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满是忧伤,没有安息,也找不到平安。我虽博得双亲的宠爱,但却没有让我的心得到满足。父亲见我郁郁寡欢,就每周日带我到戏院看京戏,但我不喜欢看戏。我常常通宵打麻将,不知为何,赢家总是我,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索然无味。我喝了家酿的花雕酒,这酒能解千人愁,却还是驱不走我心头的忧伤。我的兄弟姐妹们结了个家庭乐社,到了夏日黄昏时分,便会在凉亭里面吹弹丝竹乐器,而音乐对我而言就如「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自沉溺于佛教,就一直吃斋,但这只不过让我更加消极悲观罢了。在《传道书》中,传道者让我领悟到「凡事都是虚空」。我觉得所有这些外在的荣华富贵就像是一个流脓的疮,只是徒增我心中痛苦而已,并不能解除任何愁烦。

  我所知道的唯一解忧之法就是离开这个家,但我不敢向父母提这事,就把心里话向奶妈倾诉:「我想进一所外国教会学校去念英文和学钢琴。」

  「那你就不怕她们要你『吃基督教』吗?」她问。

  「我不要她们的基督教,但我要受教育,不愿做一个愚昧无知的人。」这话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于是她就把我这个秘密告诉了一个哥哥,他随即将这事转告了父母。父母见我闷闷不乐,就安排好要送我去上海,到一时新的基督教女子学校读书。注册费业已交讫,行装也整妥了,正当我准备动身之时,父亲把我叫去:「我琢磨着,你一个人离开家这样远,到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怕是会生病的。所以我决定不让你去了。」我不敢和他争辩,却因失望而病倒了。但我没有放弃希望,第二个学期,我又旧事重提。这样三次我都付清了注册费,整理好行装,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失望。当时,一个年轻女孩子离家上学是一件闻所未闻之事,父母虽然很爱我,却因人言可畏,不敢实行。

  我仍不死心,就跟母亲提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我进南京的教会学校吧。这样我可以离家近一些,你也能知道我近况。」她同意了,于是,在一个好日子里,我穿上新衣,坐上自己的轿子,到城那边的四旗杆李曼先生家和明德女子书院那里去。轿夫在大门前服侍我下轿,我走进了那座宣教大院,里面有三幢朴素的西式住宅和一间校舍,院内树木荫下青草如茵,走道两边种着花,看上去非常干净整洁。走进李曼先生的家,他们的地板上铺着毯子,墙壁粉刷得雪白,阳光透过窗帘洒入房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平安之感进到了我的心中。一个身材苗条、个子高高的女士走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李曼夫人的女儿玛丽。她穿着一件滚着黑边的灰衣裳,安详的态度和温和的声音流露出内心的平安。这种内在的光芒和沉静的力量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我说:「我想在贵校注册入学,在这里学英文和钢琴。」她看我穿着入时,鞋也绣着花,就知道我家境富裕,于是问:「你贵姓?令尊是哪一位?家住何处?」

  「家父蔡兴华。我们家住磨石街,我名叫蔡苏娟。」

  「蔡先生,就是蔡制台吗?」她吃惊地问(注:制台是对总督的尊称。总督是清朝的正二品官员,是最高级别的地方长官,总管一省或二三省的军政大事)。我点了点头。她看上去很严肃,我都开始有点怕起来了,这时,她说:「我们很欢迎你来学英语和钢琴,但我们不能让你做住读生,因为学校底子很薄,很多学生都是孤儿。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学生们要亲手做家务。你一向养尊处优,恐怕过不惯这样的生活。」

  「啊!我可以的,」我坚决地说,「粗茶淡饭和穷人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学英语就行。」

  「那你母亲准你到我们这里上学吗?」

  「是的!她自然是准许我来的。」我回答说。

  「嗯,我们学校有一个规定,凡学生入校,学生家长必须来学校,亲自告诉我们,准许他们的子女入校读书。你能叫你母亲来一趟吗?」她问。

  「我可以试试看。」我回答。于是,我一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她起初有些生气,自己堂堂一位制台夫人,为什么要从城这头到城那头去看那些穷宣教士?但经不住我苦苦央求,后来终于答应了。

  第二天,母亲坐上了自己的绿呢轿,我的轿子跟在后面,有一队骑着马的衙役在两边护卫。我们一行人就这样到了明德女子书院的大门前,在那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我们进到学校里面时,那些女学生们看上去异常兴奋。不过,母亲那天非常和蔼,李曼小姐也很有礼貌,于是我终于得以注册为走读生。李曼小姐仍旧坚持说,我和那些贫苦的孤儿们住在一起,这个责任她们可承担不起。回到家以后,母亲就买了一辆人力车,并雇了一个车夫,专门负责每天送我上学,然后再穿过南京城接我回家。

  我的第一堂英文课,老师讲的是「一只鹿在溪旁」的故事,然后又上了一堂管风琴课。几天后,李曼小姐说:「你难道不想参加我们的英文查经班吗?」

  「不想!」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你若不了解这本书,就算不上真正有文化。」她向我这样解释。我没有回答,心里却想:「没有读过圣经就没文化吗?你把我们儒家经典当成什么了?难道我们中国文士就没文化吗?」我很不情愿,但还是同意和她们一道去查经,因为我虽不愿接受基督教,却想多上一堂英文课。在查经班里,每当李曼小姐读到「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时,我就极为恼火,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实实在在地告诉你』,这纯粹是一派胡言。」我就根本搞不懂她在讲些什么。

  到了圣诞节,我应邀去参加教会的圣诞礼拜,自己却对圣诞节的含义一无所知。彩色的纸旗交叉悬挂在教堂里,墙边插着些竹子,唱诗班成员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罩了一件蓝色粗布长袍,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偶尔可以听懂牧师讲的一两句话,但对他那篇冗长的讲道则完全无法理解。我迷惑不堪,就去问坐在我身旁的人,先问右边的同学:「他们在讲些什么?」又转过去问在我左边的同学:「那是什么意思?」可她们受过教导,不能在教堂里说话,所以只对我摇了摇头。随后,李曼小姐走到我身后,很客气地对我轻声说,

  「我们现在正在敬拜上帝。」

  「在敬拜上帝吗?」我心想,「可我没有看见有谁在拜啊。」散会后,我坐上了自己的人力车,这时,露西小姐赶到大门口,塞了一个纸包在我手里,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我不知道有圣诞礼物这回事,所以搞不清楚她给我的到底是什么。我打开纸包一看,发现是一本中文圣经,是一本我不屑一读的书。这就是我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那些宣教士们和蔼可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每天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和对面一辆人力车打照面,车里坐着一位个子高大的卷发外国女子,她见到我总是会弯弯身子,点头微笑。这种无缘无故的和蔼,让我觉得有些迷惑不解,因为我们中国人所受的教育,是要对别人说话谦恭有礼,但从未想到过要对陌生人微笑。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德爱伦小姐(Miss Ellen Dresser),是个在城南工作的宣教士,每天都会从城南回来。时至今日,她那动人的微笑仍珍藏在我的记忆中,因为这微笑显明,在那颗心中充满着上帝的爱,永不停息地传达出欢欣之意。

  家里人心里明白,我到那所学校上课并没什么不好,但每天从城南到城北来回奔波,毕竟非常辛苦,于是他们就决定把我送到另一所在苏州的学校中念书,那所学校可以接收我做住读生,是专为贵族女子所设的学校,膳食和服务都要好得多。家里的重重大门为我打开了,我从儿时所住的高墙之内走出来,进入到那宽广的墙外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