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燎原的野火一样,传遍了宾州的乡镇:李曼小姐带了一个中国人回来住!
真的!当我从那广大无边、多彩多姿的中国,初到宾州乐园镇来住的时候,确实觉得自己好像多年前我在上海买的那只火鸡一样惹人注意。因为火鸡在南京很少见到。我听说美国人有个特殊风俗。喜欢在感恩节的时候吃火鸡,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到了一只准备送给我最敬爱的宣教士李满牧师全家。我抱着这只放在笼子里的珍品,从上海搭火车到南京去。同车的人都挤过来,要看看这只怪禽。「它吃什么?」我不得不红着脸承认,我也不知道。很可惜一到南京,有人喂它麦乳精,结果李满家还未来得及把它烹制成精美的大餐,它就夭折了。
我终生的挚友和同工李曼小姐,用爱心把我带到美国来,就住在她乐园镇的家。那时我已经躺在病床上十九年了,正像那只火鸡困在笼中、根本不能逃出来一样,有如以下这首诗歌的情景:我是一只关在笼中的小鸟,远离青葱花草佳美田郊,为祢被囚,我心何等高兴,终日向祢歌唱吐露柔情。
因为我的主啊,这是出于祢的美意!到美国后,我才体会到美国宣教士跟我一道去中国乡下布道的心情。人人都对他们的金发蓝眼睛、白皮肤好奇,问东问西。通常只有我一个中国人陪着他们,因此有些乡下女人毫不客气地撩起我的袖子,要看看我的皮肤是不是真的跟他们一样的颜色。有时还问:「你是地道的中国人吗?」
我非常喜爱在美国的新朋友,可是我们需要彼此学习的地方非常多。他们会羞怯地排队进来看「中国女孩」,事实上当时我已经五十九岁了。他们又常常不知道怎样开口,在找不到话题来跟我聊天时,总是提出这个问题:「中国人吃什么?」
我尽量以最礼貌的态度回答他们,并述说我的童年。我的童年确实过得非常奢华。家中五打以上的仆婢听我们的使唤。所以我回答他们说:「在我的家乡,我们早上吃稀饭,配上馒头、咸板鸭、油鸡、炸油条,还有几种小菜,中午饭有一汤三荤三素,下午四点吃茶吃点心。两餐之间还有许多水果零食。晚餐是……」
我还没有说明正餐的山珍海味,他们已经睁大了眼睛,惊奇地说:「啊!我们还以为中国都是穷得只有米饭吃,住茅屋,指甲长长的,留辫子,缠小脚呢!」不错,美国的生活方式与中国的那个时代,大不相同。我生活在清朝末年一个官府之家,慈爱的上帝没让我预料到,我会大半生过「金鱼缸」式的生活:常常展览在人前,极少有独自安静的机会;而且我曾这样病弱无力,非受人照顾不可,而我幼年最怕这种抛头露面的生活。
记得小时候,我哥哥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捉弄我这个「最平凡的小妹妹」。他们常嗤笑我长得跟我二十三个兄弟姐妹一点也不像。他们有的长得像父亲那样英俊,有的生得像母亲那样美丽。在亲友之间,母亲素有「北京美人」之称。因此他们常嗤笑我:「你不是我们的同胞妹妹,你一定是从茅屋捡来的!」他们这样使我变得又敏感又害羞。我常跑到奶妈那儿哭:「为什么妈妈的美丽一点儿也不传给我呢?」我怕见生人,就是碰上新年耍花灯那样热闹的场面,也只敢躲在奶妈背后,抓住她的围裙偷看人。如果要与生人同桌吃饭我的喉咙就像堵住了似的,什么也吞不下。
中国富人家的女孩子,十岁以下可以和兄弟们一同在家中念书。到了十多岁,女孩就分开,另请女教师教书、女红和音乐。这时候,我也就少受兄弟们的「骚扰」了。但到了过新年,大家聚在一起庆祝的时候,他们又故态复萌地捉弄我。过年的时候,在我们家后花园里父母听不到的地方,我们真是尽兴而玩,不受打扰。我们有十八天的庆祝,大吃、大玩、演戏、赌钱。哥哥们围着我跑,当着我的面两手击钹,笑我说:「看!看!你的脸盘这样圆!」我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又着急,又伤心,想发明一种新发型,可以遮掉半边脸就好。于是我变得更加孤独了,整天不想见人。
再大些的时候,我开始念中国古书。我喜欢写字,毛笔在手就什么都忘记了。我也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得津津有味。「书比人更能做我的好朋友!」我这样跟自己理论,书真是为我打开了另外一个天地。那时我有三个愿望。这三个愿望,当时我以为绝没有要求得过分。我对将来的梦想,是过一种安静的生活,因此三个愿望。都集中在这方面。第一,如果我有一间雅致的书房,里面放一张宽敞的书桌,一把舒适的椅子,一盏台灯,可以无止境地安静读书写字,那就满足了。谁知我的大半生却是在床上度过的!连最起码的需要都不能自己料理解决。毯子成了书桌。又因疾病损害了视力我必须用放大镜才能吃力地稍微看点书。室内的灯和窗户都要用黑布遮起来,因为我的眼睛对光特别敏感。这样差不多五十年来,我做了「暗室之后」。
我的第二个愿望是有一架漂亮的钢琴,不是为了表演,只是为了表达我心中涌出的诗歌。自从我脱离佛教归向基督以后,主耶稣将喜乐和谐带入我的生命中。我喜欢弹中国乐器的七弦琴,又跟宣教士学弹钢琴。可是差不多半个世纪以来,我的病不容我摸任何乐器,也不能听什么声音,别人很难听得见的声音,在我的耳膜上却像是敲响了一千片锣。门外公路上的货车声,像是瀑布在怒吼。初来美国的时候,许多个黑夜,我都用手指塞住耳朵,苦恼万分地想,如果他们要开得这么快,为什么不在白天开呢?每当疾病再度发作时,我总像听见几百个纺线机在我脑子里转动一样。
我的第三个愿望是拥有一间精美的图书室,里面整齐地摆列着我喜爱读的各种书籍,分门别类——方便我找得到。可是我珍藏的中西书籍,都因每次的逃难散失了。剩下的几本重要书卷、信件,就塞在床底下的纸盒里,只绑了不同颜色的彩带,以此识别。想当年,在那么养尊处优环境中长大的我,哪肯床底藏放东西,而现在若不想麻烦别人,就只能把最需要的东西藏在床底下,可以自己弯身去找。
我还有些简单的愿望,譬如在凉爽的树林中散步,在田野间跳跑,在清澈的溪水中赤足嬉戏,到书上念过的地方去爬山游历。我刚生病的时候才三十九岁,正是生命最旺盛、事奉主最热烈的年头。那时医生警告我说:「你可能要卧床三个礼拜。」我忍不住哭了,三个礼拜就差不多一个月了,我怎么受得了这么久的病?谁想到现在竟然躺了几乎半个世纪!
我早年的愿望差不多都没有实现,是不是上帝对我残忍呢?不!「祂未曾留下一样好处不给
那些行动正直的人。」(圣经《诗篇》84:11)我怪上帝不公道吗?不,「泥土岂可对抟弄它的说:『你作什么呢?』」(圣经《以赛亚书》45:9)在这么多年来的病痛中,我绝对不敢问上帝为什么叫我受这么大的苦,我只问祂:要我做什么?我可以学保罗见证说:「我无论在什么景况都可以知足……」(圣经《腓立比书》4:11)我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事,都是上帝替我做的最好的选择,比我所有的愿望更能满足我的心。在祂所安排的事中,我决不失望。
1953年写完《暗室之后》以后,我以为我的生命就此完结,下一页无疑是我想望的「完」这个字,然后我要从暗室中回到天家,与我光明之主耶稣基督面对面相见。所以写《暗室之后》那首诗时,我想未完之路实在不长了。可是我的主有不同的计划,在宾州乐园镇,这个新舞台上,我生命的续集将要上演。
上帝从世界各地带领人到这个偏僻小镇来,而病弱的我,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迎合他们灵性上的需要。但是圣灵总在我心里一次又一次地亲自供应话语,通过我这个软弱的器皿说出来。耶稣基督,我暗室中唯一的光,也是世上的光,继续不断地照亮那些来到我床边诸男女老幼的心,深愿一切的荣耀都归于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