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磨石街的那个家中,自己用一层楼,有卧室,还有一间朝着花园的书房。花园四围是高墙,沿着曲折的斜坡一直走,可以走到院子角落里的一个玻璃围住的高台上去。我坐在里面,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园子里那些树的树冠,而且还能看到旁边大花园的花草树木,绵延至城墙那里的灰瓦屋顶也尽收眼底。即便在冬天,园中也有鲜花盛开。有一棵腊梅树,在下雪天里开了一树的黄色腊梅花。空气中溢满了腊梅的芬芳,我们把它叫做十二月腊梅,在园子里有很多这样的花树。天气暖和起来之后,鸟儿就很喜欢到我们的园中来。歌鸲嘴尖金黄,羽毛灰黑,是我园中的常驻歌唱家。在初夏,有时候我会被一阵宛转如音乐的鸣叫声唤醒,向外一看,只见一抹亮黄色在眼前闪过,便知道是黄鹂来我这里度假了。在收获季节的夜晚我会听到布谷鸟在头顶飞过时的声声叫唤,好像在告诉农夫们:「麦子熟啦,快快种稻!」这座看台可鸟瞰四围景色,也成了我的祷告室,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
一天早晨,我正在书房写字,女仆送来了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从美国寄来的。这信封、笔迹和邮戳变得愈发珍贵起来,因为当我还在苏州念书的时候,就开始了这样的书信往来。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的校长贝厚德小姐(Miss Martha Pyle)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去。这位美国女士是我素来敬仰的老师,因此每当她派人叫我过去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感到很兴奋。那天,我的牧师也坐在办公室里,两个人都面带微笑,示意我坐下。牧师把一封信放在我手中,叫我看那封信。这是一封求爱信,是一位男子大学的年轻教授写来的。我见过这人,也认得他。每次在举办完一次独奏音乐会之后,我都会收到很多类似这样的求爱信,但还从未回过一封。我在读这封信的时候双颊绯红,读完之后便把这封信递回给牧师,一句话也没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蔡小姐,」我的牧师说,「你的校长和我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优秀。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教授,也是一个基督徒弟兄。我们劝你认真地考虑一下他的求婚。」
「是的,的确如此,克丽丝缇娜(我的英文名),」我的校长接着说,「我知道这位年轻人是他自己家中唯一一个信主的人,也是那所大学教员中数一数二的青年。他的校长也给我写了一封信,请我替他牵线搭桥。我接到这个请求,心里再高兴不过了,因为你们两个我都很器重,觉得这桩婚姻将会非常理想。请你慎重考虑一下吧。」
显然,有很多原因让我对这位青年敬重有加,但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没有回答他们,也没有给他回信。但这青年不断写信过来,这样一来,其他人也知道了。有些老师想要来劝我,但我还是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在我回南京之后,他继续给我写很多信,我的一位哥哥负责分管信件,这种信收得多了,就认出是同一个人的笔迹,于是开始好奇起来。
有一天,在吃饭的时候,他问:「给你写那么多封信的那个朋友到底是谁啊?」我虽然想尽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脸却变得绯红。「啊!啊!她脸红了!我一定要把这信仔细瞧瞧。这是一个男人的笔迹吧!」
母亲插了进来,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这个人。你给他回信了吗?这人是谁?」
我被逼无奈,只好告诉他们关于那位年轻教授求婚的事情。「听起来这年轻人还是不错的。你是不是说他有二十一岁?」她问,「我觉得这婚事再好不过了。你为什么不给他回信呢?」
「她觉得不好意思回,」我哥哥说,「那我替她回信好了。」这样的飞鸿往来以后,我对他的尊重渐渐变为仰慕,再由仰慕转为爱慕,于是这位大学教授就成了我的心上人。我们同意,他在结婚之前先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于是我留在家中,而他则去了美国。在美国念书的最后一年,从来信中可以看出他在灵性上有改变。他本是一位很彻底的基督徒,现在却因所读的书籍而开始怀疑起圣经来。他在信中写道:「圣经里说耶稣是自童贞女而生,还行了许多神迹,但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不过是像希腊神话一样的故事罢了。」还有一次,他讥讽神学院的学生说:「他们以为自己只要手里拿着一张福音单张,坐在安乐椅上就可以得救了。」当时我正在学一门函授的圣经课程,因此这些话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我一再写信给他,想要告诉他圣经的每一页都是由圣灵的启示而来的,因此「隐秘的事是属耶和华我们神的;惟有明显的事是永远属我们和我们子孙的,好叫我们遵行这律法上的一切话」(圣经《申命记》29:29)。但我的信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而我也没有改变自己的信仰。我的母亲很为这婚事而高兴,于是就很热心地为我预备嫁妆。我根本无法向她倾诉自己那深藏于心的伤痛。
夜复一夜,我在自己的花园里来回踱步,或在那瞭望台上跪下为他祷告,我向上帝祈求:「他是一个基督徒,承认自己是上帝的孩子,然而他却不相信我主的神性。若我们在信仰上不能契合,又怎么能得到幸福呢?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是好呢?」
一天,我注视着这封信,心里既满怀希望,又伤心痛苦,真是百感交集。他是否有可能最终改变了对上帝话语的看法?但当我打开信开始读的时候,我的心凉透了。他给我讲自己博士毕业典礼的种种,并说他是多么盼望能回到中国,回到我身边。然而对于那个我认为最重要的事,却没有提及自己的思想有任何转变。
我把信拿在手中,上了瞭望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把信打开,放在上帝面前,就在那一刻,在那个地方,内心开始了一场极大的争战。我是该拒绝上帝而跟随自己的心上人,还是要拒绝我的心上人而跟随上帝?可我两者都无法放下,于是带着心中悬而未决的矛盾下了楼。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内心仍是挣扎不已。
我是该拒绝上帝而跟随自己的心上人,还是要拒绝我的心上人而跟随上帝?我主或我心所爱?我心所爱或我主?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天,我在看台上的时候,眼光落在了一幅在客西马尼园中之基督的画像上,就被圣灵充满。我明白祂遭受的痛苦,而我的伤痛祂也完全了解。下了看台,我开始能歌唱赞美了,但坐在打字机前,我的手指却一动也不能动。要割断这五年的感情,将我们一起做过的那些美梦一笔勾销,这样的信我怎么能下得了笔!但这是不得不做的事,于是主就给我加添力量,把这信写完了。这件事我从没后悔过。自从那天起,我救主的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与主的相交是一年更比一年甘美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