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夏天,尚节中学毕业以后,接着就是升学问题。那时他打算升读南京金陵大学。在筹备期间,他妈妈和大姐在家制备衣服、打点行装;他自己则努力工作,一是在家译著,一是与姐夫一起下乡布道。
宋学连牧师是个善于记日记的人,尚节也在一九一七年开始跟爸爸学写日记,以后就养成了习惯,差不多饭可以不吃,日记却不可以不写。后来,他的同工都说他每天无论如何忙,至少都要抽出一小时以上的时间来写日记。他写日记的字写得极细、记得极详,直到他临终毫无间断。这些日记,都是关于他生平珍贵而确切的材料,直到1995年以后才陆续出版。
除了写日记以外,尚节也代父亲编辑《奋兴报》。在中学时,尚节每于课余之暇,都帮忙译登一些稿件。学校里的期刊,他也曾任过主笔,又常常在各报纸上投稿,所以现在主编《奋兴报》不会有手脚生疏之感。还有,尚节的姐夫林质甫传道(即林文彬牧师)是一个很有国文根底的人,在文字工作上也给他帮助不少。
此时正是五四运动时期,中国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纷纷探索各种救国救民之道,尚节也不例外。在文字工作之余,他做了一个乡村布道计划;这计划得了西教士的赞助,他便集合同道青年多人,每礼拜下乡,轮流到各小学去,先和教员谈话,得到他们同意后,便开始向学生布道。这里包括讲故事、教唱赞美诗、做有意义的游戏、发福音画片等等。
工作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三日,大姐瑞珠忽然患了吐泻疫症,不到三四个钟头便去世了。次日,幼弟也患了吐泻疫症,全家夜不能眠。尚节向神哭祷,主若允许幼弟存活在世,他愿终身传道。几天后,弟弟完全好了。但赴金陵大学升学的计划,从此成了问题。
一天清晨,他在家不远的雷山顶上,独自一人向神祈求重生。清凉的微风拂面吹来,花草的繁茂、枝叶的苍翠,都在吸引他追求欣欣向荣的灵恩,大有不得不休之势,但却不得而归。
有一天,他忽然记起父亲的重生是由于读《罗马书》和《约翰福音》,于是又绞尽脑汁,想从克己修炼着手,但也一样不得要领。他那时还不知道,新的生命是从圣灵生的,是有其定时定期、不可强求的。
尚节赴南京金陵大学的计划,因大姐的突逝而受了挫折,但是升学的志气却没有失去。当时的大学经常罢课,就是不罢课的时候,学校里也很少有人有时间、有心情去读书,总是政治的活动多,学习的活动少。究竟到什么地方升学好呢?无论进哪间大学,情形总是大致相同的。
这时,物理课刘丽川老师在课堂上讲,由于美元贬值,留美费用至多三百元。于是尚节就想到出洋留学。他在一周之内,时刻与父亲谈论留美之事,几乎如痴如狂。这自然是个奢望,因为他的家境那时并不丰裕,连在家就近上学都还是一个重负。当尚节向爸爸述说这个大志时,宋牧师对他说:「不要梦沉沉啊!莫以为我有血汗给你去吃洋墨水、出风头。你不要以为我是谁……我不过是教会里一个穷传道罢了。」
这个答复并不在尚节预料之外。但地上的爸爸虽然不答应,他还有位天上的爸爸可以呼求。尚节于是跑到山上,向天父奏告他到外国升学的志愿,他也向神说明,出洋留学的目的是做传道,终身事奉主。
这样的祈祷持续了一个星期之久。天父果然是有办法,祂真的是位大能的神。宋牧师向郜牧师(W. B. Cole)谈及此事,郜师母说四年前,美国俄亥俄州的卫斯理大学(Ohio Wesleyan Unlaware)嘱咐他们代选一个中国学生留美,她可以写信再去问问。一天晚上,郜师母请宋牧师到她家说,卫斯理大学校长已经来信,答应给尚节一个免学费的名额。郜师母还应允,尚节到了美国以后,她可以帮助他找一个工读的机会。
宋牧师一面将此佳音告诉尚节,一面对他说:「我确实没有能力供你出洋,传道三十多年,所有的积蓄还不到一百元,就是都给了你,也不够川资的一半啊!」
父亲这一番又有理、又无奈的话,不啻一盆冷水浇背。尚节沉思了半响,仍旧跑上山去呼求神。
当时,有一帮在福音书院的毕业生已经做了传道人,都是宋牧师的高足弟子。他们一听见尚节有志出洋留学,而且又有机会,将来学成归国、又决意为神做工,都为之兴高彩烈。他们知道他的困难是川资无着,便都愿慷慨解囊,为他共筹出洋的旅费。他们之中,有出十元的、有出二三十元的,不多时,赴美的川资已筹足了。这些数目,尚节都一一记帐,预备到了美国、赚得工资,就立刻清还。
统计有五六百元,赴美的旅费是不成问题了。碰巧那时金价大跌,当时美金与金价挂钩,一美元只值银圆九角半,这使旅费不但充足,并且绰绰有余。于是尚节做了一套西装,还添置了一些衣服鞋袜,在春风骀荡中起身出洋。这是一九二零年二月十日,同行的还有另外七位同乡。
尚节离开兴化的那天,父亲因事外出,没有送别,只有妈妈在家,拉着他的手叮咛再三。哥哥亲送到汽船码头,还帮他提箱子等物。年轻远别,自免不了依依之情,但前途的希望就像东升的旭日,光芒万丈地引领他,所以心里的悲伤,也就都被它驱散了。
过了七天,汽船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同行的七位阔少夜以继日地游公园、看电影、逛游艺场,只有宋尚节足不曾出旅馆的大门,不但上述的那些娱乐场所他没有去,连那些有名的大百货公司,比如面面对峙的先施、永安两间大公司,以及公司的屋顶花园等,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只在旅馆里面读经、祈祷、看书、看报、写日记,和在老家生活丝毫没有分别。
在阴天下雨、不能出门寻乐时,那七位阔少便把宋尚节拿来当话柄、做笑料,把他当成可以开胃开心的土老儿。其实,据他自己说:「我何尝是土老儿不识玩呢?但是仅有的旅费都是借来的,怎能像他们一样任意挥霍呢?」
一九二零年三月二日,尚节所乘的尼罗号(S.S.Nile)启碇前向美国。那时,只有坐头等舱才能在美入境,不致被认为苦力。他乘坐的头等舱船票需要二百四十元。船出了吴淞口,进入大海,颇有些摇摆,同行的人都害了晕船病,只有尚节在甲板上独自凭栏远眺,俯视沧海、仰望晴空,愉快地歌颂创造宇宙万物之主。
那天晚上,尚节又踱到甲板上,见夕阳浸在碧波中,晚霞把天空织成美锦。他独自一个人倚着铁栏杆,两行清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这不是因为去国怀乡而感到悲哀,也不是因为想念骨肉之亲而引起离情别绪,更不是因为憧憬前途而在担忧,而是为了数算不尽的浩大神恩而感激涕零!
贫寒之家出身的尚节,在头等舱享受的是生平从未体验过的阔绰生活。那七位同行者都因晕船而不能起身用膳,只有他一人独占八人的餐桌,独享丰富的大菜,爱什么就吃什么。此外还有两名侍役,只供他一人驱使。
到了美国以后,金价飞涨,一美元居然值银圆二元多。尚节一算剩余的美元,还有二百四十六元,就留下六元作自己在美的费用,其余全部寄回了父亲。这样,出发时金价骤跌、到达时金价飞涨,这二百四十美元不但可以还清他的债务,他还提议哥哥也赴美留学呢!
