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位于多风多沙的华北大平原,是「北方的京城」。在这座城市的高墙之内,住着满清慈禧太后,她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统治着自己那庞大的帝国。南京则是「南方的京城」,坐落在长江流域的青山绿野之间,向来是华东地区的政治中心。在满清政府被推翻之后的五十年间,历届政府都建都于南京。这座城市位于长江南岸距江口约三百多公里,高高的城墙随地势起伏而筑,把这座大城围在墙内,城墙开有九个城门,城门之上建有城楼。在城楼上可以看见自城门进出的车水马龙,有背着货的苦力,轧轧作响的独轮车跑得飞快的人力车,破旧不堪的马车,还有锃亮的小轿车。每种车辆都勾勒出古老城墙在那个年代所历经的几许沧桑。

  我出生在南京,在姐妹中排行第七,因此别人称我为「七小姐」。谁也不曾想到,我将会亲眼目睹南京脱下满清黄袍,穿上民国制服,然后改成日本军装,随即又穿回民国的装束。

  我父亲当年做江苏藩台时,坐着绿呢大轿出入城门。与此同时就在这城墙之外,拓荒宣教士们住在一艘小船上,等着找到可以落脚之处。之后追随他们脚踪而来的宣教士络绎不绝。教堂、学校神学院、大学、医院以及宣教士住所开始遍布全城,这是他们热心事奉的事实证明。在这些地方,周围居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社会风气也改善了,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的事奉在属灵上的持久果效。1911年,革命党人从南京周边的山坡水地将城包围住,赶走了满洲人,并为国父孙中山担任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铺平了道路。十六年后,蒋介石同样通过这些城门进驻南京,并在此立都。距此仅十年之后,日本部队于1937年炸开城墙一角,进入南京烧杀奸掠,大肆屠戮。过了八年,日本人战败投降,蒋介石再度入驻南京城门之内。

  我的家在王府大街,里面情形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家里有多个厅堂、庭院、住宅和花园,就像一座围在高墙之内的大迷宫。大门富丽堂皇,两侧各有一个石狮,进了大门,又是嵌着铜环的重重朱门,在这些门的两边,排放着几个供跟班们坐的长凳。再进去就是大院,院子尽头是一个大厅,里面摆放着精雕细琢的红木桌椅,有几幅巨大的字画挂在墙上。再向前走,穿过厅堂的后门,又有一个大院,院子尽头又是一个大厅。不过,在这个院子的两边却各有一个像满月的圆形月门。从一道月门进去,有个金碧辉煌的厅堂,朱红镶金柱,雕花格子门,壁顶绘有精美的花纹,家具都是雕花紫檀木做成的。我的父亲就在这里会见客人。他若要结束与客人的会面,只需要端起茶杯,仆役们立刻就会吆喝:「送客。」

  漫步在院宇厅堂之间,亭台楼阁令人赞叹不已。这边是个带凉亭的花园,园中满了玫瑰;那边有座藏书楼,我的哥哥们正在念书。接下来,我们就会走到一个水池旁,池里有假山,池边有垂柳,孩子们在那里玩耍,观看池中鸳鸯戏水。在池子后面有一个绘有彩纹的戏台,每逢喜庆大事,我们便找戏班在这里唱戏。戏台边是一个莲池,池面上有水榭看台,我们会坐在看台上喝茶、嗑瓜子儿。在墙上所设的门形状各不相同,有月牙形、叶形、扇形,还有花瓶形的门。墙上所嵌的窗子也设计得别出心裁。园中满是花树和各样奇花异草。

  倘若所穿的是另一道月门,便走到我们全家人住的屋宅前了。大多数屋宅是由七个房间组成的一列屋子,安着花格子门。每列屋子都得要经过当中的一个房间才能进屋,这个房间就是饭厅。饭厅前部有一个方桌,周围摆着几个小凳子,孩子们就在这里用早餐。饭厅两边是卧室,房里的床全上了漆,方架雕花,镶着珍珠母,床上整齐地叠放着鲜艳亮丽的被子。

  这些厅堂和花园都有各自的名字,如宗祠堂、紫藤阁、玉兰书斋、白鹤塔、翠竹苑、花狐亭等。

  让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家庭吧。

  在我年幼之时,家中还有八个子女尚未婚配。我们每个人都有两个仆人专门伺候,其中一个是贴身侍从,无论我们走到哪里,贴身侍从都要跟着。小孩子有奶妈照料,奶妈至少要带孩子三年,与那孩子的生母无异。我的奶妈照料了我十六年,因此我们俩非常亲昵。

  中国孩子自幼要学的一项重要礼仪,就是说话要守礼,对长者尤其要恭敬有加。我们见面寒暄不是说「早安」、「晚安」或「再见」,而是称呼对方的辈份排行,如「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六妹」「大伯」「二嫂」等。我们从来不准直喊人家的名字。因为直呼其名会被视为无礼之举。于是,为了练习称谓,我不得不见了猫称「猫妹」,见了狗叫「狗弟」,见了马喊「马兄」。我的父亲为儿子们请了两位男老师,为女儿们请了两位女老师,一位教音乐。一位教女红。父亲还想让我们通晓中国历史,于是特地请了两位讲历史的先生教我们。

  女孩子满了六岁就要缠足。父亲虽不赞成这样做,母亲却注重实际,知道社会上仍旧认为名门淑女要裹了小脚才能嫁得出去。她命令我缠足,见我痛得眼泪直流,于心不忍,到了晚上便替我解开缠脚布,并轻轻帮我按摩,所以我的脚没有伤,而我的姐姐们,她们都缠足,脚裹得越来越小。过年的时候,母亲不准我穿红绣鞋,指着我的脚说:「看你两只脚,大得像船一样!你一辈子都别想嫁出去,只配穿黑鞋。」

  我的哥哥当中有八个已婚,他们的妻小全都和我们住在一起,不过他们住在各自的屋宅中,各有各的仆役随从。至于已经出嫁的姐姐们,自然是住在夫家。我还有二十多个堂亲,是我叔伯们的子女,也和我们一道住。每个嫂嫂和堂嫂都有自己的贴身丫鬟帮她们梳头穿衣,服侍她们的一切饮食起居。

  我家的厨房有一个总厨长,有十五个人给他打下手,各院膳食全由他们烹饪,不过各家用膳则是在各自的屋宅内。所有仆役全住在府内指定的房间里,因此,这些厨子们还要负责喂饱他们。负责管理花园的是一位总园务,有好些花匠帮他做事。还有一个屋宅特设给裁缝师傅们住,全家上下的衣服都由他们缝纫。另外,还有很多轿夫和马夫。到了晚上,有两个更夫打更巡夜。我们家还出钱雇了两个贼头赶贼。他们在深夜跃上屋顶,吹口哨警告其他贼偷不得近屋,却常常吓到我们。所有仆役全由几个管家负责管理,这些管家都各有各的手下,还有一个账房先生经管银钱支付。母亲则统管一切——要照顾儿子、女儿、媳妇、侄媳妇、孙子、孙女,还要管理所有男女仆役。管家们有事,必须要向她禀报,然后再把她的命令传达下去。她得要督理家中规矩,并使这个大家庭井然有序。她的治家秘诀就是:要求所有人谨守礼节,绝对服从家规,不过在各家内部事务上则放权,由各家主自己负责处理。

  每日早晨用过早膳之后,所有儿女、媳妇和侄子、侄女都要到我父母的住处请安。他们只消喊声「父亲!母亲!」即可,若没有什么吩咐,就各自回房了。

  父亲身材高大瘦削,总是威严持重。每天傍晚,他都坐着绿呢大轿回来,仆役们会穿着号衣,排队列在大门两侧,将灯笼高高举起。在他下轿的时候,有一个侍从会走在前面给他开道,边入内院边喊:「大人驾到!」我们做子女的听到这个信号,就立刻在厅里按序排立,向他请安,他总是点点头,算是答礼。然后,侍妾小玉就会走上前去,替父亲脱下绣花官袍,并为他换上便袍。除了在这些正式场合之外,我们做子女的很少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