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长久地冲在浪尖,因为大浪很快就冲到顶,弄潮儿随后就会被压到浪底。我不久之后就经历了低潮期。我们在磨石街的屋宅太大,维护起来颇为不易,于是母亲就把这宅子给卖了,当时我正在美国。母亲搬到一所临近渔夫码头的屋子里住,这屋子较小,非常幽暗,我们的生活大不如前了。我们在日本收到一张母亲拍来的电报,她邀请李曼小姐住到我家去,因为她早几年就让我做了李曼小姐的义女。回到南京,马车把我们放在新家的门口,我发现我们住的地方只不过是进了大门右边的几间房而已,不禁大吃一惊。我是一个住惯了深宅大院的人,我们住的地方对我而言就和住大街上没什么区别。
母亲气色特别好,能与她和家人团聚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然而我自己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很多活动不得不全部取消。第二年我接到噩耗,亲爱的母亲忽然过世了。当时我正在牯岭休养。我离开家的时候她身体健康,精神也很好,十天以后,我忽然收到电报,说她已经过世了。我急忙赶回家办理丧事。根据她的遗愿,葬礼要照基督教的仪式,庄重而简朴,虽然有些家人反对这样做,我还是按照她的意思办了。她告诉我们,自己不想葬在苏州,因为她现在是一个基督徒了,也想与基督徒葬在一处。于是我们就将她葬在基督徒的墓地里,靠近李曼先生的墓牌。
我六姐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这次葬礼充满了平安与盼望,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在二十五年前嫁入南京一户巨富人家。她公公所任职分与我父亲相当,过世却很早,她丈夫也早逝,撇下她和三个孩子,永健三岁,光云二岁,永富只有六个月。那时家里有三个寡妇,六姐夫的祖母、六姐夫的母亲,还有六姐。于是永健就成了这个家族的大部分产业的继承人。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完全可以预料得到会有怎样的结果。永健从小就在这三个寡妇的溺爱中成长,长大了之后就完全不受她们管束了。永健成了一个横行霸道挥金如土的人。他对她们的眼泪和劝诫嗤之以鼻,如果不给他钱,他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拿了值钱的东西就走。他将大把的钱财挥霍在吃喝嫖赌之上。
有一天,他在赌局里输得很厉害,于是在凌晨回到家里,逼他奶奶要钱。她当时还没起床,于是他就恶狠狠地走过去,粗声说:
「把我那条珍珠项链拿来给我。我现在就要!」
他奶奶从睡梦中惊醒,喘着气说:「什么珍珠项链?」
「就是你说要在我娶媳妇的时候给我的那条。」他回答。
「那条珍珠项链!」她叫道,「那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是我们留着给你新娘子的。」
「我现在就要!到那时你们再拿些其他的东西送给她就好了。」他怒吼道,「赶快交出来!」
他这样地骄横,着实把她给气坏了,于是就回答说:「不行,你休想得到它!」
他冲上前来扇了她两记耳光,大叫道:「你给是不给?」他奶奶尖叫起来。六姐听到叫声就冲了进来,可永健用蛮力把她推了出去。厨子刚好从这里经过,听到尖叫声也冲进房间里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桶。他看到这样的情形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把整个水桶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向永健,永健低头避过。这厨子怒火中烧,喊道:「我要为这个家除掉你这个恶棍!」就拿了一个大雕花椅子砸了过去,但永健再次闪开了去,然后落荒而逃。
永健离开了南京,去了无锡。这个家族在那里开了好几家大铺子。于是永健又去逼那些经理给钱。与此同时,他写信回家,威胁说要打断他弟弟的腿,使他弟弟变成一个废人,不再能做继承人。他甚至雇了杀手埋伏在永富上学的路上,要把永富打残,但是这个阴谋被发现了,于是他的弟弟就被藏了起来。六姐写信告诉无锡店铺里的经理,叫他们不要再给钱给永健了,同时还报了警,要警方把他捉拿归案。但是永健极为狡猾,再次逃脱。八哥想用计抓住他,于是就请他回家下盘棋,六姐则去叫警察来把屋子围住。永健如约而至,坐下来下棋,但很快就疑心有诈,就溜走了,又一次从他们那里脱身。
后来,永健去到一个店铺经理那里,用枪指着他说:「你如果不给我钱,我就打死你。」有几个店员猛地冲过来抓他,他被迫逃跑。可怜的六姐,接到这个消息之后,已经是一筹莫展。看来唯一的法子就是把他逮到并关在监狱里面。于是她就请警察这样办理。就这样,永健最终被捕入狱,他母亲登报声明,与他断绝母子关系。登报那天,六姐心里极其痛苦。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带着光云和永富来到渔夫码头与我们同住。她吃斋念佛,但于事无补,并不能使她从这场灾难中解脱出来,因此,当我们给她讲在基督中得到平安的方法时,她比原先更加能够听得进去了。不过,在耐心的教导和解释了好几个月之后,她才接受了基督,同时不再吃斋了。随后,光云和永富也接受了基督,三个人一同受了洗。随着她受的试炼越多,就信得越深,她把永健交托给主,并为他恒切祷告。
永健写信叫我向他母亲说情,把他从监狱里保释出来。李曼小姐派人送了他一本圣经,于是他就从圣经里面引用了一些经文,表明自己已经悔改了。当我向家里人提议将他保释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这样做,说:「我们会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如果他给放了出来,你就得要负全部责任。」不过,我却想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写信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到我家里来住,并答应要听我的话,我就给他作保。他同意了,于是我就将他保释了出来。
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做早祷,正读到《使徒行传》中彼得从监狱里获救的那个部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永健站在了我们面前。我看了看他,面黄肌瘦,头发长长的,眼里闪着怒光,就知道他还没有改变,仇恨还在他心里燃烧,而我自己的心则不住下沉,暗暗自问道:「他没有悔改!他骗了我!我该怎么办?」他母亲对他说话,可他浑然不理,只对我打了个招呼。我带他去我宅子里的一个房间,告诉他这个房间他可以用,然后清楚地告诉他,没得到我的允许就不准外出,外出只准坐我自己的人力车。
六姐和二嫂还有其他人都责备我。「你难道没有看见他一点也没有改吗?他骗了你。现在我们宅子养了只老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永健在自己的房间里贴上了几条标语「老母该死!」「经理该死!」「要杀了我弟弟!」他在暴怒之下把门踢成了碎片。我试着与他交谈,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面带愠色地坐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他奶妈说:「在我见过的恶棍中,他是最坏的一个。如果这小子信了主,我们整个镇子的人都会信耶稣的。」我试着给他找点事做,并请他为我誊写一些福音单张,他去写了,但是还是像块石头一样顽固不化。
后来,他开始写作,写一些文章寄到一家报社去。他的文笔犀利流畅,于是那家报社付给他较为优厚的稿酬。这样一来,他就找到一些让自己忙上一阵子的事做了。两年之后,他去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并名列榜首。他开始有了变化,原先挥霍成性,现在却节俭起来;原先游手好闲,现在却勤奋上进;原先桀骜不驯,现在却平静安稳。在这些年里,他没有对自己的母亲说一句话,所以我们知道,他仍旧怀恨在心,还没有认罪。不过他母亲却从未中断过为他祷告。
在毕业之后,他去了杭州,要做一个研究,考察中国那一带各样的大学,就在那里染上了伤寒,送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他一连好几周躺在床上,越来越瘦,越来越虚弱,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了。在这垂危之际,上帝听了他母亲的祷告,开了他的眼睛,让他看见,其实是他自己得罪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不是他们对不起他。他就像那个浪子一样,最后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并为自己那沉重的罪孽而痛心疾首。他请他母亲过去,当她到他面前弯下腰时,他看着她的脸,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端详她的脸,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自己所带来的痛苦,就失声痛哭起来。「母亲,你爱我关心我,可是我就像一只忘恩负义的狗,回头咬那只喂食的手,伤害了那个唯一爱我的人。你能原谅我吗?」
「你是我的儿,」她呜咽着说,「我当然可以原谅你,不过,你一定要请求耶稣也原谅你。只有耶稣能够将你所有的罪都洗干净,并洁净你的心灵。」
「是的,」他回答,「我的确想请耶稣饶恕我并做我的救主。你会为我祷告吗?」在她祷告的时候,眼泪顺着他瘦瘦的脸颊滴了下来。从那时起,他的身体就渐渐好转,但是奶妈不小心给他吃了些坏了的饭菜,他的病又发了。有一天,他请了一位牧师来给他施洗。几天后,永健对这个世界闭上了眼。但是,在进入天堂那天,他却要再度打开眼睛,看到主的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