判定任何人生死之时,常会彻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对西方人很友好,甘冒大险去保全他们性命。后来,他听信了一些欧洲人的话,做了不明智的投资,结果倾家荡产。

  查理·李曼先生(Mr. Charles Leaman)1874年来到南京,是第一位在南京置地并开展事工的基督教新教宣教士。他穿中式衣衫,头发也结成辫子。不过,中国人抓人总是抓人的辫子,于是李曼先生便把辫子剪下来,连在帽子上戴。他随身携带银钱,一锭一锭的银子就缝在背心的内衬里面,在背心外面再套上一件长袍。到用钱之时,就用一把小刀把背心割开,取出一锭银子,称好分量之后再去买所需之物。在换季的时候,他先把旧袍子当了,然后再去买新袍子。中国百姓怕外国人,所以他在南京寻不到可以租住之处,只好在屋檐角落里睡觉,吃的与普通百姓并无二致。白天,他会坐在茶馆里和过来喝茶的人聊天,和他们谈论各样事情,会一天三次到街头布道。那时的老百姓对外国人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从海边来的中国人。

  李曼先生娶了露西·克拉琪小姐(Miss Lucy Crouch),她是华南宣教士,也是长老会信徒。他们去到南京,在那里做拓荒宣教并计划在南京买地建教堂和住宅。可知县们不愿意把土地租卖给外国人,于是李曼夫妇和小女儿玛丽(Miss Mary Leaman)就在秦淮河的船上住了好几个月。

  后来,他们终于买到了地。那块地从前是战场,因此被中国人视为不祥之地,因为他们认为亡灵会在那儿出没。在卖地时,知县对他们说:「你们若想要这块地,尽可以买去。你们就和那些鬼住在一起吧。」他们在那块地上盖了两栋房子,一栋做教堂,一栋做学校。后来外国宣教士来得多了,就建了第三座房子。这就是南京四旗杆那儿的长老会宣教站最初的情形。

  李曼夫人曾任教于广东名校真光女书院,这所学校是她好朋友那夏理女士(Miss Noyes)创办的。李曼夫人就将来创建一所真正的基督教女校的可行性做了研究之后,便萌发了在南京开办女校的想法。在中国,男孩往往可以得到教育,但是女孩中识字的就很少了。在南京,女孩的父母以及女孩子自己都看不到女子读书有什么价值,所以在李曼夫人登出招生广告之后,一直无人问津。一连三个月,没有一个女孩敢踏入学校大院。一天,有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在开头几天,李曼夫人让她在学校里四处玩耍,让她熟悉周围环境,随后就建议她学认字。这女孩马上拒绝说:「我只是来吃吃玩玩罢了,我不想念书!」她说完就走了。

  第二个学生是门房的女儿,而且要付她钱她才肯念!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料想得到,到了李曼夫人两个女儿玛丽和露西长大成人的时候,这所学校注册学生已达一千六百多名。在南京,很快就有了十几所女子学校,这也是无人能预见到的。近些年,这所学校的学生们在校庆之际用戏剧来把学校早期情形演出来,我看过这样的演出。对她们而言,这故事真是再真实不过了,而以她们现在的见识来看,这有点逗人发笑。

  在早先那个年代,有很多反对外国人的暴乱。老百姓们对「洋鬼子」又怕又恨,散布了很多关于他们的谣言。有一天,他们抓住李曼先生,用绳子把他捆住,要把他扔进河里去。朋友们赶来向李曼夫人报讯。李曼夫人一手抱着露西,一手牵着玛丽,赶到了现场及时地把他解救了出来。另有一群暴徒,在大刀会成员的带领之下,决定在一夜之间杀尽所有的外国人。他们集结起来往李曼先生家进发,一路上大刀霍霍作响。正在这时,忽然天降暴雨,他们中途受阻。中国基督徒朋友们就赶忙向李曼家报信,他们忙坐上轿子,从后门逃走,而暴徒们几乎在同一刻从前门涌了进来。

  那时,诡计多端的慈禧太后希望自己免受暴动起义之祸,于是挑唆义和团,让他们相信中国的纷乱都是西方人给惹的。她煽动义和团发起一场遍及全国的排外反基督教的大屠杀,要杀尽一切在中国的外国人。义和团拳师们结成团伙,虐杀外国基督徒和中国基督徒。在保定府有一次大屠杀,我有位伯父是保定知府,他就是在那场大屠杀中丧生的。在一天之内,有四十六位宣教士被杀。多年之后,我站在他们受难之处,默对着他们的坟墓。一位有名的美国传道人向众人朗读了一位在这里被杀的宣教士临死前写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把自己在这里所遭苦难和所遇险况告诉了自己在美国的儿子,不过,却仍然劝他做好准备来中国,把他们未尽的事工继续下去。朗读完毕,这位传道人说:「现在这个少年人已经在来中国的路上了。」这是真正属基督的灵,耶稣在被钉十字架时,仍为自己的仇敌祷告。

  在南京,父亲接到慈禧太后的懿旨,要剪除他辖区之内的所有外国人。当时抚台(注:抚台是对巡抚的尊称。巡抚是清朝的从二品官员,是仅次于总督的封疆大吏,总管一省的军政、民政)不在南京,由父亲代理抚台一切事务,他知道抚台亦不赞同这个命令,于是就决定抗命不遵。他把「诛所有外国人」改为「护所有外国人」。这是一着险棋,因为他擅改懿旨,一旦被告发,他和全家老小都要被诛杀。他后来回到家,告诉母亲说:「这些无辜的人我是不会杀的,所以,我们很有可能会因为违抗太后懿旨而被满门抄斩。你一定要带着全家老小到乡下避祸。」这话在家中传开之后,所有人都哭了,最后母亲说:「那绝不可能!这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我一个人怎么能承担得起呢?」后来我们没有逃,在我们那个区的所有外国人和基督徒都幸免于难。我们全家人也没有遭祸,因为没有任何人向慈禧太后报告我父亲抗旨一事。这时,八国联军已经攻占了北京城,慈禧太后自己也被迫出逃。

04 黄金时代

  对我们小孩子来说,一年当中最欢喜快乐的一段时光就是过大年了。不过,过年也是一大难关,因为我们总是要提心吊胆,唯恐一不小心犯了忌,就要挨大人骂。我们相信,若想在新的一年中有好运道,就得要严严地守住这些大大小小数不尽的礼节——若有任何疏漏,就会带来霉运。仆役们至少会在过年前提前一个月打扫整个府第的屋顶屋角,还要准备大量膳食。中国有句俗语说:「有钱没钱,洒扫利落过新年。」在过年前七天,一些大人要聚在厨房里送灶神。在厨房墙上,有一张贴了一整年的灶神画像,据说全家人一切所作所为都尽收灶神眼底。他们磕头烧香,并把糖果供在画像面前拜完了就把那画像取下来焚毁。我们相信,灶神吃了糖以后,嘴会变甜,希望他回天宫后只把我们做过的那些好事禀报上去。

  一切都得要在除夕夜之前预备妥当,而且所有债务都得要在除夕之前偿清。各家把写着吉祥话的大红春联贴在门楣上,当晚人人都要沐浴,换上新衣。那时,男人还蓄有长辫,他们会戴上黑瓜皮帽,身穿缎面皮袍;女人和孩子则穿上皮短袄或丝棉袄,并穿红色绣花裙和红绣鞋。妇女们戴起镶嵌着珍珠或美玉的丝绒或锦缎额包使额头和耳部保持温暖,我们孩子则头戴缨缮帽,项上挂着银锁。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小铜手炉,红红的炭火埋在炉中的炭灰内,供我们暖手暖脚用,因为那个时候,房间里还没有装暖气。

  父母希望有好运临到,会把压岁钱放在我们的枕头底下,随后我们就要到宗祠堂去祭祖了。祠堂墙壁上挂着先祖们的画像,每个像前都摆放着一副饭碗、酒杯和汤匙,供那位先祖在天之灵使用。堂里有几个长桌,上面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有烤全猪和鸡鸭鱼肉等,这是给先祖们的供物。我们照着辈份大小和长幼次序跪着磕头,磕完了头,仆人们就把放满纸钱的黄纸袋递给父亲,每个祖先一袋。父亲就一袋一袋地点燃,放在一个大铜瓮里烧,烧完了就在灰烬上洒上一杯酒,以示祭奠。仪式结束之后,全家都到大厅一起吃年夜饭。在除夕夜很少有人去睡觉。年初一早晨,所有的门都大开着,鞭炮声此起彼伏,从那天一直到正月十八,除了每天仍要祭祖之外,我们喜欢做什么玩什么,可以完全自由。

   每逢过新年,我们都要找一个算命先生来「占卜」这一年的运道。算命先生大都是瞎子,因为中国人认为,瞎子们既然无法看见这个世界,就肯定能够看到那个肉眼所不能见的世界。算命先生通常由一个小童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铜锣,边走边打。他会根据我们的「八字」来占卜,八字是指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辰。中国人计算年份,是以六十年为一甲子,十二年为一个小周期,每一年都有一个生肖。我属虎,在农历二月十二日晚上十时生。因为我是在虎年晚间出生,而虎总是在晚间外出猎食,所以算命先生说我是个很勤力而不至缺衣少食的人。不过,一个女孩子若在二月十二日的花朝节出生,那她将来若不能成为极好的女人,便会是一个极坏的女人。这种女孩很难嫁出去,因为男家宁可错过一个天仙,也绝不愿冒娶进一个恶妇的风险。

  算命先生这样批我的命,我的母亲便无法为我订亲。我还几岁大的时候,在北方一个城市有一个大户人家为着自己的一个儿子,请了媒人到我家提亲。媒人说了许多和这家结亲的好处,母亲也向别人打听这户人家的情形。经过好几个月的来回说媒之后,母亲同意把我的「八字」写在一张红帖上,由媒人带去男家,看我和那个男孩「八字」是否相合。媒人拿着这张红帖去到男家,他们就叫了个算命先生,根据这两个八字来推算我们是否能结成一桩美好姻缘。结果,男家无法确定我究竟会是一个极好的女人还是会成为一个极坏的女人,于是决定不结亲。倘若我们的八字相合,下一步就是把写有我们八字的红帖叠好,在他们家祖宗牌位前的香炉下放三天。在这三天之内,家中若没有什么东西破掉,连一个碗筷都没有打碎。他们就知道这桩亲事是吉利的。一旦订了亲,两个孩子的八字就会写进金红大喜帖,拿到这个喜帖,就相当于领到了结婚证。

  从这些愚昧荒谬的迷信做法中可以看出,把夫妻二人连在一起的那根幸福的红线是何等脆弱,而人们对于未知的将来,要暗中摸索,以求逃避人生前途上的悲苦,又是何等地渺无把握!实际上,中国有句俗话说:「新娘坐上花花轿,就是拾到倒霉票。」在这件事上,还可以看到,慈爱的上帝随时随地看顾那些属他的人,他使万事互相效力,甚至用一个瞎眼算命先生占卜的结果来让我得到益处。

  在农历九月菊花盛放之时,总园务根据各种几何设计样式,把几百盆菊花排好,摆在园子小径两旁,或放在琉璃厅中。然后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们、嫂嫂们、堂亲及家眷,还有孙辈——这一大家子人都盛装打扮,聚在一起过重阳节。菊花姿态各异,隽秀华美绚丽多彩,只有亲眼看过的人才能领略此花的美丽。我们游园赏菊那当儿,仆人们会把雕花茶几和凳子在花丛中摆好,之后,我们就坐在各自的茶几前吃蒸蟹。每个座位面前放着一块板、一个小钉锤、一根剔签和一个小钩,可用来敲碎螃蟹硬壳,剔出鲜美的蟹肉。这时,总厨长正忙着煮一锅热汤。他把鱼块、鸡块、香菇、韭菜、卷心菜、豆瓣菜以及其他的美味放入汤中,最后会把一碗洁白的菊花瓣洒在汤上,这就是「菊花锅」,我们所有人都会喝上一碗的。

  饭后,大家安静地坐下,每个人都会写一首短诗应景。我们按照长幼次序将写好的诗读出来,由父亲嘉赏。七哥和六姐通常会拔得头筹,而我的诗却从未得到任何夸赞。就这样,我们把中国诗人的古风沿袭了下来。

  自然,在一年之中还有其他节日,不过,我们平日除了在园中玩耍之外,还会在先生的指导下学功课,因为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们也能知书达理。我家的莲池很大,可供一叶小舟在其中游弋,我们常常叫一个仆人为我们摇舟,在莲池中穿行,可以采莲花,还可以吃所折莲蓬中的莲子。哥哥弟弟们会在果园赛马,而我们女孩子则会躲在寺庙中兴奋地观看他们比赛。我们喜欢去西洋文化室玩耍在那儿有带活动滚轮的奇怪皮椅,我们觉得把这些活动椅在房间里推过来推过去真是再好玩不过了。我们可从未想过这是可以坐的,因为几乎没把它们当椅子看。

  我们住的地方好似人间仙境,华贵美丽的物品任我们使用,但我们很少获准到高墙之外游玩。我们就像关在宫殿中的囚犯一样。常常梦想着去外面的世界,我则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到女校念书跟一位外国女教员学说英文和弹钢琴。

  不过,一年之中有一天,我们可以踏出重重朱门,任自己饥渴的双目陶醉在外面世界奇幻五彩的声色之中。

  在城南的夫子庙旁有一处观光之地,我们每年夏天都要一起去那里游玩。在出发之前,我会兴奋得接连几夜都睡不着觉。在那个重要日子的早晨,我穿上丝裙,戴上珠宝首饰,坐上带着轻丝轿帘的轿子,去到夫子庙边上有名的秦淮河畔。父亲在那里已备好了两只大画舫。这两只画舫有彩绘的扶栏,雕花的窗棂,华丽得无法形容。我们都进入画舫中,乘船在秦淮河开阔处来回巡游赏玩。这天可是大宴之日,因此厨子们和仆人们带着膳食,坐在几只小船上,紧随在画舫之后。先上些开胃菜,有茶水、小肉圆汤,还有蒸饺春卷、火腿、五仁饼、枣仁糕这样的小食。到了中午,真正的筵席才刚开始。第一轮上八个冷盘,如火腿片、虾片、熏鱼和松花蛋等。接下来就是六个热炒,一盘一盘地上,如青豆虾仁、笋尖肉丝、荸荠炒猪肝。然后是八道主菜,有燕窝羹、鱼翅、八宝饭,还有一个巨大的四喜拼盘,里面有一只烤全鸭、一只炖全鸡、一条大全鱼和一大块烤肉。我们自然只能每样尝一点,最后一道菜几乎都没有人下筷了。

  午膳会持续两个小时,在我们用膳的时候,十几个歌女来为我们献上歌舞,有变戏法的逗乐,还有一出傀儡戏表演。到了下午,我们这些孩子们就会下到几只小船上,顺河而下,乘船到一个大桃园那里。园中的桃子我们可以随意摘取。不几年后,那儿开了一家西餐馆,于是我们就会在傍晚时分到那儿去吃西餐。菜单上常有牛肉汤、三文治、冷香肠、布丁、热可可、面包、黄油和果酱。我们觉得这些简直棒极了,但不敢用刀叉吃,因为怕割伤嘴,于是就用一把大汤匙吃西餐。西餐馆里还有一个洋货店,这真让我们着迷,在那儿,我们可以买到皮面小笔记本、极小瓶的香水,还有罐装的硬糖。

   我母亲四十岁那年,家里有两件大喜事:一是母亲的四十大寿二是三哥娶亲。新娘子是清朝驻美名臣李鸿章的孙女。我们请了一班当红伶人在家中的戏台连唱了三天的大戏。在大喜之日前三天新娘的嫁妆送到了我家,搬运嫁妆的挑夫很多,嫁妆有桌椅板凳大小洗濯盆、各式摇床、匣盒、橱柜、大箱小箱、一卷卷绫罗绸缎和丝绒织锦、珠宝首饰、帷帐、厨具、各式银器、书画卷轴、屏风和花瓶,若把所有嫁妆排开,足以延至三里以上。每个抬嫁妆的挑夫进我家大门时,门两边有八位文书相迎。一边的文书接收彩礼,另一边的文书则负责核对礼单。然后,这些彩礼会搬运到新房里去我们得要重重地打赏那些搬运彩礼的挑夫。

  在大喜之日那天,从对着大街的带铜环前大门,到里院厅堂的门,全都要大开,所有的屏风都要移开,帘子挽起来,这样各院情形就可一目了然,大红大绿的缎子结成花彩,挂在一道道编好的竹拱门上,在前门入口处,站着两排身材高大的男仆,他们一律身着正式的长袍,大红大绿的饰带交叉佩在胸前。进去些是我的兄弟和堂兄弟们,他们排成两列,迎接赴宴的男宾,再进去就是我的姐妹和嫂子们,她们也站在那儿迎接女宾。

  男宾到大门口,下轿之后,会有一位男仆迎上前去,接到所递来的大红名贴之后,就把帖用一只手高举过头,将来宾领过走道,来到我兄弟和堂兄弟们跟前接受他们的迎宾之礼。道完喜之后,再送他到后院戏台前的来宾席上,与其他客人坐在一起。若来的是女宾,轿子就会一直抬到我姐妹和嫂嫂们跟前才停下,她们会欢迎她的到来,并陪着她上到楼上的厢房里去,女宾们会在厢房里隔着竹帘看戏。

   到了黄昏时候,所有的红灯笼都点亮了,然后我们听到有鼓乐声,心里知道红色大花轿就要到了。但说也奇怪,那时所有的门都关了起来,还上了闩,没有一个人出去迎接新娘。轿夫们要把花轿放在地上,这时,新娘的娘家人就会给我们的仆人很多赏钱,要他们开门把她放进来。这个小小的下马威是要教会新娘,在婆家要能忍耐。然后大门打开,花轿一直抬到前厅,新郎就站在那里迎接同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随行的两个喜娘把帘子卷起新娘穿着大红绣花礼服,头戴珠冠,上面盖着大红盖头。新郎新娘一同拜天地,然后夫妻对拜,新人进入洞房后,新郎会在洞房里将新娘的盖头掀开。

  接着两个新人又回到厅堂,全家人站起来欢迎新娘子,然后领着新人到宗祠堂,对着祖宗的牌位磕头。新郎新娘随后会向父母叩拜,再向所有的弟兄姐妹依着长幼次序互拜。礼毕后新人重又回到洞房,两人坐在绣帘之后的婚床床沿,饮下交杯酒,这才算礼成。于是大开筵席,欢宴所有宾客,宾客就要开始闹洞房了。

  父母和其他长辈都要送很贵重的礼物给新娘,而作为答礼,新娘也会送给每个家人一份礼物,还要花一大笔钱打赏我家所有的仆人。红白喜事耗资巨大,致使很多家庭终生负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