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王明道先生被捕了

  八月七日晚间祷告会散了以后,王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见写字台上放着好几封信,就坐下来在南窗前的灯下看信。因为天气特别热,他就脱了小褂,赤背坐在那里,王太太也站在他身后看信。这时已经十二点钟了,王太太忽然听见房顶上有声音;就对王先生说,「我去看看。」她刚走到小客厅门口,政府的公安人员正要进来,一碰见她,马上把她铐起来,叫她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不许动,也不许出声。这时王先生还在聚精会神地看信,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外面所发生的事。突然他听见后面有人大吼一声:

  「不许动!」

  他站起来回头一看,只见在离他四、五尺远的地方,一个公安人员手里举着一把手枪,指头扳着枪栓对准他,就像马上要开枪似的。他心中一惊,登时两腿发软,往床上一坐。另外一个公安人员手里拿着逮捕证走过来,叫他在上面签字,然后把他铐起来,问他说:

  「街门的钥匙在哪里?」王先生这才知道他们不是从门进来的,而是跳墙进来的,就回答说:

  「在门房看门的人那里。」

  那人听了这话就出去了。另外一个人见王先生赤着背,带着手铐没法穿衣服,就拿起他的小褂往他头上一搭,结果碰掉了他的眼镜,就这样把他从房间带到院子里。一会儿从街门进来三十多个人,有拿枪的,有徒手的,还有几个女公安人员,都站在他的四围。王先生是深度近视眼,不戴眼镜,一尺以外的东西都看不清楚,所以他从里屋出来,经过小客厅时,没有看到王太太,心里很是不安。到了院子里,他看见本地段派出所的户籍警站在旁边,就问他说:

  「我妻子在哪里?」

  「她也被捕了。」

  王先生一听说妻子被捕,心里就慌乱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被捕,因为他认为反对三自会的是他,而不是她;而且即使反对三自会,那也不构成犯罪。所以他对周围的公安人员说:

  「我是守法的公民,你们为什么逮捕我?」

  两个公安人员立时捂住他的嘴,推他往门口走,他感到很气愤。出于生来那个倔强的性格,他就喊:「逮人了,救命啊!」故意叫人听见,知道这里发生不法的事了。以示抗议。这是公安人员执行逮捕任务时禁忌的事,所以话刚出口,他们马上用小褂整个蒙住他的头,把他推上汽车开走了。

  就在这时,北京城的上空乌去密布,雷电交加,滂沱大雨裂天而降。雨一直下到八日夜,几乎没停,这是北京市八月罕见的现象。更不寻常的是,北京郊区竟全然无雨,直到八日清晨才下了点儿蒙蒙细雨。天也为神儿女们遭遇的表示了忿怒和悲哀。

  王先生被带走之后,紧跟着把王太太也带走了。她当时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和衬裙,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脚上穿的一双新布鞋,是一位姐妹亲手做了送给她的。她见外面大雨倾盆,舍不得这双新鞋,就把鞋子脱下来,放在胳肢窝里。公安人员送给她一把雨伞,她就光着脚丫,淌着雨水走出去了。

  除了王先生夫妇外,当天夜里被捕的还有教会同工石天民、迟张荷静;执事张丽峰;青年人史昌林、章师训、凌云峰等;以及在东大地布道所被捕的彭鸿亮,在西城麻线胡同教会被捕的王长新,在香山被捕的陈善理,在长春被捕的孙振陆,和在广州被捕的凌向高等。加上七日白天在北医和协和两校批斗大会上被捕的在内,第一批被捕的大约有二十人。

  北京城里一片阴森恐怖。

第十八章 开始作囚犯

  捕人的汽车开到一个地方就停了。他们把小褂从王先生头上拿下来,他才看见那是草岚子胡同看守所。进监以后;他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里面只有一张能睡四、五个人的木板炕。

  当天夜里,他被喊到审讯室去。他还不知道那是审讯室,也不知道问他话的人是审讯员。他一进去就问那人说:

  「我妻子也被捕了吗?」

  「捕的是你,捕她干什么?」这是审讯员向他说的第一句谎言。那天夜里没有谈别的,只问了一些他个人的事,就如他的工作和家庭成员等等。他觉得这属于个人隐私,别人不得过问,所以就对审讯员说:

  「我个人的事,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你现在不是公民,」审讯员严厉的说,「你是我们逮捕来的犯人!我们问你什么,你就得回答什么。」这时他才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公民的身份,就按照所问的讲了一些。

  从审讯室回到监房,他躺在炕上,直到天亮不能入睡。他心里想:「我为什么被捕?我犯过什么罪?我没有犯过一条国法,没有偷过一样东西,也没有做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被捕没有别的原因,完全是为了反对三自会。」于是他想,「如果我说三自会是正确的,是合理,他们就会放我出去了。」所以第二天早晨提审的时候,他一到审讯室就向审讯员说:

  「我反对三自会,三自会是政府支持的,我反对三自会就是反对共产党。」此外他还说了一句谎言:「三自会是正确的,是合理的。」他以为这么一说,问题就解决了。其实他错了,说了第一句谎言,就得说第二句,第三句,第五句,第十句,第一百句……,而且越说越多,从这里起,他就开始说起谎来。

  审讯员一听这话,觉得正是施加压力的好机会,于是把眼睛一瞪说:

  「你还不交代你的问题!」

  「叫我交代什么呀?」王先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是反对三自会吗?」审讯员问他

  「反对三自会是信仰问题,与犯罪没有关系。」王先生说,「反对三自会,并没有犯一条国法啊!」

  审讯员严厉地说:「反对三自会,就是犯罪!」

  这句话可把给吓糊涂了,于是他就把反对三自会当成罪状,承认自己犯了罪。接着,审讯员问他:

  「你们教会里都有哪些人工作?」

  他说了好几个人,可就忘了梁立志,因为解放后梁在基督徒会堂仅仅工作了三个月就走了。审讯员追着问:

  「还有吗?」

  他想了想说:「没有了。」

  审讯员看他想不起来,就提醒他说:「冀东的。」

  一说冀东的,他立时就想起来了,说「梁立志!」

  「你说说梁立志是怎么一回事?」

  他就把梁立志先生的事讲了一番:

  「起初他到我那儿去订《灵食季刊》,告诉我说他在丰润县美以美会工作。过了好多年,到日本快投降的时候,一天夜里他又到我那里去。我问他从哪里来?他说从西安来。我问他怎么上西安去了?西安是自由区,北京是日本人占领地,他怎么能从西安来呢?他说他不满意老家那个环境,去西安找一个朋友,在那里加入了国民党,成为战干团的成员。我说:『你怎么可以加入国民党,做这种事?国民党是非官、非民、非军、非警,什么也不是,但什么都管。你应当赶快去脱离啊!』讲到十一点,我催他走,他说旅馆都住满了,没有地方可去,请求在我那里借住一夜,否则只有露宿街头。我因为怕他给日本人弄死,留他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打发他走了。日本投降后,他又来了,说河北省党部派他去昌黎县当国民党的书记长。」这时审讯员插进来说:

  「你知道县书记长是干什么的吗?那是国民党的重要干部!」

  「他没有当成啊!」王先生说,「他们已经派了一个书记长去了。后来他脱离了国民党,要求在我们那儿工作,我因为正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就把他留下了,而且给他报了户口。」

  「你藏匿国民党特务!」审讯员严厉地说。

  「我们户口本上有他的名字,怎么叫藏匿呢?」王先生说,「而且解放后反动党团登记时,他返回原藉去自首了。」

  审讯员严肃的说:「他是书记长,是大反动派,你留着他,你敢保证他在你那里没有做过党部的活动吗?」

  王先生说:「我不敢。」后来他想他应该说「我敢」,因为北京市公安局保证他没有容留梁立志在那里干政治活动。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把他传去问话,或者带到昌黎县去对质。梁立志先生从被捕到枪决,北京市公安局始终没有找王先生谈过一次话,这就证明梁立志没有在他那里干过什么政治活动。只是因为那天他整夜未睡,又被那枝手枪吓糊涂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所以不敢说「我敢」。就是因为他不敢保证,所以他包藏国民党特务梁立志的罪名就成立了。到此为止,他已经承认了两项他根本没有犯过的罪。

  王太太进监后,也立即提审。她到了审讯室,就坐在那里用两只手搓肢,因为她的脚还是湿的。审讯员问她:

  「你为什么不交代?你害怕?」

  「我不害怕。」

  「那,你是诡辩。」

  「我也不诡辩。」

  「你不老实。」

  「我没有不老实。」

  她头上的发针因为进监时被收去了,两根小辫子就垂下来。发梢尖尖的,她不由自主地用手不停地绕她的发梢。

  「你别玩那个!」审讯员说,「你上这儿干吗来了?」

  「我是反革命。」

  「反革命!什么事?」

  「梁立志是国民党员,」王太太说,「我们劝他脱党,他脱了党,就把党员证扔在炉子里烧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解放后过了三个月,他回原籍去自首。这三个月住在我们那里,不就是包庇反革命吗?」她这是想给自己加上个罪名。

  开头两次提审,审讯室门口有三个站岗的,那样子真是又怪又可怕。她想:「这些人怎么长得这么怪啊?」

  审讯员问她:「你害怕不害怕?」

  王太太说:「我不害怕。」

  提审常常在夜里,刚刚躺下,铁门咔嚓一声开了:「提审!」每次她从监房出来,总是一边走,一边求天父给她当说的话。走到审讯室门口要喊一声:「报告!」这时她就求天父预备她的心,带领她说该说的话。有一次审讯员问她:

  「王明道讲道,你讲不讲道?」

  「我不会讲道,不过有的时候在我们妇女聚会里我也讲。」

  「你怎么讲?你讲给我听听。」

  在她被捕之前,她们妇女聚会正好查罗马书第二章,她就把这段话讲给审讯员听:「圣经上说,『你这论断人的,无论你是谁,也无可推诿。……因你这论断人的,自己所行却和别人一样。』我们常会批评别人,可自己多少时候还就犯这个毛病。不说别人的错时,自己还在犯;正说人家错时,自己倒犯起来了。」说了这话以后,她想:

  「哎唷,坏了,他可能想我在假借机会说他了。」还好,审讯员没说什么。

  对王太太的审讯没有接触到什么实质问题,政府是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王先生身上,因为他们想只要王先生转变过来,王太太就跟着过来了,其实他们估计错了。

第十九章 在审讯中

  到了九月,天渐渐凉了。王太太夜里没有被子盖,白天身上穿的仍旧是那件短袖衬衣和衬裙,而且仍旧光着脚,没有袜子穿。她向政府要求取衣服,政府答应了,就叫她开条子。开完以后,管理员对她说:「你给王明道也开一张,取他日常需要的东西。」她就又开了一张,取他的被子、褥子、衣服等,还给他要了一副眼镜,因为王先生被捕时戴的那副眼镜掉在地上摔坏了,现在要的这副原是备用的。王先生是高度近视眼,不戴眼镜跟人家讲话,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更不用说脸上的表情了。所以被捕后这一个月来,他感到非常不方便。

  东西取来之后,管理员把王先生的那份直接送到他监房里去,并且对他说:「你老婆给你送东西来了!」老婆送东西来,当然说明老婆在家喽,王先生当时就信她还在家里。管理员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跟审讯员在审讯室所说的话一致:「捕的是你,捕她干什么?」显然,他们二人所说的跟派出所那位户藉警所说的互相矛盾。

  九月下旬,审讯员对王先生说:

  「你写写刘景文的材料。」

  王先生心里想,「她有什么材料可写的啊?」但又不能不写,于是就写了一句:「她也反对共产党。」他为什么这样写呢?因为他一进监,他们就说他反对共产党,所以他想每个进监的人必定都是反对共产党的。这时他对王太太的被捕与否,开始有些怀疑了。到了十月初,管理员给他送来一双冬天穿的旧皮鞋和一条新棉裤。放在炕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旧皮鞋是他每年冬天都穿的,那条新棉裤却是从未见过,他想一定是他被捕后,王太太在家里给他缝的。现在必是她也被捕了,同工迟太太给她送东西的时候,也把这两样东西给他带来了。从这以后,他就认定王太太也在监里。其实无论是迟太太或是王太太,她们都和他在同一天夜里被捕了。

  审讯室的审讯员和监房的管理员是密切联系着的,而且同监犯人的所作所为,也多少都有管理员的授意或暗示的。他们掌握了王先生胆小的特点,从审讯室到监房都采取同一策略,就是千方百计地恐吓他。审讯员不好随便说的话,常常藉着监房犯人的口讲出来。而且他们说话的口径十分相似,以致王先生都分不清什么是政府的政策,什么是犯人的胡说。

  在审讯室,审讯员向王先生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监房的犯人跟着就说:「你认的罪越多,出去的越快。把自己说的越坏,越说明你老实。……」而且还说:「你不认罪,审讯员一翻脸就把你拉出去枪毙,叫你死得很惨。……」他们就是这样昼夜地逼他、恐吓他,使他整天生活在恐惧中。

  共产党有一整套很强的政治逻辑。你不接受则已,一旦接受了,就得跟着它往前跑。政治学习的目的就是帮助你接受这一套逻辑,并且把它贯彻到你的思想和行动中去。监号里的政治学习是在更加强大的压力下进行的,作为一个犯人,你只有唯唯诺诺,没有别的出路。

  审讯一直进行下去,对王先生的审讯总计有几十次之多。一般地说,审讯员并不直接教给你讲什么和交代什么,而是诱导你往那条路上走,让你从自己口里,讲出政府要你讲的话来,并且按照政府的意思把问题交代出来。事实上你不这样交代也不行。

  九月初旬,审讯员启发王先生交代一个问题,就是「在教徒与非教徒、以及教徒与政府之间制造对立。」王先生说:

  「李处长跟我谈话时,劝我们基督徒不要老跟不信主的人那么格格不入。我说:『这不能怪基督徒啊,因为他们到处受人歧视。』李处长说,『这事我们也知道,以后我们要教导这些人不要歧视基督徒。』」

  过了些日子,审讯员对王先生说:

  「我见过李处长了,他没有说过那个话。」

  李处长明明说过,哪年、哪月、哪个时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审讯员竟说没有那么一回事!这可把王先生气昏了,他随即喊了一声:「天哪!」因为几天前审讯员跟他说过,「这里是法庭,不许你再提『神』字。」于是他就不敢再提「神」了。但他喊天,还是指着主神的。这件事又把他逼到一个地步,必得承认那是他自己的罪行。

  在审讯室,只许你说政府要你说的话,不许你说真理,与政府意图相抵触。有一次审讯时,审判员提到控诉的问题,王先生说:

  「圣经上从来就没有过控诉的事。」

  审讯员没有办法反驳他,就诉诸恐吓:

  「你还是保持你那个立场!?」

  这句话的份量相当重,他害怕了,唯恐审讯员一变脸,就把他拉出去枪毙,于是认错说:

  「我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我说的话可能有些是不合适的。」

  审讯员为了压他赶快交代问题,就尽量说些恐吓的话。他为了得释放,就一步步退却,把自己置于完全被动的地步。

  王先生的失败始于八月七日之夜。七日的白天他还是那样刚强,那样勇敢,怎么一夜之间竟会失败下去,而且失败得这样惨,简直判若两人呢?一九九零年当他被问及此事时,他很坦白地说:

  「解放后不久我曾去天津,看见在一片砖墙上用白漆写的四个大字——『宗教自由』。我说这就是共产党掌握政权以后,告诉全国信徒说:『不要害怕,信仰自由。』我很相信这话。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相信共产党不会干涉人的信仰,所以我才发表了那么多为信仰争辩的文章。

  「我的失败也和一九四二年那场灵战的胜利有关。我想日本人那么厉害,势力那么大,我都始终没有屈服,我还怕什么?《东莱博议》上说:『天下之事胜于惧,而败于忽。惧者福之源也,忽者祸之门也。』我失败就失败在『忽』和『不惧』上。为什么呢?因为我跟日本人战斗了八年都没有失败,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忘记了我还是个人,我还有肉体呢!有人问我是日本人可怕,还是共产党可怕?我说:『还是日本人可怕,因为他们不会说中国话。共产党是中国人,我能跟他们讲理。』谁知共产党不跟我讲理,用一枝手枪就把我吓糊涂了。

第二十章 与罪犯同处

  王先生进监时,头两天关在一个单人房间里,第三天就调到一个三人房间,跟另外两个犯人住在一起。这两个犯人一个叫蒙光华,另一个叫黄克道。蒙是给日本人当皇协军的,帮助日本人打中国人。黄克道始终没有暴露过他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听他的口音知道他是东北人,而且他还认识潘阳教会的一些人。至于他为什么被捕?没有人敢问他,因为他很厉害,他一瞪眼睛连蒙光华都害怕。他的名字跟王先生的名字也实在凑巧,一个叫黄克道,一个叫王明道。顾名思义,黄克道是来克服王明道的。王先生怀疑他是政府公安人员,装作犯人来诱他的口供。四个多月之久,王先生就在这两个犯人的手下受尽了折磨和痛苦。

  王先生刚调到那个三人房间,就问蒙光华说:

  「这是在哪里?」

  「这是在郊外。」蒙回答说。

  王先生知道郊外没有天主堂,可是他却听见天主堂的钟声,他想郊外怎么听得见天主堂打钟的声音呢?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就在西什库天主堂附近。

  黄、蒙二人看出王先生胆小的弱点,就故意吓唬他。蒙光华对王先生说:

  「你可得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若是抗拒的话,审讯员一翻脸,马上就进来两个人,把你的手往后一背,拉出去枪毙。」他还告诉王先生说,「有一种子弹,叫『四七子弹』,打到脑子里,活是活不成了,可死也一时死不了,得在血泊里痛苦地翻滚几个钟头,才能慢慢地死去。」王先生信以为真,觉得那太可怕了,比五马车裂的情况还要难受。其实哪里有这么回事?都是他们编造出来,故意吓唬他的。

  晚上他们三人睡在一个炕上。王先生睡在中间,他们二人睡在他的两边。好几次黄克道睡到半夜,「啪,啪,啪」地狠命打王先生的嘴巴和脸。他被打醒了,就质问他:

  「你为什么打我?」

  「我做梦了,我梦见打人了。」其实他不是做梦,而是故意的。这种行为虽然不能说是政府人员授意的,但至少是默许的,因为不论做什么事,只要能起到一个作用,叫人交代问题,都是政府欢迎的。

  王先生跟这两个犯人在一起时,整天就是听他们骂他。蒙光华的口里尽是说些污秽、淫乱的话。姓蒙的说,姓黄的听。有时两个人就唱:「叹人生啊,叹人生啊!」王先生实在难以忍受,心里痛苦极了。

  有一天早晨,这两个人突然向王先生发了一个问题:

  「你除了刘景文(即王太太)以外,还跟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没有?」

  「没有。」

  「你不可能没有。你传道三十年,到过二十几个省份,听你讲道的人成千上万,不可能没有年轻的女子追逐你。你一定有,不可能没跟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你说吧,说了对你有好处。」他们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神父,交代了他同他生母发生关系,几天以后就出监了。他们劝他:

  「你快交代吧,交代了对你有好处!」他们就是有这种办法来套供。然后又说:「我们不是为了自己。你出监又不能把我们带出去,我们是看你太痛苦了。你若交代了,几天以后就能出去。」

  「没有,叫我怎么交代呢?」王先生说,「要交代,就必得讲出那个对象来。我诬赖人,人家能答应我吗?不要跟我拼命吗?中国女人最注重贞洁,我说她跟王明道发生过关系,她岂不能到监里来打我嘴巴?」

  两个犯人每天从早到晚就是跟他谈这个问题,谈了很长一段时间,看他实在没有,才不再谈下去。

  他们为什么那样积极地追问这种事呢?王先生第一次获释以后,从《天风》周刊发表的材料里晓得,当时教会一位很有名望的人,被捕后交代了他在这方面所犯的罪。他比王先生小两岁,他们想他能犯这种罪,为什么王明道不能?所以就天天逼着问他,想在这方面抓他的把柄。但王先生确实没有犯过这种罪,他们也只好作罢了。

  王先生年轻时也确曾遇见过这样的试探,但感谢神,都得胜了。他特地讲了他的经历,勉励一切做主工的青年人,谨防魔鬼的陷阱。他说:

  「第一次试探是:我在广州领会时,有一位传道的姐妹陪着几位年轻姐妹来看我。她介绍其中一位,说她新近死了丈夫。第二天这位姐妹在我吃饭的时候,拎着提盒送两样菜来给我吃,并且坐在那里跟我闲谈。过了几天,她又拎着提盒送两样菜来说:

  「『请你尝尝我们广州人的口味!』

  「『谢谢你,请你拿回去吧!』我说,『我这里的菜饭足够吃的。我告诉你:下次再来见我时,千万不要自己来,要找几位姐妹与你同来。你要谈什么,先把它写出来,不能随便谈,因为那没有意思。』

  「当时我住的地方是个很大的院子,只有我和一个看门的住在那里。看门的在门房睡,我住在后面一座楼上,没有第三个人。我要是在那里犯罪,容易极了。可是感谢神,他保守我始终没有起那种恶念。

  「第二次试探是:有一年夏天,我到蚌埠去领会。客栈的伙计拿着灯笼接客,上面写着:『某某客栈。』我叫了一个伙计,请他给我找一个单人房间。

  「他把我送到那里时,门口站着一个女的。我对那个女人说:

  「『请你出去好不好?我要关门。』

  「『这么热的天,干吗关门?』她不肯走。

  「『我不要人站在这儿,请你走吧!』我就把她赶走了。

  「第三次试探是:有一回我在香港讲道,一位弟兄开车去接我,把我送到一个最大的酒店,是基督徒办的,那里不许伙计给客人叫娼妓。伙计不去叫,但娼妓自己来,这是他们商议好了的。那位弟兄把我送到三层楼上的一个房间后,就带我去澡房洗澡。我进去以后,就把门从里边锁上了。有一个女的,穿得很漂亮,先在我的房门口吹口琴,然后又跟到洗澡房,一直等到我洗完澡出来,她还在吹。我看见她了,却没有理她。回到房间以后,她又跟到我的房门口吹。没办法,我只好把灯关掉。她看看没有希望,这才走了。

  「感谢神,这三次试探,他都保守了我,使我没有沾染污秽。」

  一九五六年元旦,王先生进监快要五个月时,黄克道说:

  「今天是元旦,我们大家来谈谈各人的思想。」

  王先生说:「我进监四、五个月了,天天祷告神救我出去,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效验。」

  黄、蒙二人对他说:「好了,你信仰动摇了,你快写写你信仰摇动的经过吧!你这样一写,过不了几天就会提审。」

  材料交上去以后,果然很快就提审了。从进监起,到那天为止,四个多月来审讯员审他时,总是叫他站着。可是那天不同了,审讯员叫他拉过一张椅子来,跟审讯员靠着炉子坐在一起。那时正是小寒时节,天气很冷。审讯员说:

  「我看见你写的材料,我很高兴,我知道你的信仰已经摇动了。现在我对你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想杀了你;另一个意思,我看你是个人才,想叫你为政府做些工作。」

  「我信仰已经摇动了,」王先生说,「还能为政府做什么工作呢?」

  「还传道啊!」

  「我信仰都摇动了,怎么能传道呢?」

  「没关系啊,你可以用演戏的方法传道嘛!梅兰芳演杨贵妃时,明明是姓梅,上了台就姓杨了。明明是男的,上了台就变成女的了。」

  「这个我可做不到。」王先生说,「演戏就得说谎,我一说谎,我就痛苦万分。」

  「你痛苦是因为你不习惯说谎。你多说几句谎,就习惯了。

  审讯员看他不肯答应,就说:「你去吧!」

  回到了监号,黄、蒙二人问他审讯的经过,他不肯说。过了一天,他才把经过的情况讲出来。黄克道听了以后就对他说:

  「政府叫你演戏传道,你就演呗!」

  「我不能演戏。」王先生说,「演戏就得伪装,伪装就得说谎。我一说谎,心里就痛苦。」

  「你心里痛苦是因为你不习惯说谎。」黄克道劝他,「你多说几句,就不痛苦了。」

  王先生接受不了,却又不敢反驳,因为他已经完全被他们掐在手里了。

  由于不答应演戏传道,他回监房以后就好些日子不提审了。他心里挂念妻子:她是个南方人,只能吃米饭,不能吃窝窝头。在家里连吃饺子都吃不饱,必须吃碗米饭才行。在监里这样一天两顿窝窝头,怎么能活得下去?他担心她过不多久,就得饿死在监里。于是他写材料说,愿意接受审讯员的意思,用演戏的方法传道,结果没过几天就又提审了。

  审讯员说:「很好,你演戏吧!」

  怎么演呢?他一向是不看戏的。演戏就必得伪装,他怎么办得到呢?提审的时候,审讯员对他态度很好,因为觉得他是跟政府走一条路子了。其实他自己明白,他所以写材料说自己信仰摇动了,是因为他觉得神对他不公义、不慈爱,没有听他的祷告。至于他的思想,仍旧是原封未动:他并不怀疑神的存在,甚至当他嘴里说神是虚无缥渺的时候,心里仍旧笃信神是真实的,因为几十年的经历证明,神是千真万确的。

  一月下旬,黄克道调走了。蒙光华见黄克道到吃饭的时候还没回来,就对王先生说:

  「黄克道大概是枪毙了,你看,他到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你可要小心,下次该轮到你了,你也快要死了。」

  王先生听了,心里十分紧张。蒙又问王先生是在几号审讯室受审?王先生告诉了他,他就说:

  「你犯过大罪!你杀过人吧?你赶快承认吧!」

  「我哪里杀过人啊?」王先生说,「我连鸡都不敢杀,还敢杀人?」

  五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他,吓得他连话都不敢说。

  黄克道走了以后,就剩下他和蒙光华两个人了。因为没有第三者在,蒙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欺凌他。有一天蒙动手打他,把他打倒在地上。王先生说:

  「你打我,我报告管理员。」

  蒙就躺在地上,说:「你打我了,把我打倒了。你报告,我就说你把我打倒了。」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无赖。

  王先生和这两个犯人同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前后打过他好多次,黑夜白日受他们的摆布、恐吓和欺凌,终日心惊胆战,以致后来精神都有些失常。直到第二年七月初,蒙光华也调走了。这才结束了那段可怕的岁月。后来王先生被调到丁监,那里比原来的新监条件好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