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租界夹在新旧城区之间,包括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日租界、俄租界,后来还有了犹太人租界。这些外国人原先不过是零星地散布在众多中国人当中罢了,而今却因难民涌入,充斥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使上海的人口增加了三倍。爱国学生们深恨中国缺乏自治权,因此租界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尽管如此,由于这些地方受国际公约管制,较为安全,就成了有钱人的避难所。在1937-1941年抗日战争的第一阶段,上海成了一个大难民营。
我们住在法租界,可那里没几个法国人,周围住的外国人大多是白俄,他们在俄国革命之后逃到这里,把这里变成了白俄区。霞飞路就在附近,那时候大家都把它叫做「罗宋大马路」,因为那一带俄国商铺林立,人行道上散步的也大多是俄国人。
我们搬到那里还不到一周,日本人就开始围攻上海了。在租界里尽管没有炸弹爆炸,中日军队却在这个区的两边相互开火。三个月后,上海沦陷,在这三个月间,子弹的呼啸声和大炮的轰炸声从未停过。
李曼小姐继续校对注音符号版圣经的工作。之前她把上海所有印刷仪器全都搬到了南京,在我们离开南京之后,她又把这些仪器移到了汉口圣书公会那里,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倘若这些印刷仪器留在了原先的上海办公室,或留在南京,就会被毁掉,李曼小姐的投资和心血也会付诸东流了。
同这栋房子的大部分住户一样,我们的女房东奥尔加小姐也是一个白俄人。我们刚到的那天下午,她出去打麻将了,所以是一个叫「伙计」的中国男佣带我们到所租的房间去。傍晚,奥尔加踏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上楼来看我们。她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年轻女人,穿得非常时髦,她用蹩脚的英语说:「你们是新来的客人,李曼小姐和蔡小姐,是吗?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一张床单和几个碟子。请你们用吧。」
「多谢你了。我猜你是我们的房东吧,请问尊姓大名?」
「得了,我叫奥尔加。你们想和我一起打麻将吗?」
「不,我们不打麻将。我们是基督徒。」
「不打麻将?干嘛不打?」说完,她一转身,又咯噔咯噔地下楼去了。
过了几天,她又来了。「请你们现在付房租给我吧!」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不是已经付过房租了吗?」
「不!不!不是这个月的租,是下个月的房租。我打麻将输了很多钱,请你们现在就把下个月的房租给我吧。」
就这样,奥尔加过来看我们,不是请我们打麻将,就是问我们借钱。其余时候,虽然我们看不见她,却可以听见她在楼底的呼喝声:「伙一伙计!过来这边!」或者「咪咪(她的狗),你在哪里?」她打麻将输了钱,就会听到玻璃杯、碟子和刀叉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狗的惨吠声,因为这狗被她痛打,一直被追打到大厅里去。奥尔加和所有的房客都吵架,只是没有跟我们吵过。我们常常听到猛力的关门声,还有怒骂及尖叫声,因为他们常常会打了起来。这些争吵和打斗使得警察几乎天天上门来查问。奥尔加和一个名叫尼尔斯的瑞典男人同居了7年,却仍旧没有结婚。尼尔斯白天在租界监狱上班。她向他发脾气的时候,就会摔碟子、杯子,把银器往地上砸。他们常常到外面去跳舞,凌晨才回来,大声唱着歌,喝得酩酊大醉,还没有进自己的房间就醉倒在外面,在楼梯上睡着了,我们的佣人早上下楼梯的时候会被他们给绊倒。
那位伙计英文说得不好,过去常上楼来向我诉苦,因为我是个中国人。「这个小姑娘把鞋袜都扔在地上,叫我拾起来。她有很多衣裳,却没有一件喜欢的。她把这些衣裳卷起来,就这样丢在衣柜里。」
奥尔加的母亲、姐姐还有侄子侄女从美国的阿瑟港来到上海,全都住在我房间下的那间房里。奥尔加常常和他们打架,揪住她侄女的头发不放,侄女尖叫起来,于是她母亲和侄子就跳起来压住奥尔加,于是桌子翻了,椅子倒了,奥尔加、侄子和侄女在地上也滚做了一团。
有一天,一个房客过生日,就请奥尔加和她一起打麻将。她们连打了四十八个小时的麻将,奥尔加输了两百美元。为了还债,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房间也分租出去,这样,那个大衣箱就得要移走。在搬箱子的时候,她受了重伤,接连几个月都虚弱得几乎没有办法下地行走。一天,她上楼来看我们,坐在椅子上哼着告诉我们,医生说她必须要做一次手术,手术费很高。李曼小姐常常向她说起耶稣,这时就劝她自己给自己做祷告。于是奥尔加就走到自己的房间里,跪下来祷告:「亲爱的神,我是一个非常非常淘气的女孩。请让我身体好起来,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打麻将、不喝酒、不跳舞,再也不和别人吵架了。」她立刻觉得身体不再疼痛了。当晚,尼尔斯回到家,说他已经安排好了,要送她去医院治疗。
「不!不!尼尔斯,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身体已经好了。」
「胡说八道!医生说你要动手术才能好起来的。」
「尼尔斯,求你了,我不需要动手术。耶稣已经把我医好了。」她拒绝进医院,因为她的身体真的痊愈了。她急急地赶上楼来,不顾我们当时正在款待客人,迫不及待地将这个神迹告诉了我们。
奥尔加遵守了诺言,因为她从那以后就成了一个全新的人。这栋房子终于有了安宁。她常常会上楼来读经祷告。她用一种像孩子似的简单方式来祷告:「天父,祢知道我可能会跌倒,祢扶我起来。」有一天,她读到《箴言》,心里非常感动,就告诉我们说:「圣经告诉我,『你这个懒情的小东西!去看看蚂蚁,它在整个夏天都工作,要为过冬做准备。』」于是她把自己丢在一边的衣裳从衣柜里拿出来,开始学习缝纫。
她去还自己欠下的赌债。她站在赌场走道那里,不敢进去,因为怕自己又被诱去赌博。不过,当她看到那些赌徒们一脸的贪婪和颤抖的双手时,心里忽然一片释然,就这样,她从原先这种奴役捆绑中被拯救出来了,她为着自己得到的新生命而赞美上帝。
现在,她想要帮助自己的男朋友,于是就请李曼小姐给他传讲福音。「请你好好教教他,我有了一颗新心,希望他也能改头换面。圣经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希望他能够去读。」
然而,这种新生活却没有让尼尔斯高兴起来。他说:「你说不跳舞、不吸烟、不喝酒!我成天在监狱里工作,现在倒好,你要把家里也要变成一个监狱了。」
然而,奥尔加学会了通过祷告来到上帝面前,于是她祷告道:「天父,我求祢了,我爱尼尔斯。我希望他能和我走同样的路。但祢若要让他离开我,那也可以。请祢把祢自己的旨意放在我们心里。」上帝听了她的祷告,因为有一天,尼尔斯放假,就带她去了教堂。他们在那里结婚了。
我们住的那栋房子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噪音。在楼下,一位受过教育的中国女子租了一间房。她的丈夫遗弃了她,于是她就试图在佛教中寻求安慰。每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就会大声念佛经。大多数房客都会在晚上出去寻欢作乐,所以他们会抱怨她搅了他们早晨的睡眠。我们常跟她讲由基督而来的安慰,但是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最后,她有一天告诉我们,要到西部去找她的丈夫。几个月以后,我们收到了她寄来的一封信:
「蔡小姐和李曼小姐:
「虽然好久都没见到你们,心里却是常常想念。我离开上海之后就去找我的丈夫,在汉口被疑为间谍而下到狱中,坐了六个月的牢。我在狱中无事可干,就去读你们送给我的圣经,它给我带来了真正的平安。我越读就越觉得圣经很奇妙,于是就和其他囚犯一起分享圣经。那些看管监狱的人准许我给这些人读圣经。非常感谢你们送给我这样一份奇妙的礼物。」
在第二封信中,她告诉我们自己已经从监狱中释放出来并找到了丈夫。他们已经破镜重圆了。
在房客中还有一个犹太女人,是从欧洲来的难民,我们常常听见她的哭泣声。她所经受的惨事和心里的哀伤不仅压垮了她的身体,也让她的精神变得有些失常起来。她丈夫斥责她,而这只让她的情况更糟。她被送到精神医院,穿上了疯人拘束衣。过了一段时间,她从医院回来了,但不久后再次崩溃。任何关于基督的话她都听不进去,在逾越节时她来看我们,连我们房间里的一杯水也不愿喝。不久以后,她却开始读起我们送给她的那本圣经来,这些生命的话语抚慰了她的心灵,终于让她找到了平安与安详。后来,她得到一个去美国的机会,于是就把这本圣经带在身边,她写信告诉我们,说她继续每天读经并从圣经中得到安慰。
三只迷途的羔羊!一个俄国难民,一个中国难民,还有一个犹太难民!然而好牧人把她们全找了回来,并且带领她们安全地回到自己的羊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