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离开荫营
一月初天铎接到父亲的信以后,决定乘六日的火车去荫营接他。五日他用电报与王先生老友甄品道先生联系,相约于六日中午在德州会面,再一同西行去阳泉。当晚七时半他们到达阳泉,住在市内,翌晨七时再乘长途汽车去荫营,大约一小时就到了那里。
荫营是个小镇,劳改队就在镇旁的一座山上。从山下到山上全长有二、三里路。他们沿着一条上山的路,向左行约二华里,远远望见道北大墙对面的山上有几间房子,那就是「三间房」的地方。那里人烟稀少,难得有什么外来的人。看见山下有人上来,山坡上的人就都出来看。他们到了「三间房」的时候,王先生还不知道,正面朝里站着呢!天铎拍拍爸爸的肩膀说:
「爸爸,你看谁来了?」
王先生回头一看,原来是甄先生。他高兴地说:
「品道啊!」二十多年不见,彼此拥抱相亲,热泪夺眶而出,强抑制,不然真要哭出声来。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当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天铎说:
「爸爸同我们到招待所去吧!」
「我还有好几个包呢!」王先生说。
管「三间房」的一个听见这话就过来,帮忙拿着王先生的东西,送他们到招待所去了。从「三间房」到招待所要上八十一级台阶。在去招待所的路上,王先生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他惊奇地喊:
「看,小孩儿!」甄先生听了不禁一阵心酸:离开人群二十多年,看见小孩子都觉得新鲜。
招待所在监外,是新盖的房子,很讲究。一间屋子里有四张铁丝床,一个人住一夜要付四元钱的宿费。天铎上次去时,就住在那里。七日是公休,干部都不办公,他们只好住在那里等。没有别的事,三个人就在那间大屋子里,畅谈二十多年来的别情,并且读经、祈祷、介绍肢体的情况和背诵古文诗词,一唱一和,饶有风味。王先生一口气背完了文天祥的《正气歌》,一字不差,足见他的思路和记忆力仍甚佳。
八日,监狱工作人员上班后,他们就去办手续。本来他们当天可以走,只是因为监狱离阳泉至少有二、三十里路,王先生有六件行李,行路甚是不便,他叫天铎去跟监狱干部讲讲,看是否能拨一部车,把他们直接送到阳泉去?一位干部说:
「现在车子太忙,分派不过来,不能给你们单拨一辆车。你们坐监狱的汽车从荫营监狱到荫营镇,然后再换公共汽车到阳泉去吧!」
所以他们又在招待所里住了一夜,到九日早晨才乘监狱汽车去荫营镇。行前他们去付招待所的住宿费,负责的人说:
「不收你们的钱,你们就走好了。」本来家属去接犯人出来,都是住在「三间房」。王先生的家属特别优待,给住招待所,还不收住宿费,真是够客气的了。
荫营镇就在山下。他们下山时,在山坡上拍了照,身后便是监狱。上了去阳泉的公共汽车,经过大约一小时,就到了市内的长途汽车站。王先生和甄先生分别在汽车站和火车站照看行李,天铎用小车拉运,往返两三次才把东西运完。等全部东西都运到火车站以后,就把它们办了托运,惟有装王先生日记本的箱子随身携带,以免遗失。在阳泉车站,他们又拍了照,到中午十二时才上车东行,并且在车上补票,换到软席卧铺去。四人一室,饮茶进食都很方便。那列火车只挂了一节软席卧铺,一个车箱里只有他们三个人,真是惬意之至。在火车上大谈特谈,心里非常高兴。
下午七时到了德州,他们都下了车。甄先生对王先生父子说:
「我不去上海了。」然后又对天铎说,「你送你爸爸吧!我回家去了。」
王先生要在德州换南下的车。这趟车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才来,上车的乘客很多,他们几乎上不去。甄先生等他们上了车,才出站给天铎的太太打了个电报,请按时去接站。又等了几个小时,甄先生才乘车北上。
王先生父子到达上海时,不见有人来接。他们还以为电报没收到呢,其实早就收到了。那天好几个人去接站:有特意从北京赶到上海去看望王先生的萧语中姐妹,还有另外几位肢体。他们都是按照列车时刻表到达的时间去接的,谁知那趟车到得太早了,所以没接着。等王先生到了家,接站的人也回来了。
十日甄先生返抵家门后,当即去北京见李再生先生等诸肢体,把王先生出监和接他去沪的详情都讲给他们听,人人喜形于色,奔走相告。弟兄姐妹们得的安慰不小。
第三十七章 在平江路的日子
「王明道获释」的消息,像关不住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少人闻风而至,走进上海平江路十三号那个小小的房间,看望阔别二十余载的主的忠心仆人王明道先生。这些人绝大部分是关怀他和敬爱他的,当然也有居心叵测的。不管是谁,王先生都欢迎和接待,并且畅所欲言。
消息从国内又传到了国外,海外有许多中国人和外国人都到平江路去看他。迁到武康路后,继续有各个国家的人去看他。除了阿拉伯国家和天主教国家外,有十六、七个国家的基督徒去看望他,最多的是加拿大人、美国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英国人、西德人、丹麦人、荷兰人、挪威人、瑞典人、瑞士人和芬兰人。日本虽然是佛教的国家,也有不少的基督徒去看他。他把自己几十年的事情,特别是在监狱里八年的失败,都讲给他们听。他常常说:「遮掩自己罪过的必不亨通,承认离弃罪过的必蒙怜恤。」(箴廿八章十三节)人们从他的经历中得出一个结论:王明道因不怕承认自己的失败而蒙了怜恤,我们也不怕。
大量的访客使政府公安部门感到不安,特别是他直言不讳地讲政府对他的所作所为,无疑会影响中国政府在中国人民群众和世界各国人民心目中的形象。所以王先生到达上海不久,就有公安局的两位干部去平江路看他,一位姓孔,一位姓刘。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态度很不客气,一方面是为吓唬他,另一方面也是要从他了解教会的情况。他们问他:
「都有什么人常到你这儿来呀?」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王先生很坚决地回答他们。
「你不要忘记你是反革命啊!」姓刘的说。
「我是反革命,」王先生说,「你们为什么把我放出来?我没有要出来,是你们把我放出来的。你们看我是反革命,可以把再送回去嘛!」
「来的人里面有的是好人,」他们解释说,「有的是不好的人。」意思是劝告王先生不要与那些不好的人来往。他们还劝他向他儿子学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他儿子虽然也住过「牛棚」,可他从来不提那件事。
他们跟王先生谈认罪的问题,想他坐了二十多年的监,还能不承认自己有罪?谁知他根本就不承认。王先生对他们说:
「我很喜欢跟你们谈谈认罪的问题:我在神面前满身疮痍,体无完肤,是个大罪人。但在国家法律方面,我从来没有犯过一条国法。我自幼胆子小,脸皮薄,不敢做一件犯法的事。在学校里我是个严守校规的学生,在国家和社会上我是个守法的公民,可你们还是把我逮捕起来了。我没有犯过任何国法,我坐了二十多年的监完全是为了信仰。」王先生还明确地告诉他们:「我反对三自会,到现在还是反对。」他们看他态度很坚决,就不再谈下去。从此以后,他们对他反而客气起来了。第一次去时对他没有称呼,第二次、第三次就一直称呼他「王老先生」。
他们感到对付王先生有些棘手,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出来,怎么能再把他逮捕进去?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多少年啊?把他逮捕进去,很快就会死在监里,政府担个臭名,何苦来呢?但又怕他扩大影响,于是采取一种措施,就是了解都有什么人到他那里去,注意那些人,使他们不敢再去,把他孤立起来,目的就达到了。
有一次,孔、刘两位干部去王先生家时,正巧碰上已故北京潘老太太(郑素英女士)在上海的那个孙女潘秀美在那里。她看见姓刘的干部,就对他说:
「我认识你,你姓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不吭声。她再问他,他就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她说:「不对,那时你不叫这个名字。你带着红卫兵到我们家里去抄家时,幸亏你的一句话,不然我们的房子就麻烦了。」这一下把他点出来了,原来带着红卫兵到基督徒家里去抄家的是公安局的干部。据说那位姓刘的干部是专管基督教的。
他们二位每两三个月到王先生那里去一次。姓刘的去过三次,以后就不去了,换了另外一个人。
他们最注意的一个人是阎宝田大夫的儿子。他好几次去给王先生送西瓜和食物,都给他们碰上了。阎大夫是山西太谷人,二十岁左右在火车上得识王先生,从那以后他们就有了交情。他很爱王先生,一直称他为大哥,并说:「耶稣是我的救主,大哥是我的恩人。」每逢王先生到他所在的城里去讲道,他一得知就去聚会。
有一天,孔、刘二位干部在王先生的房里坐着,正好时魏素兰姐妹来了,站在床那边,姓刘的扭过头来说:
「这是谁啊?」
「这是我们的亲戚。」王太太回答。
他就没再问下去。后来他说:「有的人好,有的人不好,你们不要跟那些不好的人来往。比方说,像俞崇恩、俞成华啊……」他怎么知道俞崇恩来过呢?原来是在王先生的书架上有一张纸箱,上面有俞崇恩弟兄写的字:「我父亲叫俞成华,我妈妈叫……」姓刘的干部老远看见那张纸条,就知道俞崇恩来过了。俞成华先生老早就去世了,怎么还可能来呢?可知都是因为那张纸条的缘故。他们说他们这样劝告王先生是为他好,其实是怕他跟更多的人接触。
安息日会也有一帮人是反对三自会的,因而那里三自会对安息日会就有积怨。两位干部要了解安息日会是怎么一回事,就跟王先生谈这个问题,并且叫他写篇文章驳驳它。王先生说:「我不写,我不给人写什么东西。多年以前在我还没有进监的时候,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基督徒必须守安息日吗?》,你可以去看,我写文章都是自动写的,别人叫我写,我从来不写。」
从国外带来的书,王先生和王太太当然不愿意多让人知道,但政府是知道的。有一天孔、刘二人来时,正好有人带过来两三本书,放在桌上。姓刘的拿起来看看,然后又给姓孔的看。姓刘的问王先生:
「你对香港印你的书有什么看法?」
「我很高兴。」王先生说,「我进了监,我的书在北京不能出版了,香港给我出版,那好极了。而且在他们所印的《五十年来》里,还附录了《真理呢,毒素呢?》和《我们是为了信仰》两篇文章,叫各地的人都晓得我坐监是为了反对三自会。」
一九八零至八一年,上海市公安局的干部总是两个人一起来。一九八二年起,他们就谁也不来了。
王先生的户口迁得很顺利,他到了上海以后没几天就报上了。他不接受释放证,荫营就把「释放证」几个字改为「裁定书」,而且也没什么「提前释放」的字样,所以就没留个尾巴。天铎拿了裁定书到派出所去,很快就报上了户口。但王太太的户口迁得就很慢,一直留在唐庄,没有迁过来。唐庄农场每月给她寄廿五元生活费和粮票、油票。一九七七至七九年间,每次寄来她总是收着,因为她想即使自己不用,还可以给别人用嘛!但王先生对此另有看法,他反对接受这个钱。有一次那边寄钱和粮票、油票的信给王先生收到了,他就把它退回去,并且还附了几句话:「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请以后不要再寄粮票和工资来了。」其实王太太刑满释放后在唐庄农场劳动,是那里的退休职工,得原单位发的退休金,不能算是无功受禄。
王太太的户口很长一段时间未能迁入上海。上海派出所要求唐庄农场出两项证明文件:一是证明她没有劳动力了,一是证明她只有一个儿子。唐庄肯证明前者,不肯证明后者。王天铎的工作单位给开了这个证明,可派出所还是说不行,结果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一拖就是五年。那位姓刘的干部虽然答应帮她办,但始终没有办成。到一九八二年,还是公安局的一位干部帮她办的。其实哪有下级不听上级的?但姓刘的就是没有帮她办成。一九八二年以后,姓刘的不来了,王太太心里倒觉得踏实些,因为他每次来总是恐吓人,把人搞得心神不定,好达到他的目的。但王先生就是不买他们的帐,他回答他们总是很硬的,所以姓刘的一事无成。
一九八零年,毕咏琴小姐在北京说:「王明道受管制呢!」目的是让人不敢前往看望。王先生听了非常生气,就写了一封信给她,托葛慧馨姐妹转交。信上说:「蕴锦,谁告诉你我在上海受管制?没有人管我!」王先生知道她是因为害怕而去参加「三自」的,但她却说是神让她出来参加「三自」,王先生对她甚为不满。
王先生出监以后,原北京基督徒聚会处的蒙贤超弟兄,给王先生寄去一信,大意说:「听说你家里只有你儿子一个人有收入,我想你的生活现在一定不太富裕,特寄上三十元给你,请查收。」
蒙弟兄是个开钟表店的商人,在宽街教会负责。因为他们的传道人阎迦勒弟兄参加了「三自」,并且担任北京三自会的副主席,所以他们宽街教会又开堂了。蒙是参加三自会的,一九八零年在南京开中国基督教第三届全国会议时,他是以北京市代表的身份去参加的,并且还当上了三自会的常委。王先生收到此款后覆他一信说:「我听说你参加了三自会,并且还当常委,请你告诉我你跟三自会的关系。」他回信说:「是的,我是三自会的常委。」王先生就把那三十元钱买了一张汇票寄回去,说:「你是三自会的常委,我是反对三自会的,咱们两个没有共同言语,你寄给我的三十元现在还给你,谢谢。」蒙回了一封信,把王先生大骂了一顿,这是一九八零年冬天的事。
王先生返沪后的头一年,除了在家门近处走走之外,从来没有到外地去过。虽然北京的一些肢体与王先生有书信来往,但能亲自去上海看望二位老人的毕竟还是少数。一九八零年冬,王先生夫妇去京的消息甚嚣尘上,北京方面甚至有人积极筹备迎接他们北上。有人说:「王先生到了北京,礼拜天就在米市大街圣经会门前一站,就得围一大圈子人。」如果王先生真的去了,说不定会惹出一些事端。天铎对此当然不无顾忌,所以他在一九八一年春节前写了一封信给李再生先生,邀请他和甄品道先生去沪度岁。李先生因为太太生病,甚难走开。但经研究,决定请一位姐妹代劳,他们二人遂于二月四日晚起程去沪,次日(旧年元旦)晚到达。李先生得见他所敬爱、阔别二十余年的老友王先生,心中快慰之至。
他们到了之后,天铎随即拍拍甄先生的肩膀,领他到过道处小声说:「这次请您来,是因北京多人来信,欢迎二老北上,其意甚佳,但他们年老体弱,我们又因工作关系不能同往,殊不放心。请在此多盘桓一些日子,劝劝老人打消北上之意。」甄先生允于尽力而为。他在上海住了一个多月,终于完成了这项任务。
一九八一至八二年时,王先生忽然唱出他儿时唱的一首歌。王太太与他结婚几十年,从来没有听他唱过。这首歌是他的外祖母(一位虔诚的老太太)在他三、四岁时教他唱的。歌词说:
「我是耶稣门徒,他是我救主,虽然我有罪孽真是苦,
主已为我死亡,救赎我罪恶,所以我时常快乐。
耶稣能救我脱离各罪, 我因为蒙祂大恩惠,
无论黑夜白日心里总是乐, 主已使我胜罪恶。」
王先生十四岁信主之后,他的人生就改变了。他承认他自己是罪人,蒙了神的恩典,所以他常常快乐。他相信主耶稣不只能拯救他的灵魂,还能救他脱离各种的罪恶,所以他的人生是一个快乐的人生。八年的失败得到神的赦免,重新站立起来了,恢复了他以前那个快乐的人生,心灵就如同儿时的光景一样。
王先生到上海以后,灵粮堂的长老周复清先生常去看他,而且与他关系很近。该教会负责青年工作的骆春方弟兄与他同去,就显得跟王先生的关系也甚好。以后周长老的两条腿有病不能去了,骆仍旧照常去,差不多两三个月就去一次。王先生知道他是参加三自会的,就对他说:
「你是『三自』的人,常到这里来,不对。」
「没关系,根本没有人知道。」
以后骆又拿了一盒蛋糕来,王先生不肯接受,请他拿回去。王太太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收下了。从那以后,骆就不再来了。王先生对「三自」的人是深恶痛绝的。
一九八二年,听说有「飞机医院」到广州。「飞机医院」是一批外国医生,乘飞机去世界各地,专门做眼科手术的。王先生事先已经登记过了。该「医院」到达广州后,上海的眼科专家王医生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他遂于九月廿日由儿媳陪同乘飞机去广州,做白内障手术。王医生随后也去了。但这次手术没有做成,到底什么原因?谁也不敢说定。有人说是因为王先生说了一句外行话:「这个晶体将来坏了,在中国不好配。」那位医生听了不高兴,就不替他做手术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儿媳用英文同外国人讲话,没有通过广州医院的中国医生。总之是空此一行,九月廿八日他就被撵回上海去了。王医生说:「回去以后,我给你治。」(注:王明道的儿媳殷蔚芷在上海位育中学任教,是上海市首批中学高级教师。她是基督徒,母亲很虔诚,外公是天津的著名牧师。父亲殷宏章是联大生物系教授、植物生理学家,王天铎的老师,1955年当选首批中科院院士,文革中受迫害。)
同年十一月三日,王先生入住仁济医院。十一日王医生为他做左眼白内障手术,廿六日出院。以后又配了一副眼镜,视力似有好转。王先生住院时,因为二十多天没有活动,出院后生活就开始不能自理,吃饭穿衣均要有人照顾,但过了一个时期又转好些。一九八三年九月廿日第二次入住仁济医院开右眼,廿四日手术,十月十一日出院。两次住院,身体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手术后他的眼睛虽然当时是好的,但过了一些时候就全不行了,无论看书或是写字都成了问题,手术完全失败。这一切都在神的掌管之下,默默中都有神的美意在。
一九八零至八二年在生活上照顾二位老人的,主要是周媛姐妹。从八三年起近十年之久,在生活上照顾二老的则是章冠英弟兄。
第三十八章 迁居武康路
平江路的住处,只有一个房间,会客睡卧都在一处,窄小得很。来访的人数一多,就坐不下。有一次,十几位美国人来看王先生,旁边住的一家街坊临时搬了几把椅子过来,又因天热,还拿过一个大电风扇来,这才勉强让客人呆下去。又有一次,一位日本客人来看他,临走的时候告诉王太太说:「我还有几个日本朋友要来。」结果第二天又来了十个日本人,都是男的,其中只有一人懂中国话,他们就是想见王先生一面。
后来王先生儿子的工作单位分配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在武康路六十九号,这个地方给两位老人住就宽敞多了。一九八三年秋,他们把家迁到新地方去。
在接见外宾的过程中,王先生总是毫不隐瞒地谈他过去的失败,并且给他们看见,一个人失败到那么一种地步,还能站起来。对国内外来访的人讲话时,他常用孟子的话来自勉:「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并说他在五十岁之前做到前面两点,五十岁之后才做到第三点,即「威武不能屈」。他也告诉他们,他在监里学到了一个宝贵的功课,就是饶恕人。以前有人出卖他,控诉他,抵挡他,他都本着基督的爱饶恕了他。论到马太福音六章十四至十五节的话时,他说:「饶恕人并不是换取神饶恕的条件,乃是被神饶恕后的一种表现。」
王先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一直希望通过说理的办法,使他的冤案得伸,还事实以本来的面目,他觉得这样就符合绝对真实的原则了。他认为这不单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中国的政府和中国教会,所以他就理直气壮地写材料,呈到政府有关部门去。王太太则认为:「你要写,也可以,但里面必须没有自己。什么时候一件事情里面有了你自己,你就不能做了。连一句话也不能说。有你掺杂进去就变成你为自己说理,这是不可以的。」
王先生晚年比较固执,恐怕这也是一般老年人的通病。王太太曾经对他说:「你撒过谎,那是你的失败。你要讲理,也许是你更大的失败,你必须从这个失败里出来。你说你冤枉,我冤枉不冤枉啊?你去坐监,我也去坐监。我干了什么啦,要坐十五年监,再加上四年刑满劳动,一共十九年?没有什么可怨的,一切都是天父许可的。天父许可的,一定与我们有益。今天我们不明白,将来一定会明白。我觉得那没什么,我一点也不觉冤枉。」王太太劝他的时候,当时他觉得很好,并且称赞她为「谔谔之妻」,但事过以后,又回到原来的思想上去。王太太就不再多说,只为他祷告了,她实在是一位有智慧和有见识的贤内助。
本来在白内障手术之前,王先生就已经写好了《上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书》开头的一部分,并且给一些弟兄姐妹看过,几乎没有一个人支持他做这件事,因为那不只无益,甚且有害。但王先生执意要写,大家就只好为他祷告。后来眼睛越来越差,虽然动了手术,视力仍旧没有恢复,可知这是神的拦阻。眼睛不行了,他就用录音来代替,一盘一盘地录,录了好多盘。那时他说话的条理还很清楚,录的时候偶尔话说错了,王太太就在旁边提醒他,他倒也接受。但有时正当他聚精会神的在录时,她忽然一提醒,他就跟她急了。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做成,因为要录的东西太多,他实在没有办法录下去,只好放弃,就连他辛辛苦苦已经录出来的,今天也都不知去处了。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下旬,王长新弟兄出国前曾去上海武康路看望王先生。那时北京的王镇牧师刚刚去世,王先生在谈到这位主的仆人时,对他获释后的处境深表同情:他的老伴已经去世,子女又不与他同心,只好去北京郊区农村,与七十七岁双目失明的哥哥住在一起,生活上很困难。北京三自会了解到这种情况以后,就趁机打发人每月给他送些钱去。最初他还不知道,后来才晓得这些钱全是从「三自」来的,但已经退不回去了。就这样他被拖下水,进了三自会。那天王先生祷告时,还特别为王镇牧师及早被主接去,免犯更大的罪和陷入更深的罪中而感谢神。王先生常讲,一个人的晚节很重要,许多人都是能善始,却是不能善终。
王镇牧师原是神所重用的仆人,一九五五年被捕,一九七九年才获释回到北京。在他得知王先生到沪的消息后,一九八零年十一月五日曾写信给他。从信中可以看出,他那时的灵性光景很好。他说他很软弱,请王先生为他祷告。对于「前面的路当怎样走法?」他说「主完全知道」。可惜的是,后来他陷入「三自」的圈套。被拖下水以后,他曾公开表示说,「今天的『三自』不是从前的『三自』,今天的王镇也不是从前的王镇了」。一九八三年来,一位刘姐妹由黎培珍姐妹陪同去看王牧师。在谈话中黎姐妹一言未发,但到临别走出房门时,她说了一句话:「我今天来,是作巴兰的驴。」王牧师默然不语,别后他却写信给刘姐妹说:
「你的朋友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指出来。」黎姐妹看了这信,因为知道他有心脏病,怕气着他,就不想说什么。但有的肢体劝她:「你应当说实话。」她这才写了回信。她说:
「巴兰是神的先知,应邀去见巴勒。巴勒叫他咒诅以色列,他却唱起赞歌来。……但后来巴兰却是与巴勒合作,为他出谋划策,败坏以色列人(民廿二至廿五章,启二章十四节后半)。你也是神的先知,今天却与不信的人合作,把信徒领进迷津,使他们走错误的道路。」最后她说:「如果我说错了,愿神管教我。」
王镇牧师回了信,最后他也加了这么一句:「如果我错了,愿神对你的管教落在我身上。」黎姐妹看了大吃一惊,因为先知说话是算数的。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就听见王镇牧师去世的消息,而且死得很奇特,令人触目惊心。①
- ①在《流泪谷中的百合花——袁相忱梁惠珍传记》中,关于王镇牧师的晚年有如下记载:他出狱后,生活比较困难,内心也陷入苦闷。「三自会」借机派人打着「弟兄姊妹的爱心」的幌子按时给他送钱。当他终于恍然大悟,发现自己已然成为「三自会」的受薪人时,却已是欲罢不能,况且他也完全失去了拒绝的勇气。就这样,王镇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大「巴比伦」,他先是到「三自会」的教堂「坐礼拜」,后在一九八一年被封为北京市「三自会」的委员。为了感戴「三自会」的知遇之恩,王镇表现得异常积极,利用自己的「名望」,四处活动,拉人入会。一九八三年底,相忱收到一封王镇的来信,他在信上说:「我在聚会、祷告会上都见不到你的面,使我百思不解。为什么你不做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呢?若不是共产党打开这个铁门,谁能打开呢?哪怕你来坐一坐呢,不叫你讲道,也不叫你祷告,你坐一坐就会吸引一些人。」看到这里,相忱说:「我不去,我连门槛都不登他的!」信的下面还说:「我受了二十多年的苦,现在还向党靠拢呢!去找他们交心吧,他们能给你房子,还能给你个教会。你挑哪个教会,就上哪个教会。」相忱把信一撂,说:「我绝对不靠拢!」我见那信上写着,他们要给相忱一个教会,还要相忱自己去挑。可教会是属神的,怎么能由着人来挑选和分配呢?这岂不是把基督的教会,当成是地上的组织了吗?就在写出这封信的七天之后,王镇由于食用羊肉罐头中毒,被送进同仁医院抢救,两天后去世。一位姓黄的姊妹告诉我,她去医院看过王镇,劝诫他说:「王牧师,你错了。你怎么又加入『三自会』了?你违背了神的旨意。」躺在病床上的王镇,很凄苦地答道:「实在是错了!但是已经是这样了。」刘淑洁姊妹就在同仁医院工作,她和杨津广弟兄就是早年由王镇亲自介绍相识的。他们俩告诉我,王镇最后的状况非常的不好。由于他的遗体极度肿胀,卡在停尸房的匣子里,不得不动用工具才硬撬出来,衣服只能反着套上。「三自会」也因此被迫取消了原定的遗体告别仪式。杨津广弟兄深有感触地说:「我们的神实在是轻慢不得的!」
王先生搬到武康路以后,从一九八四年起,每个礼拜天上午在他家里都有聚会。屋里总是坐得满满的,大概有四、五十人之多。客厅可以坐三、四十人,门口和小房间可坐十多个人。起初都是他自己讲,后来就改为念他过去所写的文章,念完了由他自己再补充一些。一九八九年后,他说话经常重复,虽然有人提醒,也还是不行。常常是他刚讲过的,马上就忘了,于是从头再说。这个聚会是公开的,一直没有停过,没有人干涉,政府也从未问过他一句话。
一九八五年,有人建议出版他三十多年前在《灵食季刊》上发表的译作《建立德行》。全书三十二章,其中尚有八章(即第三章,以及第二十六至三十二章),他没有来得及翻译,工作就停顿了,乃乘陆敏加姐妹去加拿大之便,嘱托王长新弟兄译出来,使全书得以出版问世。王弟兄遵命于一九八六年冬译毕,一九八七年六月由香港晨星出版社出版。
一九八七年王先生卧病前,安息日会的凌曜西先生带着一位神学生来看他。凌幼时曾跟母亲去北京西郊的青龙桥受浸,是王先生给他施浸的。后来他去美国,在安息日会的学校读书,毕业后被按立为牧师,回国后就担任上海安息日会的总干事。解放后他也曾坐过监,而且判刑被判得很重。那天他来对王先生说:
「其实你领导『三自』比吴耀宗合适,因为你们教会本来就是三自的。特别是全国各地好多信徒都认识你和了解你,所以你领导比较合宜。」
王先生用很简单的话回答他说:「我二十岁的时候改名叫王明道,我不预备在八十几岁时,再改名叫王犹大。」
凌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问王先生说:「这跟犹大有什么关系呢?」
从这里就看见,不少人坐了很多年监,可是到头来在真理上和道路上还是不清楚。
一九八七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王先生患感冒,稍微有一点点烧(摄氏三十八度),翌晨烧退,休息了两天就好了。过了大约两个礼拜,他又有一点烧,再休息休息,就起不来了。到十二月十二日(礼拜五)第三次感冒时,医生担心会有并发症,叫他多多休息。此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行动就很困难了。一九八八年,他虽然没生什么病,但是人懒了,从前客人离去时,他总要起来送客,现在就说:「我不送了。」这是因为他身体软弱,没有力量起来。从这年冬天起,小便常常失禁,把床弄湿。这种情况持续到一九八九年冬,健康又渐趋好转,起居恢复正常。从这时起,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患过感冒,说话也颇有力,还经常说说笑话,因为喉咙里常有痰,他晚间躺在床上时,口里就常哼着说:「老来难,老来难,一天到晚吐黏痰,错把李四当张三。」
一九八八年,美国著名布道家葛培理博士,由滕近辉牧师陪同到中国去访问。他说他到中国去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想去看看他岳父当年的故居,另一个是想去看看王明道先生。他曾把这件事向中国外交部方面讲过,回答是:「你只管去看。」但葛培理博士是宗教界人士,他访问中国,要由三自会邀请。这样一来,他在王先生那里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葛培理博士的高级顾问曾设法疏通,但王先生夫妇却通过各种渠道转达他们的意思,希望他不要去。王先生是反对三自会的,而他去中国与三自会有关,当然王先生就不欢迎他去看他。最后他还是去了。
四月廿三日(礼拜六)上午十时许,王先生已经吃完早饭,一位医生正在给他推拿,葛培理博士一行十余人来了。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他的夫人、滕近辉牧师和一个英国人等。首先由滕牧师发问,然后王先生就引启示录二章十节「你务要至死忠心」的话,讲述他受苦的经过。他说:「一个人在一个短时间、在一件事上忠心还容易,但要至死忠心就不容易了。所以能至死忠心,那是十分可贵的。」他们呆了没有多少时候就走了。王先生觉得葛培理这个人在各方面都还可以,就是因为他跟三自会发生了关系,给王先生印象不好。
一九八九年,金陵协和神学院副教授汪维藩先生,在《天风》月刊第九期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作《吴耀宗与王明道》。汪先生是五十年代批王(明道)的一名健将,得到有关领导的常识,因而能青云直上,由一名普通神学生成为教授。沉默了三、四十年之久,如今又旧调重弹,实在耐人寻味。如果我们研究一下「六四」天安门事件前后金陵协和神学院的动态,当不难了解个中的奥秘。汪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说:
「首先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这样一件事:国外反动势力宣传,王明道先生已经被人民政府处死,有人请王明道先生避谣,只要让人知道他活着就够了。可是他拒绝避谣。当时有反对使用原子弹的签名运动,他也拒绝签名。知道这些事的人对他这种作法极为不满。
「一九三六年日本侵略势力扩张到北京,王明道讲道时说:『我们的仇敌饿了,就给他吃,渴了就给他喝』,『为那咒诅我们的祝福,为那凌辱我们的祈祷』,号召『忍受别人无理的待遇』。一九四七年他还号召信徒『守法』、『服从权柄』。可一九四九年后,他号召信徒『拼上自己的性命,将生死置之度外,时刻冒着死亡的危险』,他号召『战!战!战!』这样的对比,正像王明道先生自己在一九四八年向一群青年说的:『国民党是亲娘,共产党是后母。』
「攻击某某人为『不信派』,乃至不赞成或反对基督徒的某一运动或某一个组织,并不构成反革命罪。香港和海外有人竭力想引出这样的结论:王明道先生以后的被捕,是由于他反对三自。这是和事实完全不符的。」
王先生在八十九高龄得悉这篇文章后非常生气。他说:
「他把事情整个颠倒过来了。我跟日本人抵抗了七、八年之久,他说我讨日本人喜欢。我说要爱仇敌和服从国家法律,他说我向日本人投降。我八年的时间在北京就是因为不向日本投降,都准备进宪兵队、准备死了,他还说我讨日本人的喜欢。
「关于说我拒绝避谣一事,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国外有此谣传,而且无论是政府干部或是三自会的人,都从未有一个人来请我避过谣。
「所称一九四八年我向一群青年人讲过『国民党是亲娘,共产党是后母』的话,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
「汪先生说攻击某某人为『不信派』,乃至不赞成或反对基督徒的某一个运动或某一个组织,并不构成反革命罪。这种讲法没有根据,因为公安局的执法干部在审讯室里曾亲口对我说过:『反对三自会就是犯罪!』」
一九九零年四月,王长新夫妇去沪,住在王先生家里达三周之久,天天听他谈论一九五零后这四十年的经历,并且作了录音,这就是本传记的依据。年届九旬的老人,能把过去几十年的经历讲出来,一一如数家珍,他的记忆力可以说是惊人的。但他重复太多,一件事常常讲很多遍。刚刚讲过,他就忘了,再重复一遍。从他的讲述里明显可以看见,他对几十年的事记得很清楚,但对于近来的事常常是说了就忘。
进入一九九一年,王先生就不大喜欢谈往事了,而且口齿也越来越不清楚。一九九零年是他晚年的一个黄金时代,因为在这一年里,他连一次感冒都没有患过,能滔滔不绝、饶有风趣地畅谈往事。无论是早一年,或是晚一年,都不可能。本传记得以问世,在时间上真看见神特别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