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是农历二月十二日,中国老百姓正在过花朝节,普天同庆万花生辰,各处树木大小枝头都缠满了红布条。红布条在微风中轻轻舞动,喜气洋洋地将生日祝福送给初放的花儿们。
我父亲却在总督衙门忙着批阅公文,没时间去庆贺佳节。这时,听差进来向他报告:「恭喜大人!又添了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又是个女的!」我父亲叹了一口气,「一共十八个孩子了,太多!实在太多!」
「太多」便成了我的乳名。我的出生虽然并没给父母带来多少欢喜,他们却也没有忽视我,照例向亲友送红蛋报喜。在我满月的那一天,亲友们就带着绣花帽子、童鞋、围兜等礼物到我家来吃满月酒,酒席上特备了一大碗鸡汤面。这面条是长寿的象征,中国人在生辰筵席上总是会摆上一碗的。
我父母虽然认为十八个子女已经太多,可没多久,我又有一个妹妹呱呱落地。他们给她起了个乳名叫「满堂」。在她之后,又生了个妹妹,这已经是第二十个了,所以她的乳名就成了「多余」。我的姐妹们都很好看,只有我相貌平平。不过,唯独我这个「太多」离开深闺,进入教会学校念书,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有幸写成此书献给各位读者。
我老家在杭州,坐落在华中靠海之处。蔡家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先人坟墓也安葬于此。杭州是中国名胜之地,云英绕山,西湖如画,有古寺高塔掩映其间,还有湍急的钱塘江潮水,自城南横扫而来,涌入狭长的杭州湾,在湾口与春秋二季的海潮相遇,激荡而成一片怒潮,潮水倒涌入江内,远达数里,江岸皆为潮水所没,这一奇观被称为钱塘潮。杭州的确美不胜收,所以有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我祖父生于十九世纪初期,当时中国还在满清帝王的统治之下。他中举之后,又通过了京试,朝廷就派他做广东这一南方重要省份的抚台(注:抚台是对巡抚的尊称。巡抚是清朝的从二品官员,是仅次于总督的封疆大吏,总管一省的军政、民政)。于是,他告别了自己在杭州的妻子、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远离家乡,只身南下,到任不久便不幸染疾逝世。我祖母听到这一噩耗之后,痛不欲生,接连几天像木雕一样呆坐不语。无论儿子们如何劝慰,她总是不吃不睡,不言不语,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前面那一块地。现在,她自己无依无靠,下面却有六子一女要她抚养。
祖母素来养尊处优,现在却要日夜不分地操劳起来。她不得不遣散仆役,卖掉房屋,将细软衣裳典当出去,全家都得过喝稀粥吃咸菜的日子。不过,她决心不辞一切劳苦,供儿子们念书,要把书香门第之风传扬下去。
我父亲在叔伯中排行第二,他常常给我们讲自己幼年时所过的贫苦生活。每当我哥哥们抱怨功课太辛苦的时候,他便会反诘他们说:「你们以为我是怎样求学的呢?我们没有老师,连所需的课本也没有。我要冒着大风雪,走上好几里路才能向别人借到一本书,而且还要答应在几天之后一定送还。然后,我和你们的叔伯们在辛苦工作一整天之后,围坐在桌前,借着桌上一盏小油灯的微弱灯光赶着抄写那本借来的书,饿了就抓一把篮子里剩下来的冷饭吃。到了冬天,我们的手冻得连笔都拿不住。你们才不知道什么叫做辛苦呢!」
尽管如此,这个家还是维持了下来。父亲和叔伯们自修苦研,大的教小的,到了弱冠之年,就预备好了要像祖父和曾祖父一样参加科举考试,进而踏上仕途。唯有姑母,因为是个女子,就没有让她读书,只让她学着操持家务而已。
我父亲和伯父在杭州中了秀才之后,便一起去南京应试举人。到了指定的那一天,兄弟两个一同进了考场。他们俩都穿着蓝布长袍和黑马褂,头发编成光洁的辫子,戴着黑瓜皮帽,各自带了一个考篮,里面装有水果、笔墨和一副碗筷。
考场入口处张灯结彩,大门边的两个公差粗略地搜了一下这两个年轻人的身,看有没有夹带小抄或书籍。之后,他们进到了一个露天的大院子里,已有很多考生和公差在那里,有的站着,有的走动。考场中间有一座高大的阁楼,四围成列考棚中的情形可一览无余,每列考棚有一百间左右的考房,考房正对着狭长的走道,前面是敞开着的,并无任何遮风挡雨的物件。
两兄弟非常紧张,他们形影不离,相互壮胆,但不久后便被拆散到单间考房中去,各自把考篮放在了各自的考房中。考房只有电话亭一般大小,每个单间有一块窄窄的木板当坐凳,墙上有一个放灯的壁龛,钉着一只挂考篮的钉子,另有一块木板当桌子用。
不久,考官们就把考生召集到大院子里点名,并发给每个考生一卷纸。考生只能用这卷纸答题,因此每个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把纸卷放在衣袋里。天色渐暗的时候,考官们便到各街门前举行隆重的关门封门仪式,这表明考试即将开始。在三昼三夜之内,任何人因任何缘故都不得出入考场。
有位考官会从那座高大的阁楼上走出来,打锣把所有的考生都召集到大院子里。大家抬起头,见他一边摇旗,一边高声喊叫道:「喂!亡灵幽鬼哪!这些考生站在这里,你们可要看仔细了!若有谁曾经得罪了你们,现在就可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啦!」那些紧张的考生们信有邪灵,吓得瑟瑟发抖,有的怕得几乎要晕厥过去。不久锣又响了,考生们这才回到各自的考房中去。
有个公差打着个大灯笼,灯笼两边写着考试题目,缓缓地从每个考房前走过,让每个考生都能清楚地看到题目。在这三昼夜中。考生们不能躺下睡觉,也不能与任何人交谈。一个公差会在走道上来回巡查,预防考生作弊。
吃饭的时候到了,锣声响起,每个考生都拿起自己的碗筷走到大院里去,那里有大锅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粥,各人按己所需把粥盛在碗里,「呼噜呼噜」大口喝完,然后各回各房。考生们长期备考,心里焦虑不堪,再加上注意力集中的时间过长,因此每次考试都会有几个考生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死在考场上,他们的尸体全都会通过墙边的一道暗门运送出去。
应试文章写完之后,每个考生便将自己的姓名写在考卷附袋内的纸上,密封好之后就把考卷交给考官。这时大门才会打开,考生离开大院,个个精疲力竭,什么话都不愿说,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躺上几个小时。这种考试制度十分公正,考生必须熟读四书五经才能做得出考题。考官们会批阅每篇文章,根据文章本身的优劣来判定高下。分数最高的考生往往会得到官职。这种科举制度已在中国实行了有一千多年。
一天,有个报信的拿着报帖来见我祖母,报帖上通告,我父亲已经高中了!祖母手头没有钱来赏这个报喜信的人,于是就拿自己最好的一件外衣到邻舍那里押点钱来打赏。祖母和父亲都十分欢喜,可伯父很失望,回到自己房间里大哭起来。不久,又来了一个报信的,报帖上通告,我伯父也高中了。于是祖母又拿了件外衣到邻舍押钱,打赏给第二个报喜信的人。全家人都坐下来庆祝这件大喜事。大家虽然穿着破旧衣服,心里却是无比自豪。
家里每个孩子最后都在朝廷里居高位。大伯父做了直隶藩台(注:藩台是对布政使的尊称。布政使是清朝的从二品官员,主管一省的财赋及人事)住在天津。父亲做了江苏藩台,住在南京,不久后就升为制台(注:制台是对总督的尊称。总督是清朝的正二品官员,是最高级别的地方长官,总管一省或二三省的军政大事),并兼任很多重要职位。三叔在京城做了高官(京畿道尹),四叔做了保定知府,五叔做了扬州知府,六叔在湖北省做了襄阳知府。而那位素来不起眼的姑母,后来嫁了皇帝的太傅,他的官阶可比家里其他所有人都高!这就是苦境中结出的甜美果实!
多年以后,我的父亲成了南京考场的主考官。那时他常常穿着锦袍,头戴后缀孔雀翎毛、顶珠丹红的帽子(只有最高官阶的人才能戴这样的帽子),坐着八人抬的绿色大轿出行,还有穿着号衣骑着马的人前呼后拥地跟着。
父亲非常同情穷苦人,为他们做了很多事情。在考试期间,一天晚上,他想看看下面情况如何,于是脱下官袍,换上公差的衣服就下了阁楼。在黑漆漆的大院子里,他听到有人在呜咽,然后发现有一个考生蜷在石阶上伤心欲绝地哭泣,便问:「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
那人边哭边说:「在下姓洪,是无锡人,家母守寡,家境贫寒无力送我赶考,后来有几个朋友凑了些钱,借给我应考。可我写好的文章从衣袋里滑了出来,掉进粪池里去了!天哪,我没了卷子。失去了应试机会,又不敢回去告诉家母,她会伤心透顶的,现在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父亲非常同情他,干是对他说:「我还有一卷不用的试卷,可以送你,这样你就可以重新答题了。你在这里等一等就好。」不一会儿父亲就拿了试卷过来,那考生抬头看他的脸,认出他就是主考官,立刻向他磕头,说:「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您可救了家母和我两条命啊!」
在中举之后,父亲联了一段奇怪的姻缘。在中国,男女年幼之时,常常就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婚事定下,而未婚的男女双方可能根本素未谋面。有时,父母们甚至还会指腹为婚。我父亲年纪轻轻就和一个他从没见过面的少女订了婚,女家远在北京。那时还没有邮政局,接连几年都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于是祖母催他进京完婚,并把妻子带回家。
父亲长途跋涉几个月,到了北京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她早在两年前就过世了,在那儿等着他的是她的棺柩!根据中国传统,她仍是他的正室,因此他必须得把她的棺柩带回杭州,并在蔡家坟山里下葬。第一个妻子既然已经过世,他就得要续弦,于是就娶了一位杭州女子,可那女子在为他生下七个孩子之后,也早逝了。在她过世之后,他再次进京,娶了一位自己深爱的美丽少女。这就是我母亲,她不仅美丽,而且还很能干,是他工作上的得力助手。她身材颀长,容貌秀丽,皮肤如象牙一般细致光滑,乌黑的头发梳得光洁整齐,挽了个髻搭在颈项上,戴着金玉的妆饰。她为父亲生养了十五个孩子。她要伺候丈夫,又要照顾儿女,还要主持这样大的一个家庭,责任实在过于繁重,于是就劝我父亲纳妾,好分担一些家务。后来这个侍妾也给他生了两个孩子。这样偌大的一个家,哪怕在大家庭较为普遍的中国,也可算是较为少见的了。
父亲任过几个官阶很高的职位,派驻过好些地方,后来他去了南京,1870-1910年间就定居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